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河岩街（18）
我不是被留守的那个儿童
文｜候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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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发现了谭玉兰的秘密，何拉看谭玉兰的眼神总带着探究。
注意什么什么就会变得突出，何拉注意着谭玉兰，谭玉兰就真的发生了一件让何拉大跌眼镜的事情。
她居然和谭林吵架了。
如同顺从的奴仆奋起反抗暴君，奴仆的势单力薄导致吵架以谭玉兰无声的眼泪结束。
何拉还在暗地猜测是不是谭林发现了谭玉兰在谈恋爱，妈妈就打破了何拉的猜测。
妈妈在饭桌上，白色的凉粉和红色的泡菜水让她不停动着筷子。
妈妈说:“何拉,要是我们不让你上学你会怎么办？”
何拉依稀记得妈妈说过这个话题的，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回答妈妈的话。
妈妈接着说下去:“先前听见了谭玉兰和谭林吵架没有。”
何拉点了点头:“为什么吵架？”
妈妈叹息:“谭玉兰不是还有个两个妹妹吗？大的那个妹妹被谭林请人带到河岩街来了。”
“带过来上学吗？”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想得好！是带出来挣钱。谭林喜欢钱我们院子里谁不知道？”
“谭玉兰妹妹多大？”
何拉妈妈指着何拉：“比你还小。所以先前谭玉兰跟她爸爸吵架了。她想她妹妹多读一点书，不希望她妹妹像她一样。”
何拉张了张嘴想发表两句评价，嘴巴张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低下头大口地扒拉饭。
谭玉兰和谭林的吵架没有阻止得了谭林的决心，他还是将自己的二女儿带来了河岩街。
何拉第一眼见到谭玉兰二妹的时候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了她最初来到河岩街见到谭玉兰的场景。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缩着胳膊站在门口，怯懦地看着一脸严肃的爸爸。
谭玉兰在屋子里没有发出声音。
何拉见过了许多从远处奔向父母的子女，只有谭林家是沉默无声毫无笑意。
谭玉兰的二妹到来的第四个月，谭玉兰结婚了。不是嫁给何拉见过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儒雅少年。是一个白白胖胖，谭玉兰只见过七次的男人。
谭玉兰匆忙出嫁是一件出乎院子里所有人意料之外，又是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因为谭玉兰的弟弟已经生病三个月了，他长久住在医院里，家里活期存款已经使用完毕，谭林焦躁地时刻在柿子树下抽烟。
谭玉兰的二妹承担了在医院照顾弟弟的职责，谭林刘真谭玉兰力所能及加班挣钱。
但是医院这个无底洞无止境地吞噬着金钱。谭林嘴边的胡茬越长越长，他一边担心儿子的病况，一边心绞痛钱财的流逝。
两者夹击促使他愈发暴怒无常，院子里听见他咒骂谭玉兰，殴打刘真的回数越来越多。
谭玉兰的肩膀越来越低垂，何拉觉得她就像一朵努力挣扎着从巨石下探出脑袋的小花，终于结出了花骨朵又迎来了狂风暴雨。
何拉又看见谭玉兰和她男朋友沿着三角马路的石桥走过来，这一次他们没有像之前一样手牵着互相对视言笑灿灿。
男生跟在谭玉兰后面，谭玉兰穿着一件及脚踝的碎花裙。她罕见的没有扎低马尾，头发披散在脑后，河风拂起来，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圆润的耳垂。
他们俩不知道说了什么，都停下脚步站立。谭玉兰侧身看着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正对着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空中飞舞，好像是吵架。
谭玉兰男朋友在激动地说了什么以后，转身就要走。她男朋友追上去拽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何拉面红心跳地看着这个画面。
两个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何拉看见他们又重新牵起了手。两个人没有沿着河道走过来，在转角的地方说了很久的话。
路灯亮起，光芒洒到河面，何拉等到了谭玉兰从转角走过来。何拉靠在电线杆上的，她一副期待的样子。
可是走过来的谭玉兰没有何拉期待的满面含羞，眉梢有情，她是双眼红肿，泪痕清晰。
何拉挺直了靠着电线杆的后背。谭玉兰也发现了何拉，她抬着眼睛看了何拉一眼然后匆忙低下头走进了小巷。
谭玉兰家里来了客人，院子里的人都意想不到的客人，是吴阿姨一家。
吴阿姨一家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容满面的以亲戚兄弟的身份走进谭林家。
刘真在角落里问谭林要不要做饭，谭林狠狠地瞪她:“他们都来了，你不做饭别人怎么看我们？”
刘真和谭玉兰在出租屋里进进出出的忙碌，谭玉兰系着一条浅绿色的围裙，吴阿姨在柿子树下的椅子上饶有意味地打量她。
吴阿姨的丈夫和谭林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喝酒聊天，整个关系融洽的画面。
吴阿姨问谭林儿子怎么样了，谭林的焦灼挂在眉头：“还是很严重，已经花了很多钱了。”
吴阿姨的老公问谭玉兰二妹照顾着行吗？
谭林喝了一口酒：“行，还好是把她接过来了，不然我们这三个人去照顾还要挣钱的时间，已经花了很多钱了。”
后面的每一句交谈谭林都以已经花了好多钱了结尾。
谭玉兰和刘真很快就让菜香充溢在了院子里。
谭玉兰和刘真将碗筷从屋子里搬到柿子树下，吴阿姨趁着热火朝天的忙碌悄悄对她老公使眼色。她老公露出为难，吴阿姨只好自己开口。她走近谭林，神神秘秘的说着什么，说话间眼神不住的往谭玉兰身上落。
谭林认真听了以后，毫无犹豫地点了点头。
饭菜很快上桌，谭林从屋子里牵出了电灯挂在柿子树上，夜风一点一点吹。
吴阿姨笑着接过谭玉兰递来的饭碗：“哎哟，我的侄女儿诶，好勤快。”
刘真明显被吴阿姨的热情给吓着了，她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丈夫，只见自己丈夫眼睛里有了然一切的神采。
谭玉兰敷衍着假装笑了笑。
小小的四方桌上，围挤的五个人三人沉默两人话多。吴阿姨一直在试图挑动所有人的话点，她夸张地说话和吃菜。每一种菜吃了以后都要问问是不是谭玉兰做的，如果是，就献上一顿夸奖，席间人除了谭林配合，其余人仍是故我沉默。
气氛僵硬的饭局眼看就要结束了，吴阿姨不能再等待，她直接出击，眼睛肆无忌惮地审视着谭玉兰：“侄女儿啊。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吴阿姨的这句话成功吸引了饭桌上的注意力，所有人都将目光投至谭玉兰。
谭玉兰感觉刚刚喂进嘴里的饭成了石头，咯得她难以吞吐。
谭林打量的眼神在自己女儿的脸上游走，谭玉兰终于费尽力气咽下了米饭。她有着独自在荒原上抗争洪水猛兽的孤立无援，她试探着：“我还不着急。”
柿子树上消停了一会的知了骤然吵闹起来，切切杂杂的调子惹得谭林一巴掌挥到了树干上，柿子树左右颤动。挂在树上的电灯也摇曳起了自己的光，暗暗绰绰的模糊光芒让整个饭桌上的饭菜都失去了美味。
谭玉兰不敢看自己的父亲，她低下头快速吃尽碗里最后一点饭菜，放下碗筷的时候她再次挣扎说了一声还不着急。
谭玉兰进了屋子没有再出来帮忙，刘真默默无言地收拾好了一切。吴阿姨和她的丈夫又跟谭林说了些对方的好处才离开。
谭林在吴阿姨和她丈夫离开以后，长久地站在柿子树下。天上星辰闪烁，地上万家灯火。
谭林慢慢走进家门。谭玉兰已经洗漱了躺在床上。谭林站在屋中央，他没有问谭玉兰是否睡着了，也没有管刘真眼睛里透露出来的乞求。
他站在中央，一身黑色的衣着就像来自地狱的使者，无情宣判谭玉兰接下来的命运。
谭林说:“你弟弟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家里的钱都用光了。”
刘真想要开口说可以动用定期存款。明明还有钱的，儿子是亲生的，女儿也是。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孩子们应该自由婚姻，况且谭玉兰已经为这个家庭牺牲了很多了，嫁人的大事不能用弟弟的生病不能动用定期存款去交换。
可是谭林的眼神那么凶，昔日里他打在刘真身上的拳头让她有着惊悚的颤抖和恐惧。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决定的事情如何改变？在他心里，只有儿子和金钱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牺牲品。
谭玉兰躺在床上，床帘挡住了电灯的光，她栖身在一片黑暗之中，眼泪无声的从她眼角滚落下来。她的心里脑海里全部都是深爱的男朋友，那个温润儒雅跟她说努力一点，他们换个新环境一起奋斗的人。
谭林还在说:“我知道，你们都想说家里还有定期存款，可是你弟弟还要上学。我跟你妈年纪都大了，等你弟弟长大我们就没有力气挣钱了。”
他停了一下，也许是屋子里压抑的无声让他想起，他毕竟是谭玉兰的父亲。
他叹息了一声:“玉兰，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方家里条件好。那个男生才比你大三岁，他说是见过你的。他家里也知道你，觉得你很懂事能干，他跟家里说的时候他家人都很开心。所以玉兰你看，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爸爸知道，你在家里这么多年，为家里做了很多事，你一直都很听话。是爸爸没有用，没有让你读成书，爸爸没用，爸爸没用。”
谭玉兰听见自己父亲声音中的哽咽，她在辛酸中尝到了些微安慰，从她有记忆起，父亲从没有表露过对自己的爱，她终于迎来了父亲的表露。
或者父亲还是爱自己的，可是一转念谭玉兰又想到了自己的男朋友。父亲和男朋友站在了对立面上，男朋友是人很好的，但是她一直不敢跟家里说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的家庭情况不好，而现在父亲明确表示希望自己好。
多年来，没有学业辗转在厂子的案台边，谭玉兰比任何人都清楚金钱的重量。
有钱不一定会让人过得好，但是没有钱，一个人就永无翻身之日。
谭玉兰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让她有更长远的见解，她只是哭只是泪水滂沱。
谭林在说了很多声爸爸没用之后又出了房子，他在柿子树下点了一根烟，香烟的白雾了于夜色，他的心不知道有没有沉重过。
第三天吴阿姨介绍的男生就随着吴阿姨来了谭玉兰家，那时候谭玉兰还没有下班，刘真和谭林在招呼他们。
刘真心里有的亏欠在见到吴阿姨介绍的男生时消散了，不可否认这个男孩子是一表人才。他看起来白白胖胖又不至于肥肿，说话不多但句句恳切。
他脸上有含蓄害羞的惶恐，小心翼翼地喊着刘真阿姨。刘真欣慰地望着男生，这个男生让她感觉放心，他看起来这样老实，玉兰跟着他应该会过得很好。
何拉发现吴阿姨带着男生来了以后，不知为什么的就想去河边等着，她想看到谭玉兰回来，她想知道谭玉兰见到家里的场景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谭玉兰依然和男朋友手牵着手从三角马路的石桥上走过来。走到堆放红砖头的地方，谭玉兰停下脚步示意让男朋友不要再送了，她男朋友停住，伸手抱了抱她就转身回去。
谭玉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回三角马路的桥上，谭玉兰高高举着自己的手跟他再见。
后来何拉想起谭玉兰就想到那个画面:浑绿的河水从天边流向天边，河道两旁的树木随风晃动，左岸的低矮出租屋旧迹斑驳，右方的白色瓷砖小楼玻璃窗上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夕阳。
谭玉兰站在堆放整齐的红砖头前方，她对着站在三角马路石桥上远望她的男朋友用力挥手，她挥手的弧度那么大，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的男朋友也在石桥上对她挥手。
两个人中间隔着不远不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段路。湍急的河流和洗衣板上的何拉见证过他们的爱情。
何拉看见谭玉兰跟男朋友挥完手之后慢慢蹲下了身子，她做出是在给自己系鞋带的样子，可是肩膀不停颤抖。
何拉觉得谭玉兰哭了。
何拉失去了想知道谭玉兰回家见到那个吴阿姨介绍给她的男生时候会有什么表情的好奇心，她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丢进了河里。石块咕咚一声溅起水花而后河面平静如初。
男生随着吴阿姨在谭玉兰家里来过一次之后就开始独自前来，每一次他都拿着酒水。第三次来的时候只有谭玉兰在家。男生把手中的礼品放到地上微笑着喊了一声玉兰。
谭玉兰正准备去河边洗衣服，她抱着一叠衣裳怔怔地看着男生。她已经从原来工作的地方辞职了，也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男朋友，是的，还是男朋友，因为她实在不忍心跟他说出分手。她想，用消失匿迹的手段让他明白就好了。
可是这会儿这个陌生的男生嗓音浅浅地喊着她玉兰，他言词里的亲切和温柔让谭玉兰骨头发冷。
往常，她男朋友也是这样喊叫她的名字的。那时候她听见他言语里的爱和深情。
男生看着出神的谭玉兰不知所以，他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中的衣裳：“是要去洗衣服吗？我陪你去好不好？”
谭玉兰木讷地点了点头。
男生和谭玉兰一块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何拉和楚安歌正背着书包走到河边，何拉远远地看见谭玉兰和男生并立，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们俩把衣服洗完抬头看岸边，谭玉兰就将手中拿着的衣裳掉进了水里。
岸边，赫然站着她思念了整整两个月的人。
这个人没有了往常的英俊儒雅，他胡子拉碴满面悲伤，眼睛里有深深的绝望。整整两个月，他无数次徘徊在谭玉兰住的院子外面，他渴望走进去，但是他总记得她说的她父亲的恶劣。他想，她不去找他一定是因为她说过的弟弟生病的事情。就算厂子里的同事开始流传谭玉兰之所以辞职是因为要结婚了，他都还是不相信。
然而今天，然而刚刚，他亲眼目睹她和另外一个人如夫妻一样在河边洗衣服，她没有拒绝另外一个男人伸手擦她脸上的水珠。她也答应着他亲昵的喊她玉兰。
站在谭玉兰身边的男生看了一眼岸边盯着他们看的人，随后弯腰捡起谭玉兰掉进水里的衣裳，自然而然拉过谭玉兰匆忙走进了院子。
谭玉兰在被男生拉住的时候低下了头，她的眼睛里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瞬间消散。
决定她人生的所有大事，终其一生都被别人决定着。
再后来男生的父母就来了谭玉兰家里说订婚结婚的事情，男方提出聘金八万，全部交给谭林和刘真，因为谭林和刘真多年来抚养谭玉兰辛苦了。
刘真说不用，钱会给谭玉兰。谭林暗地里用怨毒看刘真。谭玉兰给所有人倒茶，她语调平静而凄清：“是啊，钱给我爸爸他们。”
谭林笑呵呵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谭玉兰接着说：“但是我想早一点举办婚礼。”
这话自是男方求之不得的，钱拿出去媳妇没有娶回家总是心里不安宁，而且媳妇到了家，说明离抱孙子也不远了。
再两个月之后谭玉兰就结了婚，她在出租屋里梳妆打扮，男生说请婚嫁公司安排一个让她高兴的喜欢的婚礼场景。
谭玉兰看着他的眼睛：“嫁给你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咱们以后都是要过日子的，婚礼从简，不要大费周章。”
男生和家里父母感动得一塌糊涂。
谭玉兰结婚那天是周一，何拉没有办法见证她走出出租屋嫁给他人，何拉只在放学之后看见院子地面上散落的瓜子壳和糖果纸，还有两个烟花盒在角落。
谭林笑呵呵地站在柿子树下，这个时候他不抽烟了，眉开眼笑异常欢喜。刘真在屋后透过房门的缝隙看着他，她心里莫名愤恨起来，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她是突然好恨他，还是一直好恨他？
按照习俗，女儿嫁人第二天有回门也就是回娘家之礼，谭玉兰没有回来，后来很多年她都没有回来。
她明明只是嫁了人，却好像死掉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谭林的家里。
那一年冬天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白雪覆盖在山顶，河岩街的所有人都匆匆忙忙的往返厂子和出租屋。
何拉还是不怕冷的喜欢站在河边，她冻得鼻子和脸都通红却还是喜欢站在河边。偶尔马春研和李桂芳出来看见她喊她一起去菜市场或者一块看电视她都选择拒绝，那个冬天似乎很长，何拉看了冗长时光的河水。
何拉发现冬天的河水比春天和夏天都要干净些，或许是因为河水凛冽所以少有人洗衣，也许是因为冬天出船送砖头的人少，总之河水干净。
河边的树木叶子全部没有了，枝桠光秃秃的挂着。有两个飘着细雨的早上何拉看见了齐心悦，她跟着她妈妈一块去上班，这个女孩儿的肩膀似乎越来越宽，她和妈妈去的方向是和三角马路相反的方向，所以何拉可以看见她们，她们看不见何拉。
看见了齐心悦何拉就有点难过，等她再低着头看河水她就想起齐叔叔，翻涌的河水之下，齐叔叔的灵魂应该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