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娘家的“小妈”
父亲这一辈有堂兄弟七个。
他们大都不是居住在一个村子里,有的居住在花屋,有的居住在高岭,有的居住在下冲,大妈家居住在县城的老街,我家居住在享堂。
这是58年修水库,移民造成的。我很小的时候不明白,为啥别人家的家族都集中在一个村子里,甚至屋挨着屋,瓦连着瓦,只要哪家有什么动静,或者受到外来的侵扰,立即就能集中到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而我们家就不是这样,只能形单只影地孤立存在着。
还好各家相距并不甚远,或一、两里,或两、三里,最远的大妈家也不过六、七里,有什么事也能很快的互通有无。
我们家乡称呼父亲最大的哥哥叫“大父”,其余依年龄大小分别叫“二大”、“三大”、“四大”......顺其自然,称呼父亲的嫂子依次是“大妈”、“二妈”、“三妈”和“四妈”......
和父亲同辈、但不同堂的,我们称为“爷”,连名字一起喊,比如他叫张三,我们就喊他“张三爷”。张三爷的妻子,我们就喊她“娘”,也要和名字一起喊,比如她叫李四,我们就喊她“李四娘”。
我上初中那会,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男人,又矮又瘦又黑,看上去丝毫不比比他大的父亲和四大、五大年轻。话也不多,除了非说不可之外,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坐在那里。
他是我们远房的一个叔爷,因为已经庶出了很多代,之前一直和我们家族没有来往。家也是库区移民时搬走的,但搬的比较远,比较接近高山,搬到了离我们这里大约二十里开外的板舍村,估计是觉得不知道这个水库以后能涨多高的水,搬远一点、搬高一点,总会安全些。
这个叔爷,我们不是叫他“八大”,而是喊他金才爷,他的妻子我们也不是叫她“八妈”,而是喊她“小妈”。其实按族谱查阅,他们和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按年龄排序,他们也并不是最小的。反正就这么叫着。
金才爷这次来,是认亲来了。
金才爷的爷爷是单传,金才爷的父亲又是单传,多年前库区移民时,金才爷家选择搬到了小妈的娘家,估摸着也是因为要寻找一些依靠,就这样一直生活了二十多年。期间和小妈娘家的人相处虽有种种羁绊,总归相安无事。现在女儿大了要出嫁,他即没有堂兄堂弟,更没有胞兄胞弟,嫁女这样的大事,总不能全指望着舅舅、舅妈们跑前跑后。再过若干年,两个儿子也要说亲、嫁娶,没有家族出面终是一件掣肘的事。
于是,父亲的堂兄弟由七个变成了八个。
一直过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到过金才爷家的小妈,或者是过了很多年。
但当等见到小妈的时候,我立即就觉得亲切。和金才爷相比,虽然她的个子也不高,说话也不多,但胖呼呼的样子却和蔼可亲。和母亲说话,就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姐妹一样体己,亦或像隔壁邻居一样的自然。看我进屋,就能立即喊出我的名字,我很诧异。
那个时候交通不方便,因为路途遥远,我仍然很少去到她家。所以对她的印象也仅限如此。
90年代初,金才爷瘫痪在床,他的个子显得更矮了,脸也更瘦、更黑了,话也更少了。我的两个堂弟因为生计的原因,总也不能在家服侍,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小妈头上,一下子就是十几年。除了偶尔听到母亲说,小妈长久待在娘家的地盘伺候金才爷,有着种种的委曲外,我从没有听到任何一位长辈私下里议论过小妈哪怕会有一次对金才爷的怨言。
屋漏偏逢连阴雨,小妈终于也病倒了,突如其来的不省人事。
住了好多天院,该检查的都查了,终查不出是什么病,血象高的离谱,怎么用抗生素也降不下来。昏迷七天后,医院下病危通知书,并说,如果不希望死在家门以外,就必须立即出院。
回到家里仍然昏迷不醒。
四大他们和小妈娘家人商量着准备后事。扎灵屋的材料和送亡灵的骄马也请到了家里,两个家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开始房前屋后的忙碌起来。
可小妈还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昏迷不醒,不死,也不活。
六大不甘心,派人到响肠找一个过阴的大师,让他想想办法,总该尽一尽心。大师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颤抖着身子说:“此人命不该绝,大门外有一把剑直指此人家香案,移除便是。”
剑却是没有,倒有一棵正对着大门的杉树,树干的影子隐约指向堂屋。
砍掉杉树后,小妈竟真的活了过来,不到一个星期,健康如初,连医生都傻眼了。
活过来的小妈,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不能走动的金才爷,我亦仍然没有听到过小妈在任何时候流露出对金才爷的任何不满和怨恨。
2000年中期某一年的一天,我路过金才爷家,时值饭点。堂弟、弟媳都不在家,进屋还没等我喊小妈,小妈就叫着我的名字,像叫她的亲生儿子一样亲切。
我问,“弟媳哪去了,我肚子饿了怎么办。”她笑着答,“我做给你吃嘪。”丝毫不觉得麻烦,反而灶前屋后转悠着高兴的身影。
饭桌上,我问她的身体情况。她说“好着呢”,可不,还是胖呼呼的样子。又说,“全靠我身体好着呢,要不你们路又远,你金才爷可怎么办”。说完,略有一丝愁云佛过她的眼眸。
又过了好多年,金才爷先小妈离开了人世,小妈在金才爷去世后的第二年也离开了人世,走时的样子非常安祥。
从半路认识小妈开始,到她去世的这二十多年间,我并没有多少机会和她说多少话,更没有很认真地和她谈一次心,但为数不多的关于她的记忆,却一直根植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想起。
谨以此纪念小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