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故事】深海与罪
我是一片海。
今晚是一个普普通通无风无雨的冬夜,满天星垂微微。我静静地看向那个一步步朝海深处走来的白衣姑娘,翻起一层层浪花打湿她的衣角,试图让冰冷的海水让她感到惧意。
她脸上被月光打出一层光影泯灭的圆晕,她衣袂金色的褶纹浣白了黎明。她一步步没入我的怀抱,脸上带着安宁祥和的笑意。
她在十八岁这年,慢慢沉入海底。
1
她叫阿宁。
从她出生起,我就已经认识了这个女孩。
在她的童年时代,阿宁是格外幸福的。
她生在这个距内陆遥远的小渔村,父母也是普普通通的小渔民,每天三更就出海打渔。阿宁还小,就随着父母坐在渔船上,看着那些被捕捞上来在甲板上垂死挣扎的小鱼笑得咯咯作响,一双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等她再大一点时,小小的渔船已经不能再带着她去海洋深处,于是阿宁便每次看着父母出海,然后光着脚丫站在沙滩上把手放在嘴前做成喇叭状,大喊:“爸爸妈妈注意安全!阿宁等你们回来!”
海风呼啸着,把小阿宁细细的嘱咐带到那对夫妇耳边,于是他们也回过头来遥遥地冲着阿宁招手,慈爱又温柔。
这对小渔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着那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家里的生活。父母去打渔时,阿宁就会呆在家,看见了认识的人也会笑眯眯地打招呼,说些讨喜乖巧的话。陶瓷般的女娃娃又大方又开朗,谁不喜欢。
等到阿宁七岁时,这点安稳却突然被打碎。
那是一个冬夜,月色如水,星星泛滥。阿宁的父亲想在集日时带阿宁去镇上买点生活用品,但是看到阿宁身上单薄的旧衣,和女儿小小的常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脸蛋,心里万分心疼。
这个老实内敛的男人想要给妻女添件厚实的冬衣,又不想让妻女担心,便独自悄悄地,在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顶着凌冽的寒风出海捕鱼。
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那日恰巧遇上了台风。凶猛的大风席卷了整片大海,卷起一层比一层高的海浪。我眼睁睁看着那一叶孤船,在海浪狠狠的撞击下变得支离破碎。
意外来临得太突然。他那年迈苍老的身体在逐渐被刺骨的海水淹没的时候,最后一眼不舍的,是家的方向。可能到最后他还在担心,没了自己,那她们的冬衣怎么办呢。
第二日,早已平静的海面跃出一轮新生的太阳。
随之而来的,还有沙滩上绝望嘶喊的母亲,和目光无助呆愣流泪的阿宁。
2
失去劳动力的家庭变得更加穷苦潦倒。
仅仅凭阿宁母亲一人的汗水,是无法支撑起这个单亲家庭。
阿宁父亲死后,昔日和蔼友善的村民们都对她们避之不及。阿宁母亲每次带着阿宁去旁人家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借钱时,总会迎来虚伪的客套和拒绝。
甚至她们还未走远就会听到那些村人议论的声音:“一个寡妇带着一个拖油瓶,造孽哦。谁敢借钱啊,这不就是打水漂吗?”
阿宁母亲总会勉强撑起笑意安慰阿宁,可夜半低低的哭泣是无法欺骗她的。阿宁看着母亲鬓角的银丝和不再挺直的脊梁,一天比一天沉默,那双眼睛也不会再弯成好看的月牙。
这样一天饱一天饥的日子过了三年,眼看着周围孩子都要读书了。阿宁母亲供不起阿宁读书,可是看到阿宁悄悄的看着那些孩子羡慕的眼光,心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
她嫁给了镇上一个挺着啤酒肚的水产商。
这个水产商很有钱,可以给阿宁很多很多厚实的棉衣,送她去镇上小学读书。阿宁的母亲也不用再每日辛苦打渔来维持柴米油盐。但听其他村民说,阿宁还是沉默寡言,那水产商逗她,她也不会像小时那般讨喜的应和,不会说漂亮话。
所以那个水产商不怎么喜欢阿宁。
但我以为阿宁至少能吃穿不愁,有屋檐遮雨。
直到有一日,阿宁带着满身伤痕和额头蜿蜒而下的血迹,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小渔村。
许是太急了,她脸上挂着惊恐祈求的表情,慌不择路中又狼狈又可怜地摔在路口,被石子划破的小手哆嗦着扯住一个路过男人的袖子,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开了口:“求求、你、救救妈、妈……”
男人犹豫了一下,他是认得阿宁的。看在阿宁从小生活在小渔村,他还是带着人去了小镇。
镇上最大的那间屋子里,大家一进去就看到了头破血流浑身伤痕的女人倒在地上,那个水产商疯了一样哈哈大笑着,嘴里念念有词:“叫你反抗老子!后悔了吧!哈哈哈哈哈!”
过了几日,小渔村的村民都带着白色菊花去参加了阿宁母亲的葬礼。
阿宁那一日把母亲的骨灰撒进了大海。
水产商其实一直有家暴的倾向,平日里在大家面前笑眯眯的看不出来,实则每晚一回到家,稍有不顺心便会殴打阿宁母亲和阿宁。
阿宁母亲也想过逃,可是才十二岁的阿宁需要吃穿上学生活,于是便卑微地忍受着毒打,讨好水产商,希望他发泄完之后不要再去虐待女儿。
出事那天,水产商喝了酒,发了酒疯。回到家一言不发,抓起坐在地上的阿宁,随手拿起茶几上放着的烟灰缸,狠狠砸向她的额头。
正在做家务的阿宁母亲听到声响惊慌失措的跑出来,这个懦弱无能的女人第一次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推开水产商护着女儿。
水产商却被这一忤逆的行为激怒了,一手揪起阿宁母亲的头发不顾女人凄厉的尖叫就把她撞向墙壁。
一下,又一下。
周围的人全都怕惹上事,纷纷关紧门窗,生怕招惹上了自己。
眼前的血色像是灼伤了阿宁的眼睛,恍恍惚惚中,听见母亲那一声极其虚弱无力的“跑。”阿宁早就被吓得不知所措,听到这声指令竟然迅速地站起来,用逃生的本能飞快地跑远了。
用尽此生最大的速度,跑回那个她认为人人可亲的小渔村求救。
可是她也没能救回母亲。
3
水产商被抓了起来。警察押着他到阿宁面前时,男人露出了一个笑。
我想,那是颠覆了她世界观的一个笑。邪恶,恐怖,疯狂,病态,嘴角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眼瞳睁得很大微微泛着眼白。
警车走后,阿宁茫然无措地踩在沙砾上,咸咸的海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她在失去父亲后,继而失去了母亲,这世上再无爱她的人。
阿宁独自一人在小渔村生活。
她重新住进了那间童年时的小木屋,里面还放着打渔的工具,就好像那对勤劳善良的夫妻还在一样。
她还小,还不会出海。于是阿宁便去给那些渔民做小工,小小的身体拖着比她还大的箱子吃力费劲地前行。搬完后就去给餐厅的后厨当下手,端碗洗碗。偶尔一不小心累极了把碗摔了,就会迎接一顿臭骂和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的身上没有一天是完好无损的。
阿宁从不抱怨,也不主动要求工资。
那些人们看她实在可怜,便时常给她一碗饭或者给她一点钱。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阿宁省吃俭用地攒着,竟然也可以凑齐学费继续上学。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读书,只有读书时她才会有片刻的安宁,那双眼睛也会重新亮起星光。
只不过这世界对她的恶意还是太大。
“诶?兔子啊?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一个男孩背着书包,小小的手却掐住了兔子的脖子,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的笑容。
阿宁背着包站在他们后面,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攥紧了书包带,迈开脚生硬地说了话:“别……别伤害……它……”
那个男孩子注意到她,随意地将兔子甩在地上,朝着阿宁走过来,“诶?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宁垂着头不发一言,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那个孩子却越发放肆,扯开嗓子大喊:“哑巴讲话咯!哑巴讲话咯!哑巴居然会讲话!”越来越多的孩子被吸引过来,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很感兴趣地围住了阿宁。
“诶?你不是说她会说话吗?怎么没有啊?”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孩好奇地发出了质疑。那个男孩看到阿宁的确没有说话,涨红了脸,不想让其他孩子觉得自己在撒谎灭了威风,便踏出一步站在阿宁面前,趾高气昂的使劲推了阿宁一把。
“ 喂!哑巴!快说话!”
阿宁一下没承住力,砰地一声摔在沙滩上,尖锐的石子割伤她的膝盖,鲜血汩汩涌出。阿宁却像没有痛觉,只木讷地攥着书包带。
那些孩子见状,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对着阿宁推推搡搡,说出的话带着纯真的稚气:“真的不会说话呀?也是,她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没意思,我们走吧。”
那些孩子又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对满身沙泥淤青的阿宁置之不理。
那个黄昏,我看到阿宁晃悠悠地站起来,膝盖上的血迹早已凝结成块,她抱起奄奄一息的兔子,一瘸一拐地走向小木屋。影子拉得长长的,孤单地让人心疼。
4
阿宁十六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早晨的朝阳下,少女的侧脸仿佛镀上了一层光圈,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
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她上了一年的高中,可是学费越来越多,阿宁已经支付不起,于是在一个春日,其他孩子背着书包喜气洋洋上学的时候,阿宁带着那张考得极好的成绩单辍了学。
她还是打着杂工,偶尔自己去打点鱼去卖,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莹,微风簇浪散作满星河。
她独自一人撑起整个世界。
那些人欺她孤苦无依,常常把价格压得很低,阿宁照单全收,没有丝毫怨言。
突然有一日,阿宁家来了一个客人。
是个斯斯文文的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西装,非常秀气。是阿宁辍学的那所高中新来的男老师,听说学校里有个这么可怜的姑娘,就同情心泛滥过来找了阿宁。
他告诉阿宁,他愿意以很低很低的价格,单独辅导阿宁读书。
是不及学校十分之一的价钱。因为对读书的渴望,阿宁心动了。
起初阿宁还有着很强的防范心,都是坐在沙滩上让男子给自己辅导功课。可男子好像真的没有非分之想,每天按时来按时去,从来不会多逗留一分钟。
阿宁想要知识,这些对她就是久逢的甘霖,让她如饥似渴。
阿宁一直在努力活着,她希望走出这片小渔村,我知道的。
我以为阿宁终于有出路了。
在阿宁十七岁这年,在一个深秋,在一个夜晚,在这片沙滩上,阿宁一如既往地结束了补习,漂亮的小脸笑着对着男子道了谢。
阿宁发自内心信任了他,身处黑暗的人看谁都像是救赎。
海面上折射的月光铺成大海的鳞片,波光闪闪,那个男子的镜片反射出亮眼的光,我看见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浓重的乌云遮住了月亮。
沙滩上被撕成碎片的白裙,微弱绝望的嘶喊求救,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着海风消散在了空中。
5
阿宁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报了警。
她捏着话筒的手都是发抖的,无意识地攥紧了话筒,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围人声鼎沸,那个衣冠禽兽正面色自若的接受警察的盘问。
他还是露出往日一般的温和友善的笑,吐出的字句却像毒蛇一般充斥着冰冷的凉意:“这个女孩……我好心帮助她,希望她能坚强长大,她却告诉我想要跟我在一起,我出于道德拒绝了她,没想到她恼羞成怒来了这么一出……我,真是太失望了。”
人们也都不相信平时绅士有礼的男老师会做出这等事,一个个都愤怒的指着阿宁的鼻子,骂阿宁不知廉耻不懂感恩,居然想借机赖上男子。
是的,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只是阿宁为了以后生活有个依靠,而自导自演的独角戏,幸好他们识破了阿宁的诡计。
这是一场没有成功的求救。
那些人走后,阿宁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沙滩上,慢慢的环抱住自己的双膝。我看到了女孩颤抖的双臂,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扬起一抹笑容却又迅速垮下,随即泪水奔涌而出。
全世界都将她抛弃了。
在这之后,阿宁再也没有争取过任何东西。
她就像被拖着进了一个黑色的沼泽,她百般努力想要获得生机,岸上却有人对她伸出的手视而不见,甚至踩上一脚。
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光。我再也看不到以前那个热情活泼的小女孩生机勃勃的样子。
她好像在熬。
在熬什么呢?我看着这个一天比一天孤寂的白衣女孩。
6
她在十八岁生日这天走向了大海。
阿宁美得像是误入人间的仙子,笑得开怀,从她父亲去世起,我就没有见过阿宁这么开心的时候了。我用冰冷的海水温柔的慢慢裹着她,裹着她沉入海底。
那里有她的父母。
我感受到了阿宁正在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
天,流露出如水般无骨的墨色。点点璀璨之星装饰着夜空,无声的压抑立马消失在满天星光里。
我永远记得阿宁七岁前被热烈爱着的模样,不用每天看凌晨的月亮和星光,不用醒来马上去做工,而是在傍晚的沙滩,逆着光,傻傻地去追握不住的风。
遥望远处的小渔村,人们正安心熟睡。或许第二天醒来,得知阿宁的离去,只会惊讶一瞬,没有丝毫愧疚,心安理得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而他们恶意凝聚成的罪,早已形成巨大的沼泽,无人得知。
作者:宋暮野
原创首发于公众号行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