长歌当哭,忧思难忘
没想到我兜风君在简书发的第一篇文章竟然是悼文。
更没想到的是恩师从病发、入院到被宣布脑死亡只是短短四天的时间。
洒脱如我,也会长歌当哭。事实上,面对噩耗,我再也洒脱不起来。辗转反侧之际,总是想起老师上课的情形,依旧那么慷慨激昂,依旧那么意气风发。走在路上,竟也经常恍然将校园里某个老头错看成老师的背影。
十几天前,我还看到了这样真实的背影。那天,老师疾步从我我办公室楼前经过,隔着一条马路,我招了招手他没看到。我目送着他的身影,心想住得这么近,哪天去坐坐好了,就没开口喊住老师。往常我最喜欢突然蹦到老师跟前打个招呼,老师总是一脸惊喜地叫着我的名字,问我的近况。我没料到,那竟是最后一面,隔着马路遥遥看见的最后一面。若知道后面的情形,我当时一定会叫住老师,再跟他聊个痛快。听听他激昂的声音,总能在颓废的人生中找到振作的理由。
得知消息的时候,除了横流不止的眼泪,映入脑海的第一句话是《红楼梦》中北静王水溶所说的那句:“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尘寰中人。”是啊,老师那样的人物风采,该是登入仙界了吧,唯此,略安慰一颗刺痛的心。
北静王他特设路祭,在路旁高搭彩棚,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哀悼吊唁的是秦可卿。按理说,这样的比拟是十分不合的。不但身份不符,性情不符,处事不符。秦可卿是“情可轻”,是一个从风月中幻化出来警世的寓言。秦可卿也有着目光长远,为家族日夜谋划的一面,在这点上可以很牵强地做个关联。只是恩师胸怀更为广阔,他殚精竭虑,思考的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兴衰。
恩师是一个学者,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学者。 我理解中,恩师终生所追求的上是国家的自由民主,下是学生们的有所成就。上的追求有他发布和未发布的书稿、文章和著作为证,下的追求有遍布天下的弟子门生为乐。受过他教导的,被他影响过的,甚至受他接济的学生无数。
当年大一老师的《法理学》是必修课,像我这样读书不求甚解、浅尝辄止的学渣,对于一切的理论我都没有穷究的心。老师不按常理出牌,上课必点名,无奈之下我才悻悻然每课必到,却也因此有幸见识了老师上课的风采。
我不喜欢法学,可是身边的有不少认真读书,勤于思考,且把法学当做终身追求的同学、好友。他们先于我很久跟老师混在了一起,参加老师发起的读书会,时常聆听老师的教导,并且因此而改变人生道路的也不在少数。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一个师兄就深情怀念,当年就是怀揣着恩师给的1000元去了上海,奋斗至今,人生道路和选择无一不受恩师影响。2003年的时候,1000元不算小数目,恩师也绝不是有钱人。可是,他总是能从有限的收入中挤出一部分惠及学生。他的家中宴席常开,吃的不是山珍海味,可是就着老师的深刻思想和奇思妙语,总是欢乐无穷。不管是家乡来的学子还是法学院的学生,很多人都去老师家里蹭过饭。
我实在不是个好学生,在老师这么多弟子中,最不伦不类的恐怕就是我了。因为我没跟着老师读过研究生,甚至还放弃了原本的专业,半道出家从事了几年媒体工作,后来干脆媒体的工作也辞了,跑去国外陪读,当了六年的全职妈妈。
刚回到母校的时候,我有些不愿意见人,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一方面,是生完孩子后身材的走形让我很自卑。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毕业十余年而毫无建树,让我觉得愧对母校。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像个鸵鸟一样活着,总是惊恐碰到任何熟人。是我没想到,回到熟悉的地方对我的内心竟是一种凌迟。
那一天的暮色中,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叫破了“行状”,我内心大骇,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果不其然,一抬头就看到梁老师笑得怒放的脸。他叫着我的名字,没聊两句就说:“走走走,正好今天你一个师弟当了律师,今天他请客,咱们敲他的朱杠去!”
那顿火锅吃的无比热烈。梁老师喜欢吃火锅,喜欢热闹,喜欢高谈阔论,尤其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吃饭也吃出了读书会的逸兴来。吃到兴头上,我也忐忑地说出了我的自惭形秽,梁老师哈哈一笑,劝解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天赋和爱好,你明明喜欢文学,何必强迫自己去做法学?我从来不认为入了法学院,就该一定要走法学路。重要的是自己开心、适合自己才能舒心。”
后来聊了些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是那晚老师说这番话的样子我一直都记得。他也是那晚让我入了梁门群。四十余人里,怕是只有我脱离了专业,也只有我才还是个本科生。原来老师从未嫌弃过我抛弃专业,也从未嫌弃我这些年一事无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经常参加老师组织的聚会,也终于敢正视自己,偶尔还会回到法学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后来我一心一意想去某单位上班,老师知道了,一向醉心学问的他,陪着我提着礼物去拜访该单位的最高领导。虽然都住在同一小区,但是专心做学问的老师跟领导阶层并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可是他依然为了我做了平生为自己都不曾做过的事情。像我们这样两个从未送过礼的人,这样上门,事情自然是办不成的。出来的时候我问老师何时学会了抽烟,老师连忙把烟扔掉,我才知道这是他接近对方的方式。他为我做的,超出我想象。
大半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时候的老师得了抑郁症,生不如死。我知道病情到时候,老师的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他陪我去“请托”的时候,是他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本不欲告诉任何学生,却因为发现一种中医疗法对抑郁症非常对症,他一心想要推广这种疗法,于是拉了近三百人的一个群,现身说法讲授自己的经历和这种疗法的功效。他为的是惠及最多人,一年的时间里,带了无数人去做治疗,不光不赚一分钱,还时常自己贴钱给学生买医疗器具。这是他的大爱,爱世人的方式。
几个师兄弟还在商量着今年十月份给老师操办一次“六十大寿”,没想到老爷子连这个机会也没给我们留下。遗憾的事情还有很多,本来跟老师约好了一起去做足浴(不是普通的足浴,也是一种中医疗法),结果因故未能成行,想不到这个约也没有践行的机会了。想陪老师请师弟师妹们吃顿饭,也总是觉得时间还有的是,便没有立刻去做,然而再也没有以后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后面一句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当着老师的面,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可是心底里,早把老师当做父亲一样敬爱。
作为一个普通学者,老师的身后,并没有 “纹若梹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叮当如金玉”的樯木厚葬。可是那有什么关系?他所追求从来不是自身,他所追求的一直都是我们、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老师生前没有看到、没有实现的愿望,只愿我辈不忘,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