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爱情
我家楼下有户人家。一家四口,生活在五十多平米的一室半一厅的房子里。
女人年轻时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男人年轻时也高大斯文,年轻的他们在一起时,真不像凡尘俗世里的烟火夫妻。可自我记事起,这家人过着和我在书上读到的那种男才女貌、神仙眷侣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日子。
男人在本地的一家工厂上班,女人十来岁从县城上来打工。一年上头,哪怕是过年那几天,女人也是执着的要去摆摊做生意的。三无洗发水、裤袜、小电器都是她摊上的热销品。她的出行特别简单,一辆三轮车足够载着她一天的生计,但骑车的她化着妆、穿着有腰身的衣裙、踩着高跟鞋,总与那三轮车格格不入。老太太们看见是要侧目的:不安分!男人上着那班,不咸不淡,不自由也不累,有点时间就和院子里游手好闲的男人们一起打个牌,他小聪明极多,也善记牌,所以胜多输少,赢来的钱都是他的私房钱。
我对她家没有什么好印象,且不说我读了点书,骨子里有些小清高,看不上那女人的营生,更因为那年下岗潮来临,我妈像多数人那样一夜之间无着无落,大家忽然意识到女人那样的个体户营生虽不体面却可能是更可靠的糊口方式,于是我妈打算也加入,可那女人在我背后跟人评论说我妈胖、不灵活,城管来了逃不脱,不能要。带着这样的复杂情绪,我毫无同情的看她一年上头清晨出门,半夜归家,做各种没有牌照和许可证的生意,偶尔在马路上,我能看见女人身材姣好的背影,她有时在泼辣的抢生意,有时在慌张地躲城管,她坐在三轮车边的时候也在不断的整理那车上的货。我放学回家的晚上,经过她家门口偶尔听见她家或者安静或者在争吵。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一天一天的重复,一天一天的过。
前年夏天,男人打牌时中了风。听说那天他打牌赢了不少,准备同以前一样再奋战一夜,也不知道打了几圈,就见他脸色发白,口吐白沫,慢慢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再慢慢闭上眼睛,人事不知。打牌的那群男人,没有一个知道要怎么处理,慌慌张张只晓得找了他的女人来。女人来打了120,送到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说脑出血,但血淤在不适合手术的部位,只能保守治疗。两个多月的ICU观察,算是活了过来,他从那个很会算牌的精明男人变成了坐在轮椅里,流着口水的病人,原本那重复又重复的生活更简化到了除了睁眼坐着,就是闭眼睡了。
在这个小城市,在他们那不富裕的家里,一个男人不能挣钱,病了,歪在了床上无法自理,而他的女人,本来是如此精明地追逐着小生意的利润,用本来并不强硬的却被生活磨砺得锋芒毕露的性格泼辣地生活的那个女人,如何能忍耐这样的生活?院子里闲着无事的老人说,当他死了,再找人算了。
她的婆婆自然忧心,老人的愁绪都揉在生活的琐碎里念叨出来,没有歇止,女人也从不示弱。她其实从来没有示弱过,就是当年,她也当着男人的面与婆婆针锋相对。他们的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声音,但没有少了热闹。
今年的春节前回家,经过她家门口,我爸进去看了看这家人,我也跟了进去。寒冬腊月里,这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厚实的毛毯,口角留着口水。女人正在给他一边讲电视剧剧情,一边按摩手臂,他的口水流出来,她就慢慢给他擦掉。
我爸说,慢慢给按按头,可能能好一点。男人眼神转向我爸。女人认真的问,怎么按呢,按哪里呢。我也可怜他们也想安慰她,说,好像好些了,眼神转动,说明意识慢慢恢复。女人呵呵的笑起来,说起来十二月里自己操持了儿子的婚礼,那一段日子男人高兴得不睡觉。她抱着男人的头说这些话,然后低头像问孩子一样的问自己的男人:“你是不是很高兴啊?高兴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听话,不听话我就出去找个八十岁的老头子结婚!”。
婆婆并不懂得这是被生活历练的凌厉女人的独有温柔,她生怕媳妇儿出去找了别的男人,这话儿被她挑出来向别人哭诉向媳妇儿责难,媳妇儿一如既往跳着脚的反驳。腊月二十八九,女人照料好男人,又出去做炸春卷的生意,她支开小摊,摆出一个小炉子架起一口锅,重复着摊一张张春卷皮,再一个个卷成春卷放下油锅,滋滋地看着春卷在油锅里煎熬。炉火的热气和油烟不时拂起她有些皱纹却依然美好的面庞边的碎发,生活还是这样。
这个曾经漂亮秀气温顺的女人十来岁一穷二白的来到这个当时还算繁荣的城市,嫁了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搬进这个院子里来的时候,手头只有26块钱。再往后和她努力生活,逐渐粗糙逐渐泼辣,在她老公生病这年她终于褪去高跟鞋长丝袜换成耐寒的棉衣棉裤,也再顾不上呵护容颜,抢救回丈夫,又给儿子买了一套新房,操持完了儿子的婚礼。她还悄悄告诉我妈,她还有十几万存款,留着和男人终老。
我妈那时劝她不要做生意了,老公如今不能给她帮忙,儿子也终于结婚了,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照顾好爱人,相扶一生过晚年好了。她哈哈一笑,把爱人安置好,依然出去摆摊炸春卷。
那个男人,终于在得知儿媳妇怀孕的时候咽了气。
女人哭了好几场,躺了三天,三天之后起来推出三轮车继续做生意,她已经无法再在城管突击检查中斡旋,也失去了跟顾客讨价还价的热情。她租了个摊位,每日出摊,默默地摊春卷皮,包春卷,再放下油锅去炸。
只是现在摆摊,不会有个男人尽管要上班也还是更早起帮她搭架子推车子;只是现在摆摊,下雨下雪了不会有个男人来送伞送雨靴来接她;现在摆摊,不会有个男人打牌赢了钱都给她买吃的买衣服给她惊喜,不会有男人温和地化解她在这艰难生活里的不顺心。
她婆婆去世后,我家楼下的这户人家只剩她一个,再没有人吵架,没有呛鼻子的炸辣椒味儿,她一个人,经常凑合一口就吃了,偶尔传来婴儿的哭声,那是她的孙子。她的儿子,时常提着东西回来看她,她儿子记得爸爸的话:你给你妈买点吃的穿的,她吃是吃,可她自己,不舍得买啊。
我在书里读到这个世界有很多爱情,隽永恒远。我在我的身边看到这两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们生活在你所不知的小城市里,他们这样朴素地、烟火气地恩爱,一样绵长,让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