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手术刀| 爹爹的西瓜落了,我也长大了
1
河边那块垦荒地的麦子快要黄的时候,爹爹兴奋地说,“今夏不种棒子了,种西瓜!”
一听这个,我一蹦三尺高,万万没想到,撺掇了好长时间的美梦终于成真了。
某天,爹爹去农品店买了种子,亮给我看,害我瞎高兴了好一阵子,若非外皮儿图案绘的是绿底儿黑纹儿的大西瓜,倒真像是一罐可口可乐。
“就这点种子!咋够种么?”我嘟囔着。
爹爹诡秘地笑一笑,“鱼儿,别看就这一个小罐罐,里面可有千把粒种子呢!”
说干就干,没过几天,爹娘拿着两根长竹竿绑成的A字农具,顺着麦行拨开,每隔几步,便点上一粒种子。真没想到,二亩地种完,那一罐西瓜种子竟然还剩下几十粒。
忙活完,爹爹和我蹲在地头拉起呱来。
我疑惑地问道:“爹爹,这时候种西瓜对么?咋看着别的人家都不种呢!我知道,燕子家种的是早瓜,还不到夏天,就一车车地往外运,紧接着连大棚顶都拆了。只是,那西瓜都往外走,到了伏天最热的时候,咱们反倒很少吃到本地瓜了。”
爹爹吐口烟气儿,用他那粗糙的双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鱼儿,咱们这叫麦茬瓜,老一辈儿人都是这么种的。不过,当时种瓜的太多,以至于夏天一连片儿地下瓜,价格低得很,伤心了,也就不种了。之后,便换了种法,才有了大棚里的早瓜。”
看我还有些担心,他便安慰我说:“鱼儿,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考虑好了,大家都不种,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咱们的瓜就是独一份,销量和价格肯定错不了。”
听完爹爹的一番话,眼前虽然是大片的即将金黄的麦子,可我看到的却是一大片绿油油的满是大西瓜的瓜田。
2
割完麦子,西瓜苗儿一个个捧着两瓣嫩绿的叶片从沙土里拱起身子来,出得很全,冷不丁地缺一棵两棵苗的地方,爹爹便拿着罐子,将剩下的种子一股脑儿补了上去。
很快,瓜苗开始爬秧了,三片五片新叶好似串串平铺的葡萄一样在秧子上傲娇地挂着。有些长得异常茁壮的,秧子都爬出了多半米,且生出长长的侧芽来,风一吹,片片叶子冲我调皮地摆手,美极了。
爹爹是头一次种瓜,不懂的地方便去找燕子他爹。燕子他爹是村里的老种瓜户,按辈分,我得喊人家一个“二老爷”!二老爷家里的早瓜刚刚走完,价钱还不错,正好手头无事,便跟爹爹讲起种瓜的学问来。
他说,西瓜爬秧子的时候,要从主茎那里只留出三根藤蔓,两根向南,一根向北,之后生出来的茬子全部打掉,谓之打茬。
他还说,这三根藤蔓,每一根上可以留一个小瓜,其他的一概不要,但是等到瓜儿真正成形,大约有鸡蛋那么大的时候,便只能将最好的瓜留下,剩下的都摘掉。因为一颗瓜秧子只能供起一个大西瓜。
真的,我从来就只想吃西瓜,并不知道种西瓜是这样的麻烦。
我刚上初一,又是暑假,被爹爹当作半个劳动力带着去理瓜蔓,低头下腰,很是劳累。瓜蔓刚刚理完,花儿便开了,这时候,是需要我们帮着对花儿的。
对花儿就是人工授粉,西瓜开花并不那么齐整,谎花儿多,瓜花儿少,或者一颗瓜秧子上只有瓜花儿,这就需要我们摘下谎花儿去对花儿!
别看西瓜能长得大如牛头,谎花儿却极小,小指甲盖儿一样,我们必须将其小心捏在手里,把金黄花瓣折上去,只露出大头针一样的略带棕色的花蕊来,然后对准瓜花儿,将花粉轻轻抹上,这便完成了对花儿。
一般来讲,一枚谎花儿可以对两到三枚瓜花儿。
对花儿不仅需要体力好,更需要眼力好,我小孩子家家的,眼神儿势必强过爹爹,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力军。可是,这对花儿并非一时半会儿的功夫,早晨带着露水下地,收工时候早已经日过中午。
电视的午间剧场里正热播着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对花时节,正好赶上令狐冲和向问天到江南梅庄去救任我行,紧张如弦的情节让我一丝一毫都不肯舍过。于是,每到中午要播电视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开始狂躁不安起来,一遍遍地嘟囔抱怨,想尽各种伎俩逃脱开溜。
爹爹忙得如高速旋转的陀螺,哪里顾得上我心中的小算盘。多数时候,爹爹不忍我暴晒,会放我回去的,但次数多了,又觉得我特别不懂事儿,偶尔也对我不闻不问。这时候,我虽然能够得以回去,但自己在室内吹着风扇,看着电视,而爹爹却在地里晒着,辛苦地忙碌着,内心强烈的负罪感便汹涌澎湃地向我袭来。
可是,我却这样为自己开脱,可以先行看完,然后趁着下午凉快的时候继续去干,倒也真正实行了几次,却终于因年少贪玩、好吃懒做而草草收场。
3
与我想象的蹲在瓜棚里大口地吞咽甜蜜无比的西瓜大不相同,种瓜真是繁琐无比,我们一家人不断地打茬,对花,浇水,除草,本来以为能够疯玩儿的暑假,竟然变得一刻也不得空儿。
瓜秧刚刚起势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爹爹发现了瓜王,那是地里结得最早的一个西瓜。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就拇指肚儿那么大,爹爹都怀疑成不了,可我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发现瓜王以后,它便成了我的梦中情人,我一天得去看它好几遍,在我眼中,那完全就是一颗完美无瑕的绿宝石啊!许是因为营养充足,那小小的胴体竟然绿得有些发黑。
这个瓜王当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头一天拇指肚儿,第二天就是小鸡蛋,接着就是双黄蛋,鹅蛋,鸵鸟蛋,恐龙蛋……
我盼着它赶紧成熟,一次次地向爹爹问询,这瓜还有多长时间能吃。
爹爹笑着说,早着呢,看着我不高兴的样子,又安慰我说,放心吧,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
又过了十来天,原先暗黄的沙土地已然被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覆盖了大部,稍不留神,一个个的小西瓜如胖嘟嘟的地鼠般从地底下“嗖嗖”蹦出来,其中有很多,个头已经赶超了那个瓜王。
在这些后来居上的瓜儿面前,瓜王愈发显得平淡无奇,以至于有一天我都忘记了它。
三根瓜蔓上最初留下的西瓜长到鸡蛋,亦或是鹅蛋那么大的时候,爹爹方才知道这时候的西瓜蛋子是可以吃的。
这源于我跟燕子多年前的一次谈话,那时候,我跟燕子还有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村南找他爸玩,不过是想吃人家的西瓜解馋而已。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西瓜最大的不过鹅蛋大小,离成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地头上倒是有不少的西瓜蛋子,一堆一堆的,我们便捡了玩。
燕子跟我说,这时候的西瓜也是可以吃的。我便赶紧咬了一口,味道寡淡寡淡的,没有一丝甜味儿。燕子笑着跟我说,不是这样吃的,是切成片儿,炒着吃的,清香如黄瓜。
就这样,西瓜未成熟时,我们家的炒锅里就从来没有断过西瓜,确实如燕子所说的,有股黄瓜的清香味儿,挺好吃,但是奈何西瓜蛋子确实太多,久了,便再无新意。
4
时间过了还不到一个月,满地里都是墨绿的瓜秧,大大小小的西瓜蛋子掩映其中,颜色又淡,真的不好再去找寻了。倒是爹爹留了个心眼儿,将最早的那一批瓜挨个儿地在旁边插上了小木棍,算是做了记号。
有天,四爷爷家的几个姑姑来河边游玩,刚好路过我们的瓜田。爹爹看见了,便热情地招呼他们到瓜棚里来坐,又领着我到地里顺着木棍找到了那个瓜王,拍了拍,“咚咚咚”的脆响,便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回到棚子里,随手拿了一把杀猪刀(爹爹以前杀过猪,因此有这家伙事儿),三下五除二地切开了。
姑姑们都二三十岁,早已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我是出了名的馋猫,看我吃得那么开心,稍稍吃了一两块便放下了。
我让着他们吃,说:“姑姑,这是俺们家里下的第一个瓜,多吃点,很甜的。”
姑姑们一听这个,更不好意思了,却禁不住我和爹爹一个劲儿地让,只好象征性地又吃了一小块。真没想到,一个七八斤的西瓜,五六个人吃,竟然还剩了大半个,最终都进了我的肚里。
瓜王被我们吃了之后,与它同一批次的西瓜接二连三地长大,以至于成熟了。爹爹并没有下瓜的经验,便让我去请二老爷帮忙,大家欢快地忙碌着,弄了满满的一排子车。
拉车进村的时候,爹爹正寻思着怎么去卖瓜,不曾想在村口恰巧碰到一大帮人正在修路,天气实在太热,一大批人乌压压地蹲在树荫下凉快。他们看到爹爹拉瓜走过去,一时间,苦涩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了甜蜜的欢喜,一个个起哄似的招呼着爹爹,讨瓜吃。
爹爹是一个很大方的人,连着切了两三个西瓜,逐一分给众人,哪里够呢?大家便撺掇着村长一块儿买下,让大家都解解渴。村长和爹爹交往不错,又捱不过众人情面,便大手一挥,让爹爹把这车瓜就地卸下,高兴地喊道,“村里要了!”
事情过去了两三天,我们才知道,幸亏当时村里都要了,因为那批瓜确实是下早了,瓤都是粉红的,只是凑活着能吃。
我当时哪里知道什么人情世故,见了二老爷,对着他就是一阵奚落,“还专家呢?下瓜都不会。”
之后,二老爷再也没有来帮我们下过瓜,期间,爹爹倒是让我去叫了好几次,人家都推脱有事,爹爹只好自己下手了,结果瓜儿都是熟的。
我便愈加信服自己的判断,突然想起了《鼠胆龙威》里医生说的那句话——“人,一定要靠自己!”
后来想想,他们都没有错。
二老爷种的是早瓜,往外地走,为防止运输过程中坏掉,采摘时,自然要欠一些。爹爹种的是本地瓜,下来就要卖,所以要完全熟透。而我,一个小屁孩,当时只看到了表面,却不知道本质,权且天真烂漫,童言无忌啦。
5
第一批瓜下完,西瓜便到了丰产期,我们不可能再遇到像第一次那样的好事——不用叫卖一声,就把整车瓜全部处理掉。
于是,爹爹拉了排子车,装了瓜,要带着我走街串巷地去卖。
对此,我当然是抵触的,出于少年的羞涩,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被自己定性为自尊的东西,怕遇到我的那些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很丢脸!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爹爹是这样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粗糙农民,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是这样一个靠着叫卖讨生活的灰头土脸的少年,若是这样,以后,还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呢?
于是,我开始想着各种方法,捏造着各种理由推脱不去,第一次是躲在厕所里装作肚子不舒服的样子,爹爹等不及了,便和娘一块去了。第二次是装作头痛,第三次,第四次……然后,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理由,只要爹爹一喊我去卖瓜,就装作去串门,躲到邻居家里。
那时候,邻居家里电视里正放着《霍元甲》,情节依然扣人心弦,我特别想看下去,但心里着实惴惴不安,生怕爹爹下一刻就要找到我,然后拉我一起去卖瓜。
事实证明,担心总是多余的,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了。
爹爹那暴躁狂怒的闷吼声,好似要把屋顶上的瓦片都要掀翻了,即便我装作听不见,邻居也会怕担责任,而用眼神示意我赶紧离开。终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耷拉着脑袋,拖着腿,缓慢地往门外挪去,以至于那辆差一点撞到我,而从脚上轧过去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却连一点痛觉都没有。
我不是不想劳动,而是怕抛头露面,我想,如果不让我去卖瓜的话,我可以在家对花、除草、收拾庭院……总之,一切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做,只要不让我去卖瓜。
事已至此,我深深地为此前在同学们面前吹过的牛皮而后悔不已……
或许是因为少年那特有的虚荣和自尊,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是,在同学面前,我把爹爹吹得神乎其神。
早些时候,爹爹在家里烧窑,做土陶,我跟小伙伴们炫耀:“你看,俺爹的手在那陶轮上就那么一转,就是一块钱。”那可是九十年代啊,一块抵得上现在十块,或许还多,小伙伴们一听这个,立马向我投来羡慕土豪的目光。
可唯有爹爹自己知道,做土陶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情,单单是夏天去码窑,浑身上下的汗水像发了山洪的小溪一样恣意流淌,那阵子,我真害怕爹爹会像盐一样,无声无息地迅疾消融在这汗水里。
6
不管自己是多么不情愿,爷俩还是上路了。
这一路上,我绝少说话,低垂着头,仿佛被巡捕捉住的小偷在被迫游街一样,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害怕身边经过的每一个熟人能够恰到好处地认出我,特别是我的那些同学。
真是害怕什么,总是来什么,我们去的第一站便是邻村,当真遇到了我的初中同学——文秀。
文秀是个极好看的女孩子,圆圆的脸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汪水儿一样,头发随便扎成一根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我真的好喜欢她。
她是被我的一声叫卖喊出来的,我记得我的那一声叫卖很小,很细,比蚊子声音大不了多少。可是,偏偏就是这一声,竟把文秀喊了出来。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平时外向乐观的我竟然羞愧地低下了头,因为我的脚上穿了一双灰土灰土的旧布鞋,且被汗水浸湿了,一道道的汗印子清晰地烙刻在脚踝处,似乎在故意出卖着我的羞耻和不堪。
她当然认出了我,刚想跟我打招呼,却看见我低着头扭向一边,甚至于眼神中带着敌意,便将到嘴边的话儿收了回去,并迅疾返回家中。
这时候,我真是想赶紧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爹爹以为文秀是回去喊大人出来,还立在一旁等待着他的买卖,可我不肯,不愿,更不敢告诉他,这桩买卖多半是做不成了。
7
文秀走了之后,我们又稍微等了下,爹爹便在我的催促中,一起顺着胡同继续往前叫卖。
这一上午的时间,我们卖出去了不少西瓜,买瓜的多是熟人,我们的瓜确实也好,且独一份儿,当真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爹爹很会做买卖,他把价格死死地定在一块钱三斤上,却把每次卖瓜的零头儿去掉,秤头上又高高的,因此大家很高兴。
其实买瓜卖瓜,价格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熟不熟。卖瓜的拍拍胸脯打包票,放心,保熟;买瓜的却总是不信,非要打开看看。
这打瓜很有一番学问的,一般瓜皮朝上的部分,熟得好;瓜皮贴地的黄色的部分,熟得差些。因此,打瓜时,卖瓜的总喜欢打上面,买瓜的却要打下面,最后折中一下,刀又在卖瓜人手里,切个小三角,稍微探进去,薄薄的,也多是在靠上的地方,这就叫“买的总是不如卖的精。”
不过,我家的瓜不存在这种纠结,因为是沙土地里的西瓜,水分特别大,只要一下刀,整个瓜便如土地雷一样“嘭”地炸开一条裂缝,里面熟不熟的,一目了然。我们的瓜绝大多数都是熟的,即便是不熟的,爹爹也能口吐莲花,将它欢喜地卖出去,我则在一边偷着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开朗,口中的叫卖声越来越嘹亮,即便是遇到了熟识的男同学也能够清脆地报出西瓜——一块钱三斤,快来买啊——的欢声笑语。
我们就这样转遍了汪村、赵楼、三河口,还有远点的西高村,西高村地势比较高,有几个陡坡的,爹爹在前面弓着背,拉车绳深深地勒进了肉里,而我在后面卯足了力气使劲儿推,有时候,一个陡坡,两个人要反复好几次才能上去。
我们在中午的烈日下流着欢快的汗水,这时候,爹爹便会挑出一个稍微小点的瓜,切开来给我解暑。我深知种瓜的不易,总是推却,实在推却不了的时候,便捡出一个更小的瓜来,对爹爹说道:“爹,切这个吧,就咱爷俩,留着大的卖钱!”
爹爹满是深情地望着我,一时间竟无语凝噎,我知道那是舐犊情深,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最终,爹爹切开了瓜,他只吃了很小的一部分,而且把瓜皮啃得干干净净,却将大块的最好的瓜心留给了我。
我开心地吃着,又让让他,“爹爹不吃我也不吃”,爹爹拗不过,只是再吃一小块,便去喝那随身带的茶水。
8
西高村的路不好走,我们爷俩费了不少力气,却并没有卖出去多少瓜,可见有时候老天并不是那么公平对待你的付出,偶尔还需要有些运气。
回来的时候,我们经过老杨大爷的独院,爹爹说,这是老友,应该进去看一看。我知道,老杨大爷是个光棍,只是在西高村外的田野里盖了个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的独院,在那里养猪,捎带着配种。
爹爹跟他相交不错,家里的母猪多是领到这里来配的。
我喜欢去老杨大爷那里,觉得他那院子很是神秘,然而这次并不合适,因为我们车上拉着西瓜,去了之后,哪能空手呢?不过,我知道爹爹自有他的道理,且爹爹讲过,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问。
总之,爹爹带着我去了老杨大爷那里,许是好久没见,他俩聊得甚是欢喜。
临走时,爹爹让我抱俩瓜给他。我很不情愿,老杨大爷也说使不得,但是爹爹的眼神格外坚定。我知道躲不过,便迅速略过大个儿的西瓜,从里面挑了俩中不溜的。其实,我本想挑更小的,却怕爹爹没面子,或许会因此而揍我。
爹爹看我不情不愿,就自己动起手来,挑了一个大瓜,又把我手中那个大些的拿过来,一并送给了老杨大爷。老杨大爷非要给钱,爹爹愣是不让,还说:“自个儿家里种的,要是想要你钱,连你门边都不碰。”
老杨大爷欢喜地送我们出来,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抱怨爹爹,“自己挣钱不容易,还得白送”。爹爹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你老杨大爷很好的,每次带母猪来配种,知道咱家日子难混,基本都不要钱的,人啊,得有一颗感恩的心,要知恩图报。”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有些累了,但心里一下敞亮了起来。
9
我们就这样整天收瓜卖瓜,因为十里八乡就我们这一份麦茬瓜,行情很是不错呢!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我们觉得要发大财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彻底把我们的黄粱美梦一下浇灭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河堤以南的大线上都停了电,这可吓坏了爹爹。正是西瓜疯长的节气,又是不存水的沙土地,因此每隔三五天就要浇一次,停电就会断水,断水就会毁瓜,这无疑会要了我们的命。
西瓜又该浇水了,爹爹忙去找管机井的喜军三老爷。喜军三老爷说,等着吧,停电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儿。爹爹听了这番话,便放宽了心,满心等待着一两天之后,便可以让西瓜喝得饱饱的。
爹爹照应得仔细,又舍得上肥料,那绿油油的西瓜一天天地如吹气儿似的迅速长大,可是叶子却变得有些发黄,特别旱的地方,整条瓜蔓已然开始皴皮和抽搐。
两天过去了,爹爹看着瓜蔓要不行了,赶紧去找喜军三老爷。喜军三老爷说,以前停电最多不超过两天,这次也是怪了,再等等吧!
爹爹也寻思着,确实是这个样子,停电这东西时有发生,但是超过三天的确没有,就再熬一熬吧。
可是,西瓜照样旱下去,更多的瓜蔓出现了黄叶子,一个个好像被炭火灼伤了的蛇一样,痛苦地蜷缩着。
爹爹实在是等不及了,赶紧开始自救,先是把即将成熟的大瓜摘下,又提着桶到河中心去弄水,水离地得有一两里,又都是沙子,车根本开不进去,只能靠着肩拉背扛。即便是打来了水,也不过是每棵瓜能浇上一瓢半瓢的,对于偌大的瓜田来说,这点水无异于杯水车薪,仅仅续命而已。
爹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地去找喜军三老爷打探消息,可带回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舍弃的瓜苗越来越多,田里的墨绿一下子泛了黄,如此过了五六天,除却几十棵特意保留的瓜苗之外,所有的西瓜都夭折了,一个个如瘪了而又烂掉的皮球。
爹爹依旧去卖瓜,他本想竭尽全力去担水,可是西瓜放得时间久了就会坏掉,分身乏力,所以他只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我知道他心里苦极了,那可是他全部的心血,然而在我面前,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
我仍然跟着他,只不过,车上的瓜不再是又大又圆的熟透了的西瓜,而是吸进了母体所有营养,却无法正常成熟的畸形瓜蛋子。
爹爹笑着对买瓜人说,“都是停电停的,这瓜没长起来,但是绝对熟了,够天数了!不信,切开来,咱们尝尝。”
不等爹爹说完,我就搬出一个稍微大点的瓜蛋子来,对着周边的大人们就吆喝起来:“来来来,大家都尝一尝,纯种沙土地的瓜,不甜不要钱。”
或许是大家都觉得我那么小,就跟着大人出来卖瓜,怪可怜的,又有些人认识爹爹,也在旁边撺掇着众人一块买些,爹爹又是买大的送小的,终于将这些瓜蛋子都卖出去了。
每次卖完,我们就如打游击一样,打一枪就赶紧换一个地方,怕的就是人家发现瓜儿不熟来找我们。
起初,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对不起良心,对不住老师的教导,劝爹爹不要这样做。爹爹却狡黠地笑一笑,按他的经营理念,无论怎样,变成钱就行。我跟着他,事情做得多了,居然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了。
我当然知道,他本性不坏,不过是穷怕了,这瓜里还有我们的学杂费呢!可总是感觉骗人不对,就安慰自己这些便是我们借大家的,权当献爱心,做好事了!
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又惊又喜地地飞奔着,只留下了夕阳余晖下长长的身影和燥乱一夏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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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来了电,爹爹给瓜田来了一个猛灌,以至于西瓜都被泡得漂了起来。可是,再多的水,也没有用了,这些瓜蔓早已耗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终究无法再孕育结果。
最终,爹爹的瓜田再也没有绿起来,大片的土黄色彰显着荒凉与贫瘠,也宣告了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麦茬瓜种植的失败。
爹爹到底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一看形势不好,便赶紧套种了红小豆,算是得了些意外收获。
有次,我绷着要哭的小脸,偷偷地问娘:“娘,你可要对我说实话,咱们种的西瓜是赚了还是赔了?”
娘抚摸着我的小脸对我说:“傻孩子,当然是赚了,赚了一千多呢!”
不知怎么的,一听这话,泪水决堤般一样不住地流了出来,我知道,这里面是满满的幸福。
爹爹的瓜田毁掉了,可是靠着玉米田的几棵瓜苗却意外绿了起来。原来,早先,那几棵瓜苗因为被玉米竞争养分,而一直没有长开,缺水的时候,却又因祸得福,靠着玉米的遮阴,长势虽然不足,却比那些瓜田正中的西瓜苗儿的处境好了很多。
暑假过完了,夏天也要过去了,那几棵西瓜却长得绿油油的,竟然开起了金黄的花朵,结了硕大的西瓜,只不过那西瓜不怎么圆溜儿,而是像作瓢的大葫芦。
等到成熟的时候,爹爹每隔几天就会摘一个给我们吃,我们大快朵颐地吃着,感觉整个身子从头到脚都是甜甜的。
终于,夏天过去了,秋天的露水来了,爹爹的西瓜全部都落了,而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