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梦|第二章 嘉辉
凌若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她不知道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一方面母亲绝口不提,另一方面自己也没有兴趣。看到同学家庭,江凌若觉得如果有一个温暖的家会很好,那种很热闹的家庭,所有人在一起吃饭,说话。但她却没有觉得家里需要男人。
她和母亲不亲近,她们不说亲密的话,缺少身体接触来表达爱意,甚至连眼神接触都不多。家并非完全冰冷,只存在一点若有似无的温度。
母亲绝非不负责任的母亲,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为江凌若忙前忙后。
母亲对凌若的好,是日日给她做三餐,为她交学费。然而,她们像是一个屋檐下的两棵树木,本质上不太存在情感连接。
在家庭里,她感觉到身体僵硬,连笑容都是勉强的。已经太习惯在母亲面前保护自己。她知道,母亲的话语和眼神会偶尔对她展现出一种恶毒,无故发怒时的话语像要将针扎在凌若身上。而她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因为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江凌若提供庇护和衣食。
她们少有目光接触,只有极其简洁的交谈。江凌若离开学校之后就是长久沉默,她总是望向窗外,寂寞如同巨大的云笼罩在天空,房间里没有声音,这种彻底的安静吞噬掉所有发热的东西。江凌若不说话,在纸上画画,抄写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然后阳光一点一点变成橙黄色,房间里的光线变暗。
十五岁的初夏,凌若上高一,在奶茶店认识了一个叫苏喜的女生。
苏喜与她同岁,在酒吧做工,每日无休止地报菜单,端盘子。她戴闪耀的星星耳钉,脸上眉笔的痕迹过于明显,低头长时间看手机。
江凌若见过不少这样的女孩子,因为觉得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所以在她眼里她们面目模糊。这些女孩子的美丑或者个性脾气都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是这一天,苏喜坐在她身边,却让她感到亲切,像一个班里熟识的女同学。
店里没有其他人,两人自然交谈起来。江凌若告诉苏喜自己是附近中学的学生。
苏喜说她住在凌若学校旁边的公寓,每天看到无数学生在学校的操场上。
凌若感觉突如其来的难受,她忽然感觉自己活在仙人掌森林,那么疼痛,那么寂寞,阳光热辣。欢乐是稀有空气,如同捉不到的意念。
于是那天很晚回家,江凌若望着客厅的白炽灯光感觉到很疲乏,母亲忽然开口,说自己这么辛苦不是让她出去疯逛,还不如不生她出来,她说这些年对凌若尽到责任,却培养出这样的烂货。她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把东西重重摔在江凌若面前,江凌若感觉头脑里像是装了水的塑料袋,又脆弱又混沌,又廉价得像垃圾。她搞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自己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幻觉。那种母亲从她心上剜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清晰,说得很重,似乎害怕哪一个字浪费了,那样她就不够疼,她从中得到的快感就不够多,自己这样努力地骂就也是浪费了的。
她那样用力地骂她,就像她对她的好也是那么用力,害怕她冷害怕她吃不饱也是那么用力,就像她对她的不关心也是那么用力,她把她推进孤独里也是那么用力。
这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爱恨情仇,凌若所有的报复就是没有爱恨情仇。母亲对自己有爱有恨,她对母亲没有爱也没有恨,就算有一点,也因为距离太近被逼出来的,她想做的是离开,她不恨她,也不怎么爱她,只想离开她。
所以她再痛苦,也还是有一点得意的,她明白自己总是赢了母亲的。母亲再怎么骂她,她再怎么痛苦,她都是赢了的。因为她是一个彻底冰冷的人,完完全全的冰冷,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实在存在的血肉,不是有毒的细胞,而是塑料,完完全全,嘲讽一样的塑料。
母亲的语言零零碎碎不成逻辑,却一如既往透露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恶毒,像是拿勺子从她的心口挖出肉来。江凌若知道,她狠狠地瞪她,但是快感像泉水一样从心里涌出,这一点她是相当了解的,她能感觉到她有多痛快,因为那和自己的难受、刺痛,比所有苍白语言无法形容的黑暗更黑暗的东西,和这些东西是一样的。她的生活那么枯燥,就在这个时候,在她痛苦的时候,母亲的生活就鲜明起来,就鲜亮起来,就涂上色彩。就又像踏踏实实的,真实的生活了。
凌若回到卧室,听着母亲的责骂,闭上眼睛流泪。却不是哭,哭是情绪的宣泄。她只是因为疼痛而流泪。那是无法言说的黑暗,心里有一块已经因为伤口太深而滴出黑色汁液,这黑色的汁液不是血液,而是一种变异的肌体制造出来的东西,她的心有一部分已经完全变形了。
对于江凌若来说,疼痛的层次有很多,并不是一个可以从一到十量化的存在,疼痛是一个世界,里面有千奇百怪的刀片,玻璃和针,还有面目模糊的怪物。疼痛的世界实在太丰富,倒是现实的这个世界相当单调。
于是想起奶茶店的对话。
她对苏喜说,我想和你一样。
苏喜说,不想读大学吗?
她说,我看不到眼前的路。
在凌若的生活里,快乐是稀薄空气,是可望不可即。温暖是转瞬即逝,用处是让她怀念。而寂静和疼痛,则是更真实的存在。
并没有某个下决心的时刻,只是第二天江凌若没有去学校,直接去找到苏喜。
那是一个客流并不多的清吧。每周末会有驻唱歌手或者乐队前来演奏,大多曲目嘈杂且歌词含混不清,凌若无法欣赏。但这样的地方能够帮她挣到钱。
第二天,她留下一封语言简单的信就直接从家里消失。
苏喜个子偏低,且性格开放,身边的男生一个一个地换。那些男人并不见得个个油腻或者丑陋浅薄,但即使是很帅气的男生,身上也有一种轻浮的气质,似乎和身边的苏喜在一起只是醉酒后无关紧要的决定。这些男人脸上的笑容透露着一种无所谓,仿佛手放在谁的肩上并没那么有必要。苏喜很享受和这些人在一起。
两人每天工作到晚上三点,凌若会在结束后在酒吧待到天亮,然后坐早班的公交车回到和苏喜一起的住处,苏喜在工作后和一群人出去,或者由新结交的男朋友送回家。
在工作的时候,苏喜经常聊一些很露骨的话题,凌若只需一言不发,在她身边走一圈就可以知道她这个月认识了谁,有没有换男朋友,甚至哪天来月经。
凌若不喜欢和一群人叽叽喳喳,却唯独不讨厌苏喜。苏喜似乎不是因为要在人群里耀眼或者有很多朋友才去呼朋引伴。她天生带着一股过旺的热情。
酒吧的名称叫siren,柜台里摆放着许多玻璃杯,头顶的灯光在夜晚会变成彩色。金发的外国男人来来去去招呼客人。灯光下可以看到有的女孩非常美丽,妆容艳丽。让人不禁猜测离开这样的声色场合,她们是怎样的。
正是在那个酒吧,凌若认识了程嘉辉。
程嘉辉在某家跨国公司做高管,并不经常去酒吧,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那天,客户公司的负责人想去附近的德国酒吧,程嘉辉也便一同前去。
程嘉辉穿白色衬衫和西裤,和酒吧里的人断然不同。
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时钟,达到某个点,两个人生命的齿轮就会重合。凌若和程嘉辉的相遇,就发生在程嘉辉第一次进入那个酒吧。后来凌若常常想,如果那天不是自己做那桌的服务生,如果那天是周末她没有上班,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故事。
上酒的时候,江凌若脚下被椅子腿绊了一下,程嘉辉抬手扶住她的小臂。
她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沉稳,感伤,并且幽深的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独特的伤感,如同午夜香烟,绝望缠绵。嘴角的弧度带来中年男人特有的隐藏和残酷特质。
凌若感到惊慌。因为察觉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对待女人的轻车熟路,两人交汇时刻,便感觉他的眼神迅速到位。并非刻意,而是下意识的反应。
程嘉辉一眼看到江凌若的清澈质地,在他这个年纪看来,年轻人身上的弱点总格外明显。
他看到了她的忧愁气息,如同肆意生长的蔓草覆盖了心灵表层。
江凌若低下头。心底有一潭池水惊动,他看着她,震荡的波纹从她的心中直接流淌到了他心里。在那个瞬间,程嘉辉决定要这个女孩。
凌若为桌上的两人上酒后,程嘉辉仍在用目光注意着她。酒吧里人并不多,她在邻桌点餐的时候说话声音温和平静,仔细听时有一种透彻的柔软。在程嘉辉眼里,这个女孩有种和其他女人断然不同的感觉。
清澈、天真,忧愁又没有防备。
没有客人需要照料时她站在角落,既不倦怠也不热情,脸上神情平和落寞,自然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温柔。这种感觉和成年女人不同。年轻女孩不知道自己的好,就像早晨花瓣上的露水不知道自己的剔透。但是女人一旦年长些,就精确地控制语气和笑容,以求在恰当的时刻展露温柔。江凌若身上的不自知,不经心让她在程嘉辉眼里透露着无法言说的美。
早上,江凌若离开酒吧已经是六点。清晨的城市还在沉睡,早点铺子都没有开门,人车稀少,街道比平时更整洁。她几乎已经忘记昨晚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她不知道,他的车就停在店门外,仅仅马路对面的位置。
他在车里看着她,他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年轻女孩穿了格子衬衫,下面是很瘦的牛仔裤。头发用皮筋简单地盘起。相比于纤细的身躯,白色帆布袋和衬衫都显得庞大。
在清晨的巷口,他在车里望着江凌若的背影直至消失。
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下班离开酒吧,刚走出大门就抬头看到了他。
“还记得我吗?”他说。但语气里没有疑问,他知道她一定记得。
她感到惊动,因为那天心里一闪而过的预感被证实了。
他问:“可以一起吃早餐吗?”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她在躲避。
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存在着一点怜惜,一点紧追不放。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靠近他,势必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受到伤害。
他从怀里掏出名片,说“我叫程嘉辉。”他的声音低沉硬朗,有磁性,更让江凌若内心慌张。
她没有看他,只用手指夹住名片,低头把名片放进帆布包里。
这些年程嘉辉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将近不惑之年,他的身材依然挺拔,面容保留了年少时的英俊,却已经退去少年的感伤,增添了力量和坚毅,言谈举止透露尊贵。
他自知可以拿下任何出现在眼前女人,他善于看出她们的破绽。而他并不常出手,一来从年少开始,身边的大部分女人已经不具备挑战性,二来他在寻觅一个让他感觉到不同的女人。
凌若回到出租屋,把名片放在桌子上,那是雪白的卡纸,上面写着:程嘉辉。下面有他的电话和电子邮箱。这个名片意外地简洁。他在一家她从没有听过名字的大型公司任职,大概每天会出入那种江凌若从来没有去过的大楼,那些大楼外部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十六岁的江凌若感觉,那是用这世界上所有无比整洁光滑的东西建造成了这样的大楼。
她把名片放在书桌的一角,把皮筋从头发上取下来,套在手腕上,房间窗外的树木下层是深绿的枝叶,上层是浅色的新叶,白色云朵在对面高楼上空缓慢地飘动。把这个名片放在这里是安全的,它处在她的掌控之中,同时也与她有一定距离。凌若有一种感觉,如果她把这张名片放在背包,或者口袋这种贴身的地方,也许自己会在某个时刻拨通那个电话。
如果开始,一切就不能回头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名字,日后她会唤他"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