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家的年味儿
要到姨妈家过年喽!要到姨妈家过年喽!
当妈妈宣布今年要在姨妈家过年时,八岁的我显得异常兴奋。每逢过年,爸爸妈妈,我和弟弟,一家四口围坐在火炉边吃着丰盛的糖果零食,看着目不暇接的电视节目外,好像也没有啥新意了。但到姨妈家过年就不同了。姨妈家是另一个世界,和我们家不一样。不过,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今年一定要去姨妈家过年?
姨妈住在乡下,离我们家有二三十里路,去那里没有公交车,只能步行或骑自行车。我爸有一辆28的凤凰牌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杠上,妈妈坐在最后面,怀里抱着弟弟,爸爸则坐在中间高高的座位上,像一个船长一样威风凛凛,手握着船舵,目光炯炯的望着前方,驶向姨妈家那个遥远而偏僻的小山村。而坐在最前面的我,兜着一头最凛冽的寒风,脸上吹得红彤彤的,左右脸颊还结了一小块锅巴,但我依然欢天喜地的伸着小手在空中摇摆,对着乡间的小路广阔的田园大声呼喊:我要去姨妈家过年喽!
姨妈家的房子是用泥土裹挟稻草砌成的,地面也是泥做的,一点也不像我家的水泥地板那么平坦,坑坑洼洼的。大约走得多了,那地面十分光滑,像铺了一地的鹅卵石,上了腊,发着光。我穿着小布鞋在房子里一蹦一跳,走来走去,踩在上面像按摩似的,有趣又舒服。
墙壁是天然的泥土,没有粉成白色,看起来特别暗,黑洞洞的。即便在白天,从木制的小窗户里透进来的光也是有限的。白天,我们不大爱在屋子里呆着,而是跑到外头玩耍。下雪就堆雪人,打雪仗,不下雪就在晒稻谷的禾场上打得罗,滚铁环,放鞭炮,以及逗姨妈家的大黄狗玩儿。大黄是一条身材矫健的土狗,今年两岁了,是表弟的好玩伴。表弟没事儿就把手里的铁环使劲往远处一扔,大黄像领了命似的,倏的一声飙了出去,一口衔起地上的铁环,风驰电掣般飞回到表弟身边,拼命的摇着它的大尾巴,似乎在讨赏一样。表弟没啥好奖赏它的,只是摸摸它的头,报以欣慰的一笑,像在说:大黄,你真棒!
我们五个孩子三男两女,玩的项目却全是男孩爱玩的。而我天性中也有一股男孩子的气概,大大咧咧,无拘无束,便也跟着弟弟们一块儿玩得不亦乐乎,完全不像一个平日里斯文乖巧的小女孩。也许只有在那个乡村里,才能释放孩子们浑然天成的本性吧。
夏天时玩的花样很多,在沟渠里打水仗,在树上掏鸟窝,捉鱼虾蛤蟆,采菱角莲蓬。无所不能。表弟是个胆子极大的家伙,常带着我们跑到人家地里偷梨瓜吃。那梨瓜又甜又脆,咬起来咯嘣咯嘣响,我们吃完还嫌不够,左手抱一个,右手擎一个,大摇大摆的带回家,像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小媳妇回娘家似的得意又兴奋。最后我们的劣行被那家人发现,跑来姨妈家告状,说我们糟蹋她家的瓜,姨妈只得陪了笑脸跟人家道歉。邻里见我是城里来的客人,也不多和我们小孩计较,悻悻然回去了。然后姨妈只得从集市上买了好多梨瓜给我们解馋。不过那集市上买的梨瓜终究不如偷来的好吃哩!
冬天的小山村就没那么生动活泼了。冬至后,花草都纷纷凋谢了,野果子也没了,人家地里更没有好吃的梨瓜给我们打牙祭了。树林里池塘里一片寂静,爱闹的知了和青蛙都已封喉绝唱,螃蟹和河虾也开始躲进洞里冬眠。往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农田里再没有任何庄稼,平整的泥土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如一个秀发飘逸的妙龄少女瞬间变成了一个乳房干瘪的秃顶老妪。无事可做,村民们早早的进入了春节模式,走家串户,打打歪胡子和扑克牌,以此消磨时光。
到了晚上,房子正中央悬着一盏小小的白炽灯,发着微弱的光,那光只比蜡烛和煤油灯亮一丁点儿。姨妈家没有电视机,大人们只能围坐在火炉旁,一边磕着自己炒的瓜子嚼着晒干的红薯片,一边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天。表弟表妹们则在屋子里嬉笑打闹,你追我赶。
其实姨妈家也没有太好的伙食,一大家十口人吃饭,一个春节要消耗很多食物。每餐有一两碗荤菜就已经很难得了,其余都是素菜。我们几个小孩纷纷抢着那冒着荤腥的碗里的肥肉,一口咬下去,嘴角流出油来,于是我露出两颗小虎牙,满足而肆意的笑。
我尤其爱吃姨妈家那口大铁锅里煮的锅巴粥。那口大铁锅特别大,一个成人用手臂都不能绕它一圈。姨妈把大铁锅里的米饭全都铲起来,锅里便留下一层厚厚的黑锅巴。姨妈怕浪费那层锅巴,把煮饭时留出来的米汤浇到锅巴上,用锅铲把锅巴铲碎,再盖了大木盖煮一会儿,等米汤和锅巴友好亲密的融合后就可以出锅了。那锅巴粥不稀不稠,混合着米粒的清香和锅巴的焦香。那焦香不是那种糊过头的饭味,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糊香,像可可,像大麦茶,又像咖啡,有时又觉得都不像,总之,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香味能和它媲美。
姨父是个很讲客套的人。他见我们一家来乡下过年,也没啥好招待的,心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总想去外边弄点好吃的野味来装点餐桌。可是季节不合适,野鳝鱼野泥鳅是没有的,鸟雀大雁也东南飞了,姨父的擒拿术无处施展。有天,他坐在屋檐底下见大黄对着远处的陌生人汪汪的叫着,像是勾起了他什么念头似的,姨父连忙起身到屋子里去了。再出来时,他拿了一包白纸裹的什么东西又匆匆跑到厨房里去。
姨父端着大黄的饭盆从厨房里走出来,吆喝着大黄来吃饭。那大黄见主人叫它,摇着尾巴乖乖的跑过来。不知为何,平时姨父都是蹲在一旁看着大黄把饭吃完才走的,今天他却不知躲到哪间房里了。大黄低着头嗅了嗅盆里的饭,似乎味道不对,它用嘴扒拉了两下,两只眼睛盯着盆看了好久,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像被定格了似的,又像在想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大黄悄悄的朝村口的方向迈去,那脚步似有千斤重,每一步都十分艰难,一步三回头,看向姨妈家的那幢土房子,停顿片刻,又继续朝前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过了半天,姨父从黑洞洞的房子里出来时,看见墙根下大黄的饭几乎没怎么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神情,是高兴还是失落?又或者都有?屋里屋外,姨父到处找大黄,却不见大黄的身影。他又去问我表弟,问我姨妈有没有见到大黄。她们都摇摇头。姨妈看出了姨父的表情很奇怪,问他有什么事。姨父哽咽的说他在大黄的饭里拌了麻醉药。姨妈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她知道姨父想要做什么,可她却没有怪罪姨父,安慰姨父说,大黄大概到邻村找小白去了,呆会儿就会回来的。我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仅有一碗荤菜,姨妈姨父不动一筷子,专心吃着桌上的干豆角,干茄子。那是姨妈在夏天蔬菜丰收时晒干的,正好留到春节蔬菜稀缺时上桌。我知道姨妈姨父是省着肉给我们吃。而我再也没有把手伸向那个让我馋涎欲滴的碗中。
大黄有好几天没回来了,表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怕他伤心,不敢告诉他,只是跟着他到处找大黄,一个队一个队的去找,却没见大黄的半个影子。后来,表弟也死心了,再也不去找大黄。
春节即将结束,而我们也要开学了,爸爸骑着那辆凤凰自行车,带着我们离开了那个让我念念不舍的姨妈家。
年复一年,我们再也没去姨妈家过年了。小时候我总是问妈妈,为什么不去姨妈家过年了呀?妈妈告诉我,那年春节前爸爸的单位出了事,工人的工资全都发不下来,我们家已经没有余钱过年了,乡下的姨妈知道后,盛情邀请我们全家去她家过年。正因为姨妈姨父的慷慨帮助,这才让我们度过了那一个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温馨的大年。
后记,听姨妈说,大黄在离家出走半月后回到了家。只是再也不理姨父了。天天跟在我姨妈身后,正眼都不瞧一下姨父。再后来,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天天拎着一杆枪四处游荡,大约是狗贩子。可怜大黄身中一枪,倒在姨妈家的禾场上,差点被那些人拖走。姨妈姨父伤心了好几天,把大黄的尸体埋在了禾场旁边。从此,大黄再也不会离开姨妈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