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熟麦黄,岁月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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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珠海,仲夏刚至。
天还没亮,落地窗外的世界一色的漆黑,远处海上的云朵,微微流动着白光,不知是晨曦还是隐藏的月亮。
海天之际有细丝般的橘色灯光,断续地跳动着,划分出了梦呓和苏醒的分隔符。
近处街道热闹起来,有人凌晨归家,有人匆忙上路,车灯川流不息,像点亮了火把迎接黎明,又像深海的灯笼鱼鮟鱇,偷游到陆地上,追逐路灯的光芒,抖落一街的星星。
起身,泡一杯茶。吊灯的光轻轻洒落在白色大理石桌面上,染上一层黄晕,心情如面前的紫砂壶,泛着柔光,渐渐地滋润,渐渐地温暖。茶雾一丝一缕地飘起,弥散,融入灯光,消失,这正是轻轻地喝一杯茶,静静地想一个人的时刻,记忆就像灯光般昏黄闪烁。
昨天还在江南,此刻已到了珠海。
红尘俗事就像珠海的雷阵雨,起初,只是在天边,在远处的海面上,灰蒙蒙的一片云,听不到一丝声音,嗖一声平移过来,由远及近,像爆米花一样砸下来,啪啦地响,砸在树叶上,花朵上,地面上,砸个粉碎,满头满脸都是,然后让你收拾。
出差的任务也像渐行渐长的日光,敲打着你的脚跟,一寸寸推搡着向前,没有停歇的荫凉,更不给喘口气的时间。
临行前,收到了楚河从云南寄来的生普,未及品尝,带着上路,做出差的伙伴。
对于不同的茶,只要是可口的,我都喜欢,没有偏爱。绿茶的清新,乌龙茶的香味丰富,红茶的醇厚,白茶的淡雅,都是自然乐章优美的一部分。这乐章有引子,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尾,唯独缺少了普洱这一段的旋律,这饼生茶补上了缺失,微苦微甜,鲜爽饱满,又应了春去夏至的时节,清爽的茶香唤醒初夏的瞌睡,持久的回甘缓解狂奔来的暑气 。
打开白色的粗纸包装,入眼的茶饼是如杭锦似湘绣的绚烂七彩,条索完整,油光肥亮,白褐红黄黑青灰,相互交织,层层叠叠。白的是玉龙山的积雪,褐的是石林的石柱,红的是大理的日落,黄的是东巴的古老壁画,黑的是丽江的斑驳街道,青的是洱海的波澜,灰的是观音峡的天空。
取一些茶叶投入紫砂壶,铁壶里的水渐渐地响起来,斜斜地注入茶壶里,壶身上顿时笼罩起一层乳白色的水汽,透明的泉水落在茶叶上,轻得就像雪花落在大地。茶雾蒸腾而上,忽聚忽散,时浓时淡,仿佛在寂静中奏出了一首温柔的乐曲。袅袅的茶雾里,我似乎看到了楚河在茶山上挺拔的身影。
楚河嘱咐我泡茶的时候,水要先静一下,注水的时候要静、轻、柔、缓、低、匀。那口吻仿佛是在说一个待嫁的闺女:“嫁过去后,你要待她温柔,切勿唐突了她。”
叶片在壶里慢慢舒展,感应到熟悉的山泉气息,伸长身子打个哈欠,恢复了明亮黄绿的叶底,边缘微微露着红色。滚烫的山泉水冲下去,激起了满屋兰花香气,在空中飘荡,好像从远古的山谷里袭来,又像是听到屋檐下的风铃的清音。
我问楚河:“为什么这茶有这么浓郁的花香?”
楚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在茶地的旁边长着一些花,当地人把它们叫做白花。”
这些白花学名洋紫荆,形似兰花,紫心白瓣,喜光,喜雨,花期长,生长快,花瓣可以炒食,树根树皮可治消化不良,被称为平民的兰花。它们没有牡丹高贵的种族,也没有玫瑰艳丽的色彩,只是一些无名的花,伴着风,伴着雨,伴着阳光,悄悄地开放在茶园旁边,把淡淡的芬芳融入春天的时光,溶进茶树的枝叶。
楚河喜欢花,对花的感觉更是敏锐,他曾养过兰花,养过石斛。他曾一个人,在一处山间,在一个没人的长廊角落,看一树漂亮的花朵,在风中剧烈地摇曳,天上的白云似乎也被风吹落,掉在花间,映在水面上。和花交谈的时光都被他用文字凝结下来,变成极美的散文。
今年年初,楚河大病了一场,想喝一下自己的茶,甜一下口,抵御一下生活的苦,然而口淡无味,来到自己茶园上,满眼已是郁郁葱葱,看着茶尖在很老的树干上冒出来,在雾里面或者阳光下蓬勃生长,心里不住地高兴。
我想: "如今壶里的茶叶,会不会是他当初看到的茶尖?"
茶叶在紫砂壶里被沸水冲击,左冲右撞,上下起伏,聚集了又分散,颜色深浅不一,形状各不相同,像花朵,像树木,像田野,像山岭,像街道,像建筑,像衣服,像动物,像人脸。楚河种过的花朵,流浪过大理的稻田,西双版纳的山岗,纳帕海的村庄,西安的城墙,无锡的码头,河南穿过的大衣,深圳大芬村的画马,济南看过的姑娘,云间小卖部的老奶奶在茶汤里一个一个,像模像样地浮现出来,争着在茶壶里表演。
楚河把他的茶叫拾川,意思是拾遍大美的山河百川,流浪的时光化作茶的名字。
许多笔友喜欢楚河的文字,想模仿却很难。词语可以搬来,句式也可以套用,但是难得是达到敏锐细微的感受,这是文章的骨。
若要获得文骨,我想需要同样地在年少轻狂的时候,骑着摩托出发,去流浪,到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人和风景,经历那么多事,甚至体会那么多失落,让孤独和温暖,幻想和失落,困惑与冲动,欢笑和哭泣,挣扎与梦想,在心里不停搅动和酝酿,并把这些滋味揉进年轻敏感的灵魂里,一点点地回味,一点点地咀嚼,从苦涩里尝出甘甜,从孤独里面点燃温暖,从哭泣里绽放微笑,才能用朴素的文字写出来充满诗意,动人心魄,回味复杂的篇章。
天光渐渐发亮,群山,建筑物,街道的线条变得清晰可见,大地正在努力睁开天空的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人生如茶,每一泡沸水都是生命的历练,淡黄,澄黄,熟黄,黄白,失色。
第一泡沸水下去,汤色透明,泛着些黄,香气扑面而来,好像满山的野白合瞬间开放。茶汤接触到舌尖,口感清香微甜,如少年不经世事的淡淡纯情。
第二泡沸水下去,汤色变得橙黄,空中的香味减了,茶汤里香味增了,口感变重,微微地压舌,香韵俱佳,身体轻飘飘起来,浑身充满了力量,似青年初出茅庐的意气风发。
第三泡沸水下去,金黄不减,入口的香味变浅,韵味变长,厚重感依旧,人感到更强烈的轻松和愉悦,自己不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像壮年功成名就的志得意满。
第四泡沸水下去,汤色愈发亮黄,茶汤里的香味消失,韵味变强,压舌感最甚,入口微苦,迅捷回甘,为中年冷暖自知的负重前行。
第五泡沸水下去,汤色变浅,香味韵味消失得无影无踪,入口只有水味,含着浅浅的甜,似有似无,是老年人至归途的淡泊宁静。
春日已逝,还能在一壶清茶里品尝春天的复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是茶农楚河却不轻松,凤鸣山下,澜沧江畔,临沧的古茶园,为了保持原生态,不打农药,不施肥,用手工的割草机割草,嗡嗡地响上一天,头昏脑胀,耳朵里消失好几天的声音。到了夏天,免不了炙热的阳光暴晒,各种蚊虫的亲吻,身上红一块,肿一块,都是热爱的痕迹。
白天,日晒雨淋的茶山上采一天茶,费眼费神,重复地动作,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还要看合适的时间,太早,茶无味;太晚,茶太老,远不是诗文里描绘采茶女的美好。
采完回家,摊凉萎凋。
最累人的是杀青,茶厂用的是自动化滚筒,温度太高,五六分钟搞定,杀死了转化酶,入口苦涩,不醇厚,口味没有变化,如死水无趣。
楚河用的是铁锅,温度200度,需双手上下不停地翻动,一炒就是一个通宵,当天的茶必须炒完。等他抬起头来,满天的星辰已变成朝霞,写文的手又加了几处红色烫伤。
碾揉,使茶索紧实,冲泡后能析出滋味 ,太阳下晒青,蒸汽蒸湿,最后大青石压制成型。
唯有辛勤的汗水和手工,才能够把花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雨水的味道,山河的味道,人间烟火的味道,时光的味道碾合在一起,形成含香甘甜,韵味深长的复杂口感,回味无穷。
楚河原是青年医生,因为热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热爱这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回家务了农。
这几年,Yiqing 对云南经济冲击巨大,全国知名歌舞团都无法维持,茶农自然不能幸免。和他交谈,他说虽然艰苦,但是他乐观,相信困难一定会过去,虽然读了很多书,但还是喜欢种地,种茶,写文,有自己的方向。
楚河说话缓缓地,喜欢写夜里和雨天的散文,让我想起喜阴的伯劳鸟,在树荫里诉说唱歌春雨的诗意,流星的离愁。
霞光四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推开天边的云朵,海面泛起无数金光,大地流淌五彩的霓裳。
我问楚河:“梅熟麦黄,你要去插秧吗?”
楚河回答我:“种苞谷。”
刹那之间,我仿佛看到那一穗穗的金黄,映在楚河的眼里,变成光芒,在黑夜里投向天空,化成了漫天的银河。
(完)
麦黄梅熟,岁月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