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父(续)
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姨父家去。一待就一个月以上。
姨父家是祖传的雕花木楼,进门左侧一间门房,挨着厅堂,厅堂再往里,是姨父姨母的卧室。右边是天井,雨下在天井里,而太阳可以晒进厅堂,略略照亮黑沉沉的梁柱墙板。
在这个厅堂里吃饭并不让人喜欢。姨夫在自己家里是很严肃的。他对孩子要求很严格,特别是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把手放在桌面上,要捧着碗,吃饭时不能随便说话,不能“愁眉苦脸”,表哥们经常被他教训。他不会骂我更不会打我,但是吃饭就让我紧张。
黑色的漆面已经斑驳,露出原木色,特别是雕花部分,花朵和人像变得非常立体,似乎每个图案都在讲故事,告诉我姨夫家族曾经的辉煌,告诉我姨夫曾经有过的严格家教,也告诉我他作为地主后人所经历的辛酸。他就像从沉重又雅致的岁月里浮现的一个雕像,耿直不屈,又苦闷不甘。
那时我只觉得他的严肃让我很讨厌。我经常闹着要回家。有一次我很过分,因为他对我的吵闹不理不睬,我就喊他名字。孩子是不允许直呼大人名讳的,我想这一定能够激怒这个视规矩如命的人。可是他看着我,毫无表情,然后转身离开了。而姨妈一边晒自己的衣服,微微笑着,只有慈爱。
我一直想不通姨父为什么这么容忍我们,却对自己的孩子诸多苛责。他为什么有时非常可爱有时又很可恶。这形成了我对他的矛盾心情。
后来我随妈妈离开家乡,来到杭州和爸爸团聚。姨夫来看过我们一次,住了一段时间。这一次,他带了两大麻袋的橘子来看我们。那橘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很酸,但是很鲜美。给我们,他就是很舍得。我父亲当时买了一辆自行车,我一直很想学,但爸爸不让我玩。姨父来了,自行车暂时给姨夫用了。姨父就带着我去骑车。第一次上自行车就是姨父扶着我上的。我又听到了他爽朗欢快的笑声。又是非常可亲的姨父了。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竟然是既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姨父。他回去以后摔了一跤髋骨骨折,继而得了骨癌。据说非常的痛苦。疼痛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离去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没有赶过去。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听说他当时知道我们没有回去,伤心了。那时心里好暗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真的怪我,他永远都不会怪我。就好像他来到这世上就是来对我好的。他也知道我心里对他的好。
几年以后回到老家看望姨母,去祭拜了姨父。小小的坟头有张姨父的遗照。和我记得的一模一样。
我现在当然理解,他的规矩是爱,他的宽容也是爱。他爱得慷慨。
他根植在我的生命里。是我的一部分。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