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初见
文/倾城
(01)
“忽然之间,我感觉自己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开始变得不健全,我每天都在尽力拼凑,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那个我。原谅我,我再也不想逼迫自己试着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了。”
今天收拾屋子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打开了床底下那个放了很久很久的盒子。
里面躺着我那已经变得很陈旧的日记本,它的封面和一部分被火烧过,有些丑陋,像个没有被火化干净的尸体,不知在这个小小的“棺材”里躺了多久。
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写过日记了,我也忘记是什么时候写下的开头这段日记。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xxxx年x月x日,星期六,阴。”
已经整整七年了。
这个没有被火化干净的“尸体”,已经在这个小小的“棺材”里躺了七年。它是死物,里面却记录着那些在我眼前依旧显得活生生的日子。是啊,七年了,它一点都没有改变,而外面的这个世界,而我,我的生活,早就已经是另外一个模样。它,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
七年,人们可能会联想到“七年之痒”,说的是在男女之间的爱情里,七年是一个危险期。可是对我来说,七年,代表着努力忘记,还有成长的意义。
(02)
我和林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刚刚升入初中。
那是初春的天,但是对于北方的初春来说,和冬天唯一的区别,仅仅是阳光温暖了一些。郊外原野里的雪并没有融化,成排的老树依旧是光秃秃的,而且被风雪摧残了枝丫,有的已经被大雪压弯了,就像耄耋之年的老人。那条河也并没有解冻,四处不见行人。街道上的雪也没有融化,只有行人和汽车轧出来的痕迹,在一道道把雪染得混浊的痕迹里,是生活的忙碌和疲倦。
我独自拉着行李箱,正在从学校的宿舍向外走。家里人思前想后,还是给我找了一处相对于学校宿舍好一些的地方,为了让我更好地完成学业,同时也能吃的好一点。
我习惯了被安排,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十五岁之前的我,始终都很听话。十五岁之前的我,也始终都是低着头走路。
相反地,很多和我同龄的学生正拉着行李箱向学校的宿舍的方向走。我并不喜欢看过往的人,那个时候的我,几乎就像所有人口中说的“书呆子”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也不懂什么是爱情。也是后来我才明白,相遇,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我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个学生的肩膀,她的行李箱歪在一边。
我急忙帮她把行李箱立起来,并抬头和她道歉。
也是那个时候,我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或许那个年龄应该想到的词:“一见钟情”。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在想事情。”
“没关系。”我能听出来,女孩儿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我瞬间能感觉到我的脸在发烫,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我一定能永远地记住那张脸有多红。
(03)
林初长得很漂亮。当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笔直的牛仔裤,还有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林初长得很瘦,她的腿很长很细。林初扎着长长的马尾,眉目清秀,眼神更是清澈,鼻子小巧而精致,她似乎还涂了淡淡的唇彩。她很白,阳光倾泻在她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偶尔闪动着,有一缕头发落在一边,她伸手把它别到耳后,我还看到了她耳朵上的小小的亮亮的耳钉。
我似乎是一时愣了神。当前面有同学让我让路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借过。”
“哦,不好意思,你过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忙让到一边,林初见状也笑了。
“同学你好,我是初一一班的,我叫林初。你呢?”还是林初的自我介绍缓解了我的尴尬。
我也没有想到我和林初会被分到一个班。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叫命运,也没有想过世间会有那么多关于命运的事情。
“噢,我叫叶寒,我也是初一一班的。”我说话的速度很快,也并没有再抬头去看林初。其实,是我怕目光再次停留而产生尴尬。
“哈哈,这么巧?那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
“是啊!”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她。
“你这是要去哪?人家都往里面走,你往外面去?”
“我不在学校宿舍住。”
“哦,好吧。还不知道学校宿舍怎么样呢!”
“听说是新修整过,我看了,还不错。”
“这样啊,好吧。”
“那我先走了,外面还有车等着我呢。”
“好,那你快点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好,再见。”
“再见。”
那个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具体的“一见钟情”,我只知道,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忘不了林初的样子了。
(04)
初一的生活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适应,我的成绩也不错,生活也很容易地步入正轨。
我是英语课代表,可是每天收作业的时候,都有一件让我很头疼的事。
林初总是不写英语作业。每次我去收她的作业时,她总是说没有。她总是说忘了写,或者说不会写,就连抄写的作业她也不写。可是我也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因为当时我们的英语老师就是我们班主任,如果我告诉了她,林初不仅要被她叫去办公室训斥一顿,而且还有被罚写的可能。
于是各科作业交上去的顺序,我负责的英语作业自然就变成了最后一个。我只能每天第一节课之前故意晚去学校一会儿,收作业的时候再拖一拖时间,然后和老师说下了第一节课再给她。为此我迟到了很多次。这中间的时间,就留给林初补作业。
林初总是把我的作业本拿走,她说要抄我的。每次我的作业本上,都会无缘无故地多出一些小小的图案,要么是心,要么是蝴蝶结,有时候还有小猫小狗。英语老师总是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我的妹妹胡乱画的,其实我哪里来的妹妹,不过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我和林初说过很多次,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劝她还是把英语作业写了,她说她不喜欢英语,看到就头疼。我说别在我的作业本上画小猫小狗了,她说她不喜欢听课,没事干的时候就想在我的作业本上画点东西解解闷儿。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林初脑子里想的什么,我只是觉得她很奇怪,而且是故意的。
时间一长,英语作业事件,似乎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林初不仅不爱学英语,她也不爱学别的课程。总之,她就是不爱学习。我问过林初以后想干什么,她一会儿说想当白衣天使,一会儿又说想当包青天(律师),终究也没说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也对,那个时候,谁知道自己以后能干什么,有人问起来,都只会说什么“老师、科学家”之类的话。
林初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老师总是叫她家长,说她昨天带耳环了,今天又涂手指甲了,可是依旧没有用。那时候,在我眼里,林初不仅是个不良女孩儿,也是个自由自在的人。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能管得了她。
其实我对林初并不是特别了解,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
(05)
我和林初初尝禁果是在我们十六岁的时候。而过去的一年,我们一直都保持着朋友关系。在十六岁,我打破了这一切既有的安宁。
林初性格活泼,一直以来和我们班的许多同学关系都不错,对于男生来说,更是可以开玩笑的对象。可是每次我看到她和男生开玩笑的时候,我都会感到特别反感,甚至是厌恶。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交朋友是她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也是因为这样,我和林初始终都只是普通朋友,除了收作业,我很少接触她。
十六岁的年纪,我们和同龄人似乎就已经情窦初开了。年少时的爱,是懵懂的,有时候更是愚蠢的,可是那个时候的爱,也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是最真实的。
“你怎么总是喜欢和男生开玩笑?”
“怎么了?我和你开过玩笑吗?”
“没有,你不觉得这样不太好吗?”
“有什么不好?”
“我就是提醒你,这样不好。”
“那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我没说和我有关系。”
“怎么?你想让我和你有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初喜欢开玩笑,但是当时听到这句话,我真的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地说一件事。十六岁的时候,是老师们管得最严的时候,也有很多同学开始谈恋爱,但是都被叫了家长。“初生牛犊不怕虎”,十六岁应该是个叛逆的年龄,那个时候的我们,哪怕顶着再大的风险,也要恋爱。
“那你以后就不要管我。你和我又没有关系,我做什么你管什么。莫名其妙。”
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初继续像以前一样。
这件事对林初似乎并没有一点影响,她反而在我面前更肆无忌惮,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是故意的。她每次经过我的座位,或者是敲一下我的桌子,或者是突然打个响指,然后就跑出了教室。或者是突然在我面前说一声“嘿,干嘛呢!”,或者是在放学的时候突然和我说一句“我走了,拜拜!明天见!”
可是我一般不愿意和她说话。我总是对她和男生开玩笑这件事耿耿于怀。后来想起来那时候可能我就是现在人们口中说的那种“钢铁直男”,甚至是我前面说过的“极其愚蠢”。
初二暑假的时候,林初给我发了一条qq消息,我们之间的故事,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那时候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每天我都是用我妈的手机。qq号是有的,那时候我们还不用微信。当然,为了所谓的“个性”,qq也是弄得很非主流。
那时候我上学的地方和家是两个地方。我不上学的日子基本住在乡下。
林初每天都会问我又帮我父母干了什么活儿,累不累。我不知道林初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并没有问过,几乎都是林初讲给我听。林初的家庭并不是很好,我不知道林初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但是从她口中所听说的她并不快乐的生活,从她上学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我想林初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而手机里的她,和我见到的她,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我想人都是一样的,在别人面前,无论生活有多么不好,都要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而在这些背后,永远藏着疲惫而脆弱的心和灵魂。
林初并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林初的父亲很忙,基本没有时间照顾她。她的母亲身体并不是很好,而且患有轻微的精神疾病。童年的她,几乎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度过的,她喜欢看动画片,喜欢看电影。她总是和我说,她很喜欢《这个杀手不太冷》,而且总是记得里面那句经典的对白: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当你是小孩的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
林初从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比较叛逆,而且渴望得到关心。这也是我认识林初时,她就涂唇彩,染指甲的原因吧。人总是用一些行为,来掩饰着内心。
有一天林初突然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有回复她。可是过了一会儿,林初又说,她有喜欢的人,而且已经喜欢了一年多。
我怎么能告诉林初,我喜欢的人就是她呢?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没有接触过感情。从小我的父母就经常吵架,可能那个时候开始,我认为的恋爱就是婚姻,而婚姻,充满了琐事和争吵。我不敢和林初说我喜欢她。
可是林初却和我说了,她喜欢我。林初和我说,她每次不写英语作业,是因为可以和我多说几句话,她每次在我面前和别的男生开玩笑,也是为了让我看,她每次故意敲我的桌子,突然和我说话,也是为了让我记住她。
她问我,“你喜欢我吗?”
我说,“什么是喜欢?”
她说,“你看过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吗?”
我说,“看过。”
她说,“我理解的喜欢,就是明知道是毒药,也要吃下去。”
我说,“可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啊!”
究竟是什么让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其实她所说的只是一种感觉或比喻,可我却在较真儿。可是事实是她说的这些,并不能让一个愚蠢而懦弱的我改变什么。可是她最后一句话,却让我不得不和她说,我喜欢她。
她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有个男生追了我很久,对我也挺好的。”
就像狼保护猎物一样,我不允许别人得到她。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纵使爱情里面有占有和欲望的元素,可是那不完全是爱情。那时候关于狼和猎物的理论,不过是我的一种欲望和对爱情的错误理解。
(06)
我约林初出去散步,我们不敢牵手,分别走在马路两边,还装作不认识。我们坐在山脚下,第一次单独见面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气真热,我去给你买冷饮吧。”
“我不想吃,你陪我聊聊天就行。”
我是想缓解尴尬的气氛,可是林初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我。从小我的话就不多,因为我性格本来就比较孤僻。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林初突然问我。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也有一年多了。”
“你别骗我,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真的,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脸很红吗?”
“我以为是冻得呢!”
“哈哈,冻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
“嗯。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真的。”
林初突然躺在了我的肩膀上。北方的盛夏特别热,虽然我们在树下,却并没有因为树荫而凉快。风是热的,土地是热的,我们之间,仿佛也是热的。
我和林初又说起了很多说过的话,我们躺在草地上,听我们喜欢的民谣,聊我们喜欢的小说和电影,聊我们从小到大的经历,却从不敢想象我们的未来。
我们一起逛喜欢的那条街,我们一起吃好吃的东西,我们保持着初恋最本真的样子,却从不敢在人群多的地方让人看出我们是情侣。
她依旧不写英语作业,却已经开始为了学习努力,我也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攀登更高的台阶,一切都向我想要的样子发展着。
我以为一切都会像正常的爱情一样,这样永远继续下去。
(07)
可是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是遂人愿的呢?如果这样,就不会有悲剧了。
我们因为不小心牵了一次手,没有做好保密工作,被人看见了。
听说是一个学生的家长,谈论的时候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别的种种。事实上,我和林初都没有接过吻,牵手都是寥寥无几。
有些学生也开始议论这件事,就好像他们心中没有喜欢的人一样,没有对谁心动过一样。如是,理解你的人,始终都理解你,不理解你的人,看笑话总不嫌事儿大。
老师和校长也知道了这件事,开始分别找我们谈话。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一直认为的学校,和我认为的为人师表的样子,也土崩瓦解了。
老师说林初不学习,如果我要找,也要找个脑子聪明的。林初不学习怎么了?林初脑子不好使?林初身上有更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有人会没有原因地胡乱地喜欢上一个人?那世界不就乱套了吗!
校长说本质上就是思想出了问题,一定要整治这种歪风邪气。不能一条臭鱼搅得满锅腥。这种感情一开始萌芽,就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父母自然是可以理解我,但是依旧免不了责骂。我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父母的,但是他们也选择了对世界妥协。如果我理解了他们,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我只是难过,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我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或者说,以一种正确的方式来引导我。十六岁的我,做不了什么决定,十六岁的我,刚刚明白什么是喜欢。
最后,我不得不在一次又一次和林初的分手中,终于对所有人和这个世界妥协。
后来的感情里,我一直都是失败的。我不敢去爱别人,我也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我从不敢多做什么,做什么都好像有人在暗处监视我一样。
七年了,我在一点点长大,如今,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有些事情,我也已经释怀。林初早就已经结婚了。林初找过我,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再次失去她。从初恋开始,原本美好的样子就已经在我心里变形,我始终都在学着别人的样子去对待感情。
我也始终都会想起七年前,想起我们初见时的样子,那是个初春,雪还没有融化。
我也始终都会想起我们结束时的样子,我第一次学会了喝酒和抽烟,流下了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最后一次的眼泪。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开始变得不健全。我每天都在尽力拼凑,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那个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终于必须逼迫自己学会成长,学会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