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等一个人1
01
大概在我3岁的时候,爸爸带回来一个女人。是个初春的晌午,连日的阴雨绵绵,那天正好露了晴,阳光透过灰蓝的天幕洒下来,印在还淌着水迹的水泥地板上,像波光粼粼的湖面,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当时,我正在院子的樱桃树前踮起脚摘樱桃吃,奶奶坐在屋檐下纳鞋底。远远地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小樱桃。我回过头去,看到爸爸提着一个黑色旅行袋,从马路上拐了进来。
我松掉樱桃枝,飞奔过去,看到从他身后露来的女人,又在半路刹住了脚。
爸爸本来做好了张开手接住我的姿势,看我停住了就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我躲在奶奶身后,爸爸揉了揉我的头发,拉过身旁女人的手,说:“喊妈妈。”
女人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摆摆手说道:“别,喊阿姨就行,或者喊丽姐也行。”
光晕照在她卷曲的金色头发上,风吹过时卷起毛茸茸的几根细丝抚过洁白的面颊,其他的则像月亮湖的水草,随着微风左右浮动。
柳家村没人有这样的头发,她们喜欢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或是在脑后挽成一个拳头似的髻,始终耸立在杂草丛生的悬崖上。她们的脸上常年带着日晒后的红斑和风吹后的裂痕,眼睛始终低垂着,专注手中的活计,像深秋的夜幕,沉闷的黑色填满夜空,没有一丝光亮闪烁。
可丽姐不一样的。她的脸像是刚剥壳的鸡蛋,连一颗痣都没有,柳叶似的眉,野蔷薇似的嫣红的唇,穿一条蓝色碎花的连衣裙,连阳光都格外爱她,一寸寸亲吻她散发着馨香的皮肤。
“过不了两年,等着吧,过不了两年”。云云掐着腰昂着头尖着嗓子学着她妈妈的样子。我歪着头,脑海中浮现丽姐弯着腰摆碗筷的样子。长长的头发散在肩膀上,垂下一些在胸前,她一边慢慢地摆碗筷,一点用葱段似的指尖扒开挡住视线的长发。
屋子里不甚明亮,只有她雪白的皮肤在发光。我藏在门后,伸出半个脑袋偷偷看她。爸爸说,她以后就是我妈妈了,那她会像云云的妈妈那样将我抱在怀里睡觉吗?我可以像晴晴那样摔倒了冲进她的怀里吗?
听了我的话,她直起身子,眯着眼睛短促地笑了一下,说:“想都别想,小鬼!”
“可是,别的妈妈都是要抱的呀!”
“我可不是你妈妈!”
我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妈妈,我好不容易也有了,她却说不是。我蹲在后院的黄桷树下,泪水掉下去,砸在搬家的蚂蚁身上,食物掉下来,蚂蚁仓皇失措的飞奔而逃。
02
我曾经想象过妈妈的样子。她应该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缀着几颗雀斑的粉扑子脸,利索的短发和结实的臂膀。丽姐全然不是我想象中妈妈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见她第一眼我就固执地认为她就是妈妈。
尽管后来的很多年,她一直说,我不是你妈妈,有一天你妈妈会回来找你。我拉着她的手,仰头问她:什么时候呢?
高跟鞋在青石板上发出踢踏声,我好像听到她轻声在呢喃:是啊,什么时候呢?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爸爸又回了城里,带着他的黑色旅行包。离开前的头天晚上,爸爸神神秘秘地将我叫到后院,弯腰扶着我的肩严肃地说:“小樱桃,爸爸能摆脱你一件事吗?”
我舔了一口手里的棒棒糖,眨巴着眼睛望着爸爸。“爸爸走了以后,小樱桃能帮助爸爸照顾丽姐吗?”
“可是丽姐不是大人吗?”
“大人也需要照顾。”月半弯,星半残,落进爸爸带笑的眼睛,“小樱桃现在有妈妈了,可是丽姐还没有妈妈,小樱桃可以代替她的妈妈照顾她吗?”
“可是丽姐不让我叫她妈妈!”
爸爸揉了揉我的头发,问:“你想让丽姐成为你的妈妈吗?”
“那就像照顾妈妈一样照顾她吧!”爸爸望向橘黄灯光应在窗玻璃上的人影,是丽姐。
我炮仗一样冲进屋,扑到丽姐身上,举起手中水光闪闪的棒棒糖:“丽姐给你吃。”
丽姐站直身子,眼中的浓雾散去,渐渐聚拢成一点笑意,她接过我手中沾满口水的糖果,舔了一口。爸爸站在门口,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夜风吹乱他的头发和弯弯的眼睛:“我说的没错吧,我女儿很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