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生态隐修所
一位生态学家,在北美森林里静坐数百小时,努力去倾听,不带任何假想地接近自然,不计划进行数据抽样,不安排旨在向学生传达答案的课程内容,也不借助任何机器和探测仪,他细致的观察一年四季的森林动物物,写出了《看不见的森林——林中自然笔记》,他就是美国生态学家戴维.乔治.哈斯凯尔。
在他看来,森林伴随我们进入文明社会,埋藏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在人类到来之前数百万年间,动物物就在这里生存着,树皮上的裂缝,隐藏的甲虫还有隔壁啄木鸟的声音,那是个与人类平行的世界,世界并不以我或我的族类为中心。我们自身与森林生态关系和演化史漫长与复杂,这种知识丝丝缕缕地进入人类的身体内部。正如动物有感觉而我而生动。作为人类的表亲,它们拥有血亲关系赋予我们共同的体验。
因此当你站在森林间,你能闻到土地独特的土腥味,那种气味是土壤健康的标志。有些土壤失去肥力,或是过于潮湿、过于干燥,不利植物生长,闻起来就会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这就是人类狩猎采集时代漫长的演化史教会我们如何用鼻子去辨识肥沃的土壤,让我们在无意识间界定人类生态栖位中与土地生物联系起来。隐秘的微生物世界己经存在了十亿年,我们闻到的气息,来自一个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辽阔而深邃,复杂而古老。一切都生活在微缩的世界中。死亡是土壤主要养料来源,一切陆生动物、树叶、尘埃、排泄物、树干和菌盖,全都注定要回归土地。我们所有人都注定要穿过黑暗的地下世界,用我们的骸骨来滋养其他生物。
森林里的地衣依靠阳光和水气多样化的碎片存活。使地衣得以在大多数生物遭到封禁的冬日焕发出生机,它们并不燃烧养分以求得到温暖,而是让自己的生命节奏随着温度变化而涨落。地衣并不像动植物一样依赖于水。地衣体内在潮湿天气里膨发,在空气干燥时瘪缩。地衣细胞却睡得不沉,冬季只要天气稍稍放暖,它们就能快速恢复生机。地衣表面的宁静与单调,掩盖了其生命内在的复杂性,地衣是两类生物复合体:其一是真菌,其二是藻类或细菌。真菌丝丝缕缕地遍布地衣的地上部分中,构建出一个理想的温床。藻类或细菌驻扎在这些丝缕的里边,利用阳光的能量,积聚糖分及其他营养分子,直菌体向外延伸,变成一种类似于树叶的结构:一个保护性的上皮层,供捕捉阳光的藻类栖身光合生物层,地衣制造出一个征服全球的联盟,它们覆盖陆地表面10%的疆域。人类照此类似推就是那个大尺度地衣。
森林里的苔鲜在湿地里欢腾雀跃,体内吸饱了雨水的能量。苔鲜散发出大地和生命的气息。光线跳跃着从苔鲜中间流过,使苔鲜内部焕发出光彩。水分,光线,还有生命,三者集合全部力量,砸开了冬天的铁锁。苔鲜堪称植物界的骆驼,它携带的驼峰,使它能在长久持续的干旱中艰难跋涉。5亿年的陆地生活史,使苔鲜变成了善于利用水和化学物质的专业编舞者。赋予了它们主宰潮湿气候的能力。当风中吹来排气管或发电厂排出的酸性和有毒的金属时,苔鲜热情地张开潮湿的双臂来欢迎这些垃圾食品,并把污染物吸收到体内,因此,苔鲜能清理雨水中的工业废料,将汽车尾气和煤燃料发电站排放的烟雾紧紧吸附在体内。
冬天的雪花向我们展示了地球和上帝的精神,它与蜜蜂的蜂巢与石榴种子的排列方式相似,都是六边形。雪花对称结构,正是从原子的排列一样,始终呈现为六边形结构。氧原子的排列不断拓展,达到人眼可见的尺度。极寒冷干燥的空气下,将会形成六棱形雪花。晶晶雪花,呈现出无限原子世界与更大宏大感官领域之间的关系。六边形的冰晶却直观地呈现原本不可见的景象。这也是森林里迷人景象,一年一度雪花飘落在这里,带给森林更多活力与生机。
森林里每年都有植物生死衰败,它们共同名字叫春生短命植物。它们在春季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彩,以及它们在夏日阳光下快速衰亡的特点。它们是根状茎、或球茎、或块茎,它们的名字掩盖了它们在地下隐秘的长寿生涯。某些植物根茎可能有数百年高龄。短命植物灿烂燃烧的生命,短命植物正在生长的根系使土壤中暗淡的生命重新焕发出生机。这些根系吸收并固定森林土壤中的养分,防止养分被春雨冲走。所有春生短命植物开出的花朵都是雌雄同体,这种策略非常适于短暂季节里开出零星几朵花的微小植物,它们也同时发挥雄性器官与雌性器官组合在一朵花中,植物给自交留下了一条后路,它们也同时发挥雄性和雌性器官的作用,增加了繁殖机会,至少,它们的某些基因会传给下一代。
雌雄同体是一种常见的性系统。除了春生短命植物之外,就是陆地蜗牛也是雌雄同体动物。所有春生短命植物和树木都是雌雄同体,很多植物都是一朵花里兼有雄性和雌性器官,性系统的这种多样性令人迷惑不解。雌雄同体性,是那些有不可能不经交配直接繁育的物种最理想的性系统。蜗牛不需要守护生殖地,它们不唱歌,也不进行丰富多彩的炫耀表演,它们也不为卵提供父母之爱。只是将卵产在落叶堆的浅坑里,便弃之而去。这种相对简单的生育责任,使蜗牛能同时履行雄性和雌性之职,而不必为任何一种性别付出的劳做出让步。
自然界中的性,比我们最初猜想的更为多变,也更具可塑性。正如菌丝的生存状态,既不是雄性,也不是雌性,而是作为截然不同的交配型。当两个菌丝相会,它们开始跳一支复杂精妙的双人芭蕾舞,交换私密的化学信号来协调舞姿,如果对方属于同一交配型,那么舞蹈结束,菌丝们互不搭理。如果它做出回应,释放出自身的化学信号,随后,两根菌丝萌生出黏性的附生物,攫住对方,并将菌丝拉拽到一起。然后彼此融合,形成一株新的个体。
铁线虫幼小时在河床上爬来爬去,直到被一只蜗牛或者小昆虫吃到肚子里。幼虫就为自己裹上一层保护衣,形成一个囊泡,然后耐心等待。铁线虫如若能进入蟋蟀体内,就寄住肠子里,由幼虫长成人手一样长成虫,它蜷缩成一团,以便适应蟋蟀体内空间,当虫子无法再长时,它控制了蟋蟀的大脑,蟋蟀被迫变成自杀式潜水员,四处寻找水坑或溪流。只要蟋蟀一头扎进水里,铁线虫就绷直强有力的肌肉,从蟋蟀体内破壁而出,自由自在地扭动身子爬走。只留下惨遭浩劫蟋蟀尸体漂浮和消亡。这是一个铁线虫寄驻在蟋蟀之中成长的故事。
再比如鸟儿的羽衣上层很光滑,里边有隐藏的毛,显得饱满而蓬松。每根绒毛由成千上万根细细的蛋白质丝缕构成,这些纤毛组成一种轻飘飘的绒毛体,保温效果非常好,冬天里鸟儿身上羽毛增多50%,提高了羽衣保温性能。在寒冷冬天里,羽毛基部的肌肉拉紧,使鸟儿身体紧缩,保温层厚度加倍。极端寒冷会从这些鸟儿种群中清除那些颤抖能力、羽毛丰厚度,或是能量储备方面表现不够好的个体,这是自然选择的悖论,通过死亡,达到生命的逐渐完善。而人类的身体走上了与山雀截然不同的演化道路,我们因使用火和衣物的技术而受到惩罚,从此在冬的世界中永无立足之地。
正如飞翔的鸟儿们将扫视长空,找到北极星,利用北极星的位置来确定南去的方向。鸟类自小便获得了这种天文学知识,它们将这种记忆携带在湿乎乎的大脑中,然后在秋季凝视天空,依靠星座来指引方向。它们还有另一套导航技巧,它们观察日出日落,它们懂得沿着山脉的南北走向,它们还能探查到无形的地球磁场线。迁徙的鸟儿开放一切感官来体悟宇宙,将太阳、星星和地球合为一体,汇成推动它们南飞的巨大浪潮。
山雀眼睛后的视网膜上分布着比人眼致密两倍的感应器,鸟类具有高度敏锐的视觉,能够看到人眼所不能见的各种细节。山雀的眼睛还能比人眼看到更多色彩。山雀有一种额外的色彩接收器,用于探查紫外光。山雀的色彩范围,远远超出人类所能体验的范围,甚至超乎人类想象。山雀生活中那个超现实的色彩世界,绝非人类迟钝的双目能触及。山雀锐利的眼睛都在扫视林中的树干、枝条,还有落叶堆,从中搜寻隐藏的食物。
红头美洲鹫是中美和南美常见驻留鸟。它们飞行时醉态十足,一路摇摆翻滚。它是擅长高飞的飞行家,极少拍动翅膀,在一次连续飞行中翅膀扇动的次数几乎不超过10次,充分利用空气每一阵向上的推力,以一种省力的便捷方式御风而行,由此促成的是一种缓慢、摇晃的飞行风格。节能省力的飞行风格使它们每天能飞越数万英亩搜罗动物尸体。红头美洲鹫在空中畅游,寻找新近死去动物身上散发出的微妙气息。现代工业社会中,屠宰上空的气味也会引来红头鹫萦绕空中,却可能将它们引向死胡同,大多数动物食用腐烂的肉食后都会生病,美洲鹫却在肠道中有强酸以及强有力的消化液能将微生物活活烧死,它还有另一重防线,它们血液中白细胞的数量多得异乎寻常,白细胞会寻找到外来细菌和其他入侵者,将其呑噬并摧毁。秃鹫卓越的消化能力,影响到更为广阔的森林群落,秃鹫的消化神经纤维束是强大的细菌歼灭者。秃鹫所担任的清洁者之职。秃鹫的肠道能杀死炭疽杆菌和霍乱病毒。秃鹫清理疾病的能力是无可匹敌的。清洁者之称,确实名不虚传。
19世纪,我们从大地上砍伐树木,比冰川在十万年中达到的数目还要多。我们己经以冰的规模改变了森林,速度却加快了一百倍。机器清除了森林,砍倒了树木,然后铲平剩下的残体,随后,直升飞机开过来往废墟中喷洒除草剂,防止绿苗复兴。人们所做的就是为整改这块土地,单一的种植上快速生长林,取代先前不合适宜的原始森林。人工种植林看起来像森林,然而,各种各样的鸟儿、花朵和树木消失了,人工种植只是真正森林留下的影子,郊区后院里生物多样性都比这里丰富得多。宁愿要一个人工创建的世界,将森林改造成工业林,是一种目光极端短浅的行为。我们正在透支自然界的资本,开采土壤中的财富,然而丢弃肥力耗尽的土地,这种行为似乎是内心自负与混乱的一种外在标志。
森林里的绿意就像上升的潮汐一样,从地面开始慢慢往上爬。上涌的绿潮使山坡上流淌着一种万物复苏的气氛。当水分供应枯竭时,植物必然关闭呼吸孔,停止生长。每根树干内部,都隐藏着大地与天空、土壤水分与太阳力之间至关重要的连接线。控制这根连接线的是极其严酷的法则。树木的输水系统极其高效,它们毫不费劲,只需要听任太阳的力量牵引着水分在树干中流动,水分在树干中的运行是轻而易举地悄然进行的。如若人类要设计出机械装置来将几百加仑水从树要部位提到冠层高度,森林里将一片剌耳的水泵声。树木似乎只是束手无策的囚徒,被划定了生活范围,然而树木也是擅长利用这些规则为自己谋利的高手。蒸腾作用是树木张开叶片时所付出的代价,同样,蒸腾作用也是驱使数百加仑的水分毫不费力向树干上部流动的动力。
树木之间性爱,是一项严肃的任务。这些树木无需取悦谁,因为它们传递花粉,因此它们不必费心去吸引昆虫的眼球与鼻子,花朵会赤裸裸地露出功利主义的本质,树木的种子是由蚂蚁推拉,或是鹿的投掷。种子传播过程中的真相比我们预想的更复杂,在小尺度范围内,蚂蚁确实是主要的传播者,鹿群是更为漫不经心的园艺家,将种子种植在最佳生长点。从一粒种子角度来看,最美好的命运莫过于被一只蚂蚁挑中,然而在更大尺度上,哺乳动物发挥的作用比蚂蚁更为重要。演化发出的指令不仅是增殖,而且是到远方去增殖,每个不肯将自己孩子送出远足的母亲,都将在长期演化中一败涂地。春生短命植物就是借助生态之风安然适应了变化自然界。
树木不长出高高的树干,就无法收集足够的阳光。只要支撑结构允许,树木尽量往高处生长,每棵树都极力向高处发展,设法争取冠层中间无遮无避的地方,面对狂风带来的问题,另一个办法或许是挺直树干,加固枝条,将叶子变成坚固的板状物。面对风的威势,树木的回答正好与地衣的道家哲学相呼应,不反击,不抵抗,弯腰屈身,以柔顺的姿态耗尽对手体力。道家灵感是来自于大自然,所以更准确地说:道就是树木主义。
度量森林生态生命力的一个标准,就是树木残骸的密度,你走进一片森林,如果无法在倒卧的枝头与树干中间寻出一条笔直的小道,这就是一片大森林。也是光秃秃的林地,则意味着不健康森林。
森林的故事结束了,可是生态世界与人类关系或者刚刚开启,每个人都可以回到森林,进入森林里的生态隐修所,深思我们与自然之间关系,反思人类社会如何从自然中重新获得生态伦理,学会以更加自然的方式生存地球之上,这或许才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完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