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如爱星辰》砍柴书院

忆子良

2018-12-01  本文已影响745人  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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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寒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每当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我便会想起子良。

        我和子良是在刚上高一时认识的。那时候我的家庭很不幸,父母因为性格不合、生活艰难而几乎天天吵架,当着孩子们的面恶言相向,大声彼此指责着对方,好像要马上动手一样。父亲一直把三个儿子看成是三个沉重的包袱,经常不停的抱怨,说我们就是他的债主。可惜没地方扔,要是有,我相信他一定会把我们早早扔了。尤其是对我,父亲似乎更加见不得,在家里我像一条不招人待见的寄生在这个穷家的一条瘦狗,每时每刻都想法子躲避着父亲讨厌我的让人心寒的眼光。母亲也几乎不过问我的任何事情,破旧的衣服,粗陋的食物,活着就行。那时候我经常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既然如此的痛苦不堪,令人厌烦,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子良的家庭似乎也不幸福,但主要是生活艰辛。从高一到高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子良一直穿着一套深蓝色中山服,从来也没换过。脚上是他母亲用手工做的一双千层底条绒面布鞋,下大雨的时候,他就把鞋脱下来夹在胳膊底下,光着脚从很远的尕丁家村走到学校来上课。中午我还可以回家吃饭,而子良只能在教室里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又酸又硬的杂面锅里馍,顶多到灶上接一缸子开水喝,但子良很乐观,始终对生活充满着热爱,对未来充满着憧憬。他的这种乐观很快感染了我,使我又有了一种顽强的、想活下去的念头。

        大冷的冬天,寒冷、饥饿和不幸的感觉肆虐着心灵和身体。每当这样的时候,子良就拉我和他一起唱一首歌,这首不知名的歌曲我至今都耳熟能详,"过去的事情不再想,弹起吉他把歌唱,风中的彷徨,雨中的迷茫,一切都把它,都把它遗忘……",子良和这首歌在那苦难的少年时代给了我无数的信心和勇气,就这样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夏天的周日和暑假,只要有可能,我就往子良家里跑。他的家在郊区农村,虽然穷,但父母很疼爱他,那是一种纯朴的、自然的、无须用言语表达的疼爱,我能感觉到。看着他麻利的收拾着田里的庄稼,光着双脚迅速的用湿土打土坯的动作,我认为自己还很差劲。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拿着课本溜出去假装到大河畔背书,宽阔的河滩上,清澈的河水,翻动的浪花,光滑的鹅卵石,还有鸟儿清脆的鸣叫和爽爽的河风,伴随着我们一起渡过了很多悠长而快乐的时光。

        子良的身体非常瓷实,中等身材,黑黑的皮肤,两只手像两把小铁叉。有时候不小心哪儿蹭破了皮,他便抓起地上的细土往破处一撒,在太阳底下一晒,过一会就凝结了。土是最干净的,成天在太阳底下晒,什么细菌都没有,他经常这样说。子良的学习比我的好,也很用功,在最冷的三九天他也穿着那套已经开始有点发白的蓝色中山服,脸色冻的发青,一声不吭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座位上,有点吊滞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英语课本。

        高三的时候电视上开始热播香港武打片《陈真》,大家一股脑爱上了陈真和武术,对小日本恨得不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涛涛……",子良用怪声怪调的粤语唱着《陈真》中的插曲,模仿着陈真的功夫动作,一巴掌将衬在课桌抽屉里的木板劈成了两半。全班同学谁也打不过他,两个人一起上也不行。有时候一高兴,他还会撩起上衣,鼓上一口气后让同学们用拳头狠击他的胃,然后若无其事的把衣服放下来,"这就是气功",他说。只是有一次他使的劲似乎有点太大,一下子崩断了用几段各色布条系成的裤带,那条又宽又短的裤子一下掉了下来,于是他迅速弯下腰提起裤子走出了教室。子良有一副愤世嫉俗、嫉恶如仇、好打不平的侠义心肠,对班里几个家庭情况好,有点二流子习气的同学很是看不起,也不愿和他们多说。

        夏天的一个晚上,晚自习散了大家往回走,有人说马子良这么厉害,两个人都打不过他,今晚我们是不是让他吃点小亏?大家都觉得很好奇,把一个平时谁也不敢惹的硬汉打翻在地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一番阴谋之后,另一位也喜欢陈真的同学毛明月,当然平时我们都叫他"老猫",从身后猛地一把掀起子良那件已经掉了一颗扣子的中山服上衣,紧紧的包住了他的脑袋,另外两个人扭住了两支平时力大无穷的手臂,一下子将他放倒在马路上。"快快快,快打!","老猫"急促的给大家使着眼色,生怕他翻起身来。几个人上去一顿拳脚,我也没有良心的向他后背上放了一脚,他背上的肉很厚,踢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几个摁住他的人一松手,大家赶紧向一边跑去,子良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咧开嘴笑着,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我知道都是谁打的,全是老猫的馊主意,一点也没打疼!",子良高高兴兴回家了。

        子良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不同的看法,课堂上提出的问题也很奇特,常常让老师难以回答。快毕业的时候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爱上了班里一位学习很好、长相温婉、干部家庭出生的城里女生,两人不同的生活背景又让他不敢表白,这让他很苦恼。"老弟兄,你白想着呢,不可能的事情,人家对你没感觉,你这又是何苦呢?",我经常这样奚落他。

        高中三年很快就毕业了,一九八五年高考的作文题是关于一篇新闻报道的读后感,我自己写了个什么现在全忘了,但子良自拟的作文题目是"救救孩子",他认为中国的教育在扼杀孩子们的天性,是一种失败的教育,在作文的最后,他大声疾呼"救救孩子"!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很漫长,那一片小纸儿能够改变我的命运,让我赶紧离开这个一直在嫌弃我的家。终于,我们几个都走了,"老猫"考上了西安地质大学,子良去了遥远南国的福建师范大学,而我也考上了省内一个毫不起眼的师范专科学校,不过我挺知足的,不收学费并且每月按时发放一点生活补助,不用再花家里的钱了!

        子良来信了,还附了一张当时很稀奇的彩色照片。他参加了福建师大散打队,照片中他穿着牛仔裤,双手叉腰,意气风发,背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椰子树。子良肯定能行,学习优秀,散打也没说的,他本来就很厉害的,我常这样想。

        暑假到了,子良他们家因为临近马路,要拓宽改造。当时的拆迁很粗暴,也没有赔偿,说拆就拆。乡政府和派出所的一起来拆迁,争执中拆迁队员暴粗口骂了子良的母亲,于是就动起手来,子良一个人打倒了三个警察。当然,不要说一个子良,那怕是一百个子良也根本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乡政府的对手,很快,子良被捉进了拘留所。子良的父母都没文化,一时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母亲想到了我,找到了我家里,无助而焦急的向我诉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优素夫,你去说,让他们把我捉进去,把我的娃换出来,关也行,打也行,我只求把我的娃放出来!",母亲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子良很瓷实,打一顿、关几天倒没关系,问题是如果公安开了拘留证再发到学校去,子良的大学学籍还能保住吗?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找到当时的市公安局治安股,股长的儿子和我们是中学校友,正好也在读大学,这就是突破口。我们仨实话实说的说明了心中的担忧,央求股长千万不要给学校发函。"你们是我儿子同学又能咋地?他打伤了我们三个人,还坐在刑询室里给干警讲法律,驴日的我倒要看看他的皮子有多厚!",股长从墙上拿下来一条带着不锈钢扣环的武装带,啪的一声甩在办公桌上。"阿巴您说的对,您就是法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只是求您千万别往学校发函!",我们苦苦央求着,一连去了三天。或许是股长发了善心,或许子良够不上拘留,反正第四天我们去的时候子良被放了出来。先从拘留所的铁门里扔出一床破被子,随后子良出来了,脚上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左眼睛上挨的一下可能更狠一些,整个眼圈都是青的,一言不发,悄悄的跟我们一起往家里走。

        后来因为吃饭不方便,子良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竟然从福建师大地理系转到了西北师大地理系,他可真能折腾。大专是三年制,一九八八年我快毕业的时候大学生的思想已经很活跃了,各种西方思潮被大量介绍到校园中、课堂上。八八年秋天,我分配到一个非常偏僻、落后、贫困的,几乎和外界没有联系的乡镇当包村干事,主要的工作是催粮要款、刮宫引产,大学里所有的梦想像一个玻璃杯,掉在现实社会冷硬的水泥板上摔了个粉碎。到了八九年春夏之交,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逝世,国家的政治形势突然变的不可捉摸起来,学生开始罢课、游行,北京国家机关的干部竟然也上街声援。乡上没有电视,我和分管我的领导,一位比我年长一些的年轻副镇长每天晚饭后就打开他的短波收音机,收听国内外各大电台的报道。子良还在上大四,而且马上就面临毕业,依他的性格,会不会当出头鸟呢?我开始为他担心起来。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他当了出头鸟,站在学生队伍前面带头喊口号。毕业证是发了,工作也分配了,但他自己心里不稳当,报到之后没去上班,并且又怎么想法子出了国,到了更遥远、更往南的马来西亚,他出国了。在那个年代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出国,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在大西北那个有名的贫困落后的夹皮沟里,我默默的替子良高兴,为子良祝福。同时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难道我的一生就种在这夹皮沟里了吗?

        后来星星点点听到一些子良的消息,听说他在马来西亚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在一所大学当教授,并且娶了一位当地女人,住小别墅,开小汽车。还听说子良在那边混的不错,能和当时的马来西亚首相马哈蒂尔合影留念,还能出入副首相安华的官邸。甚至有一位我知道的副部级回族官员在马来西亚休养,游泳时不慎溺水身亡,还是子良出面和当地华侨抬送的。

        有一年子良回家探亲,捎话让我去城里看他,我很不高兴。心想当年你捉进去的时候是我到衙门替你求情,现在你人活大了,又让我到城里看你?!况且当时我很穷,因为结婚时父母不给一分钱,我借了单位上五千块互助金。五千块,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因此我每月工资除了留下在食堂吃饭的菜金,剩下的全扣光了,一分钱没有,我用啥搭车到城里去呀,之后我就不再打听关于子良的消息了。

        还是因为穷,家里又没什么背景,而我的父母终于离婚了,父亲公然不认我是他儿子,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成家,母亲希望我快点从老家滚蛋。所以当年我把工作看的比命还重要,或许只有靠拼命的工作我和老婆才能生存下去,才能在外面租个房子住。我干的工作是当时机关里最苦最累最没人干的活~~~给四个县委书记写稿子,一个正书记、三个副书记!这一写就是五年,在身体快要写垮的时候,运气突然转了,我提拔了,当然是继续写稿子。因为提拔了,就偶尔有机会去省里开个会、培训一下什么的。有一年我被聘为新华社特约通讯员,借着在省里培训的机会,我约了一下当年大学时的一位好同学,他是学英语的,当时在丝路旅行社国际部工作,经常出国。同学很念旧,请我这个从夹皮沟里出来的土包子平生第一次吃了一顿火锅。席间怎么就说起了子良,他说他知道子良,并且经常能在吉隆坡遇见的。他还告诉我子良在马来西亚过的并不如意,和子良结婚的那位马来西亚女人是一个寡妇,房子、汽车都是人家的,因为是上门女婿,子良在家里没有地位,并且很邋遢,经常拖着一双破旧的倒了跟的油腻腻的变了色的皮鞋。子良你在南洋还好吗?我又开始牵挂起他来。

        从省城回来后我专程去子良家里探望他已经年迈的父母,他那位慈祥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尚在并一下子认出我来。"马子良不是我的儿子,他死了,死的远远的!",老汉显得很气愤。子良家兄妹多,生活困难,老汉就供出了这一个念了大学、可以吃公家饭的儿子,但这个儿子让他非常伤心和失望,别人的儿子念了大学当官的当官,看病的看病,而老汉见不到他的一分钱,甚至连人也见不到了!

        我拼命的工作似乎渐渐有了收获,大学毕业十三年后,我在夹皮沟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按封建社会的说法应该是从七品县丞,后来又交流到异地当了一个比从七品稍大一点的芝麻官,我很知足的。当年子良为之而坐牢的拆迁给他们家带来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因为拆迁,他们家的大院子临街了,这样就出来了十几间价值不菲的铺面。子良的父亲去世后,兄弟姐妹们开始分割遗产,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不给子良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子良打来的长途电话,让我出面干涉一下。我告诉子良,一来我在异地为官,不便干涉,二来中国有法律,要按法律办,不能干涉。子良显得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们中国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搞异地当官,这不是前清的做法吗?在我们马来西亚,地方官都是从当地人中选举出来的,外地人根本当不上。我也有些不高兴了,你啥时候又成了马来西亚人呢?你现在拿的还是中国护照,兄弟,你是华侨!况且你在民主国家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行政官员不能干涉司法这点常识吗?虽然在中国行政官员干涉司法的事情比比皆是,但我是念书人,有自己做人的底线,这个事我是不会干的。这样就和子良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二零一五年暑假,子良从马来西亚回到家乡,"老猫”领着他到单位来看望我,给我带来了他从南洋背回来的心意,一袋白咖啡、一袋红茶、一袋东哥阿里,并且看望了他所想见面的一些人。因为分家产的事情他和兄弟姐妹们反目了,回家后只好住在堂弟家中。"老猫"和我叫上高中时关系好的一帮同学分别在茶园子和餐厅招待子良,席间子良向我试探他想回国,想到当年分配的学校去当老师。那怎么可能,你自动离职三十年了,人家凭什么再要你?我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日奶奶,看来是走投无路了!",他骂了一句脏话。

        这次见面,我和子良互相加了微信,回到马来后我们时有交流,他告诉我他又在马来一所大学找到工作了,教授"黄河文化",业余时间学习中医和阿文书法。你一个学经济学的怎么讲"黄河文化"?你对"黄河文化"的理解有我深吗?我心里还是有点疑惑。他还告诉我他很想念当年他爱的那位高中女同学,上次回家也没见面,留下了遗憾。我说人家都快当祖母了,你还想个啥?他说还是想,由不了自己。后来他又在朋友圈推很恶毒的文章,天天骂当局,我有点害怕了!要是有一天文革重来,我岂不是"里通外国"吗?一气之下我拉了黑名单。之后不久噩耗传来,子良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糖尿病突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又一次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好人们都死了,留下一帮坏人好好的活在世上",我冒出的这句话让在场的一个部下感到很恐慌,"领导您不能这么说,您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我是好人吗?我时常扪心自问,又不敢往深处去想。

        二零一六年我陪同一位大官去马来西亚访问,在吉兰丹州政府的宴会上碰见一位在马来西亚居住多年,称得上"地理鬼"的华侨,于是又说到了子良。他说子良我很熟的,活的时候和大家不合群,外号叫"鲁迅",天天骂我呢,他无常后我组织人去送的,就埋在马来西亚伊斯兰科技大学院内的公墓中。说着他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绿草丛中一座崭新的坟头,旁边站着一位瘦弱的小姑娘,那是子良的女儿。我很心酸,也很想去给他上个坟,去看望他留下的孤女,给她一点钱,告诉她我是你父亲儿时的好朋友!然而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大官结束对马来西亚的访问后又要去伊朗访问,我持的公务护照已经到期了。

        一位长者曾经告诉我说,每一个人一生的福份都是一样的,在今世享福少的人在后世就多,至于那些恶贯满盈者,他们的归宿则是地狱。我还活着,愿子良在通往天堂的道路上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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