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村
若非亲自用脚丈量,我实在不愿相信从精力充沛的“壮年”到垂垂老矣的“晚年”,父亲老家的小村庄仅用了一年而已。姑且念它为赵家村,偏居北方小城一隅,全村80%以上的人口姓赵,据说出自一个本家,至今已难辨真假。
许是时间跑得太快,赵家村太过偏僻以至于跟不上岁月的步伐,看着其他“兄弟”飞黄腾达,才患上了这一夜白头的毛病,心中几多萧瑟惆怅以惊人的速度压倒了刚健遒劲的脊梁。我短居几日,偶有鞭炮声响起,若夜幕降临有烟花在空中摇曳生姿,恐怕你的第一反应是出现了幻觉。一根根迟缓挪动的拐杖告诉了我触目惊心的事实:赵家村破败了。我缓缓的尾随着拐杖移动,数着雪地里被拐杖夯实的印记,心也被踩了空。
赵家村地处平原,只一条江与之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整个村落最高点是一处低矮的水坝,似乎预示了这个小村庄终究会因为缺乏一个高屋建瓴的指挥者而衰颓。二叔带着我爬到水坝上,迎着硬朗的北风,用那双龟裂的手指着远方对我道:“东头儿那边没啥人了,咱西头儿也就剩下十八九户,你等年一过完,那些小年轻儿又都出去打工了,能剩下的都不超过十户。”我寻着二叔的手远望,那一排排整齐的庄稼院寂静无声,家家门前种着的尚未穿上新绿春装的柳树仿佛成了守墓人,兢兢业业的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去楼空。
风打得紧,不知何时雪花也向我们砸来,我随着二叔踉踉跄跄的回了家。二婶将炕烧得温暖,我坐在炕头儿和二婶闲聊。只见二婶盘腿儿坐在炕梢,边嗑瓜子边道:“你说外面有啥好的,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是想着往外跑,都当外面的钱好挣,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那么容易让你们挣到!你看看咱村子大片大片的地,这都是宝啊,咋就没人愿意留下呢?”我想此刻二婶并不是絮叨给我听,而是给远在深圳打工没能回家的堂兄。我和二婶相顾无言,二婶一辈子到过得最远地方就是我和父亲住的小城,就像我没法和她解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样,她也没法说服我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北方的冬天将村庄后的江水熬成了一锅肉冻,可江面上再看不见寻欢作乐的年轻人身影。赵家村似乎是被施了魔法陷入沉睡,一点点用脚用心感受它的枯萎,我不知道它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人将它拯救。
临行前,叔叔婶婶在车里不停的装着土鸡、土鸭、酸菜、豆包······,二婶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我陷入了沉默。待明年的春节,我亦不知身在何处,无法向她承诺什么。我不忍欺她,只好故作随意的转移了话题。或许明年,我不会陪同父亲回乡,今夕告别我的是枯村,若明朝迎接我的是荒村,我该以何种心情强颜欢笑?又或者带着何种滋味泪流满面?
时光散去,昔日的孩子爱上了羁旅漂泊,那慈祥的老母亲和沉默的老父亲只能驻守在北方一隅,等着年迈、等着苍老、极目远眺、遥寄祝福。它似乎将自己看得清醒,从未对背井离乡的孩子无理取闹。它似乎明白自己只能是年少无知的稚子的欢乐城,却没有能力做斗志昂扬的青年的名利场。所以它每天慢慢的撕下一页页老黄历,准备好新鲜果蔬,收拾干净灶火炉台,让漂泊在外的蒲公英们无论何时回乡,都能将旧时的味道、熟悉的记忆润浸腑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