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剑桥学说话:使用语言的能力决定人的发展潜力

2018-02-25  本文已影响0人  Annnnnnnnnn

前言:濮实是一名2011年开始在剑桥大学攻读教育学博士的中国留学生,他认为,在现代社会里,使用语言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发展潜力。一个会使用语言的人,一个能够准确掌握大量词汇的人,就有能力说出别人说不出来的话。这样的能力,会让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掌握很多的主动权。在作者看来,这是剑桥教给他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有人问我在剑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说是人。

那些历史上的名人不必多提,只说在平时的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去学院餐厅吃饭,对面坐过来一位长者,英国人,已经90岁,一口流利的汉语,说自己1947年曾在北平工作,后来在剑桥东亚系做了汉学家;酒会上偶遇学院的酒保,这个人在学院貌似只负责管理藏酒,但其本人是剑桥大学出版社的社长,也算是学术界的江湖人物。随便一顿日常午餐,可以听到德国战后的历史,可以了解意大利中世纪的宗教,可以搞清楚助听器是怎样发明的,可以讨论法国戏剧、美国电影、埃及政局及日本法律。

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已经不太准确,因为事实上每个人都一定是你的老师。

语言能力决定发展潜力

在所有这些人中,有一位作家是我非常敬重的。他本人在美国一所大学教授文学写作和加勒比研究,除教学以外主要以写作为业。和他接触的过程中我学到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使用语言的准确性。

去植物园散步,他可以边走边告诉我们路边的植物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气味或者怎样辨别。每次提到某个信息说之后发邮件,他都一定会拿出本子记下来,回家后立刻就发。跟他随便闲聊让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使用语言的时候是多么不准确——我发现自己经常用“这个”“那个”来指代事物,描述东西的位置就说“这边”或“那边”,描述距离就用“不远”或者“比较远”。而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让我解释清楚到底是哪个,到底在哪边,到底有多远。

然后我注意到,他在描述东西的时候都会说得非常准确,很少用代词,很少有歧义。甚至在蛋糕店里看到不知道名字的蛋糕都会问清楚它叫什么,怎样拼写。想想自己有时候见到不认识的词都懒得查一下,有时候说不清楚事情就干脆放弃不讲,有时候觉得没必要什么东西都知道名字,反正当面一比划或者用手一指别人就能明白了。但现在想来,自己写作不能很快提高,词汇量不见增长,这真的是没办法怪别人。之前学英语到处找方法找技巧,殊不知捷径就在于这种日常的积累和准确使用语言的意识。

这些道理貌似一直都懂,也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肯下功夫的人,但只有亲身遇到了这样一位作家才看到了什么叫下功夫,才明白了什么叫良好的学习习惯。以至后来,写一段文字拿给他点评,本来以为已经写得很清楚的地方居然也被找出很多歧义。之前往往会抱怨说为什么我写得已经这么清楚了别人还是不明白,但那次被挑出问题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读者意识”。

从国内读研开始,已经不知道写了多少论文,练学术写作的时候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要有“读者意识”,要从读者的角度看自己有没有写清楚。但其实只有在真的被人从每个词每句话中挑出问题的时候,你才会有特别具体地明白到底什么是“读者意识”。

这样的学习经历是我之前没有过的,平时即便有人说你写得不清楚,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告诉你为什么不清楚,哪里不清楚,怎样才能更清楚。能给出这样精准的反馈,需要的不只是耐心,更重要的是足够强的表达力和解释力。

我记得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准备选英语专业,一些人提出质疑,说英语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干嘛要把它当专业呢?虽然我当时自己有明确的方向,但却无力解释,后来也常常见到有人郁闷,觉得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人人都会说英语,英语专业的学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优势可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英语的确是工具,但恰恰是这个工具,如果你掌握得好,那它可以给你打开很多很多大门,通向很多不同的世界。如果掌握得不好,就没有办法准确地表达自己,表达不出来就不能让别人领会你的意思,就没有办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英语世界使用英语是这个道理,在中国使用中文也是一样的道理。看上去貌似人人都会说中文,人人都会写汉字,但是事实上,会用中文上街问路还是做公共演讲,会用汉字聊QQ还是写文章,这是有天壤之别的。

纽约时报中文版曾经刊载过一篇文章,叫《人文学科不该成为冷门》。文章的作者克林肯博格曾在美国许多知名大学教授非虚构写作,他在文中提到说,“在每个学期我都充满希望又十分恐惧,如果我的学生已经掌握了写作,我将没什么可教,而每个学期我都一再发现,他们还是不会写作。他们能够组合起一串串术语,堆砌起大段大段腹语般的句子结构。他们能够围绕碰巧得到的主题和意识形态概念四散转移,而仅仅这么做就能得到好成绩。但说到清晰、简洁的写作,毫无障碍地阐明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描述身边的世界——做不到。"

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己并让别人明白你的意思,这件看来简单的事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可以不夸张地说,在现代社会里,使用语言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发展潜力。

很早之前就有老师告诉我们说,辩才一定是人才。不是说人人都要当作家或以文字工作为业,但不论是口头语言表达还是书面写作,能够找到合适的词汇和表达方式来传达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这是在现代社会立足所必需的一个能力。

写作不仅仅可以怡情

拿写作来说,写作本身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愉悦感。去年在学院结识了一位来自澳门的访问学者,她在大学任教的同时是当地报纸的专栏作家。看到她近半年发在报纸上的都是她在剑桥的亲身感悟。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也有看到,我也有经历,但是看到她亲笔写出那些经历,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为彼此保存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也为他人贡献出了很多好的故事和想法。

对于作者本人来讲,写作会让人变得更精确,更注重细节,更刨根问底,更真切地关注他人。写作可以把私人的记忆变成群体共享的身份认同,可以把会流走的过去变成凝固不变的历史。即便是非公共场合的写作,比如日常的邮件,如果能写得漂亮,也会让人很欣赏很感动。所有这些文字其实都不是浮于生活表面的薄薄的一层纸。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可以不夸张地说,文字即是人的思想,是生活本身。

难怪克林肯博格在文章结尾时说:写作,“没有人找得到一种为这种能力定价的方法……但每一个拥有它的人——不论如何,何时获得——都知道,这是一种稀有而珍贵的财富。”

回到选专业和个人事业发展的“实用”话题,写作不仅仅是一个用以怡情的艺术活动。正相反,写作,以及口头表达,是每一个人日常都会用到的一项技能。有调查表明,事业的发展、收入的多少与人的词汇量有很大关系。很多人常常抱怨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者自己的能力没有得到对等的认可,这种事情的原因有很多,但语言使用能力往往是其中之一。

从教育的角度看,人的教育最根本的是读写能力,因为在现代社会几乎所有的知识都存在于语言之中,即便是口头传授的经验,其内容本身也会受到语言表达的影响。

从历史的角度看,人对于历史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书写历史的人是如何叙述的,而叙述即是语言的表达。那些影响过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人,包括政治家、科学家和思想家等等,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通过语言表达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引导大家通过某一个视角看世界。可以说,语言的作用不可低估,语言表达能力是领导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很多人可能说,我不想当领导,但事实是,对于语言的使用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读者意识”也并非只是关于作家和普通读者的关系。在广义上看,我们表达任何信息,接收信息的对方都是我们的“读者”,无论你的读者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

在学院遇到的那位作家告诉我说,“读者意识”其实讲的就是怎样获得读者的信任;如果你的表达中很多地方都很模糊、有歧义,那么对方接收不到你想表达的真实意思,可能就会不再信任你,从而放弃阅读。这个道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是完全适用的。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离不开语言的表达。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像作者和读者的信任一样,如果表达不准确、不合适、不得体,都会对人际关系造成直接的影响。

有时候我们抱怨别人不理解自己,但退一步想想,你真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可能很多人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也相信这一点。但同时,通过跟这位作家的接触,我慢慢意识到很多时候其实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借助别人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有时候看到一句话会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们长久以来想说却说不出来的。

一个会使用语言的人,一个能够准确掌握大量词汇的人,就有能力说出别人说不出来的话。这样的能力,会让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掌握很多的主动权。而所有这些,如果不是在剑桥亲眼目睹了一位作家的日常言行,我不可能有这样深切的体会,文字于我来说可能至多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我也可能仍旧会沾沾自喜于自己已经算是过关的论文写作技巧。

我2011年秋天开始在剑桥读书,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每当别人问到我在这边学到了什么,我总是先想起身边接触到的人,以及这些人在不经意间展示出来的经验和学识。

很多人相信真正的教育是靠师长的言传身教,这一点我在剑桥体会很深。

关于写作,尤其是学术写作,我们去过数不清的讲座、研讨和研修班,但我从这位作家身上学到的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道理,没有什么宏大理论,没有什么框架和系统,但往往真正的学习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是通过朴素的日常语言引发的感悟和思考。

而一所好的大学最值得珍惜的也往往不是它能直接教给学生的书本知识,而是它为这样的日常学习所创造的环境和氛围,是它对人精神生活所提供的细致入微的关照。

(原文首发于《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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