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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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师傅，搓背。”杨辰从澡堂的水池里站起来，一身肉嘟嘟的白膘在水蒸气缭绕中若隐若现。
“来了，三号台。”搓澡师傅快速的从临时休息间走出来，边回话边在搓澡台上铺上一层塑料薄膜，熟练的从旁边的红色水桶里舀上一瓢热水，顺手泼到薄膜上。
“512房间一位？”当杨辰横躺到搓澡台上后，搓澡师傅摘下他的手牌问道。
“嗯。”杨辰把眼镜递给搓澡师傅，舒服的闭着眼。
“需要搓泥宝吗?还有硫磺，或者奶盐？送敲背。”
“三合一。”杨辰用双臂垫着后脑勺，扭动肥胖的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回答道。
“好嘞。”搓澡师傅熟练的给杨辰搓着全身， 每次遇到这样的大客户，他都显得特别高兴，干起活来就更加卖力了。
杨辰习惯周三下午到“浴满楼水世界”消费，漫长的一个下午，先泡澡再搓背，然后蒸房蒸一蒸，洗舒服回到房间后，喊上一个足疗技师，在享受中睡到天昏黑才离开。这一次却是周六来的。
“搓了两遍？”杨辰眯着眼睛问，以前很多搓澡师傅都是草草的搓一遍，几分钟就完事，今天却不一样，第一遍搓完之后，搓澡师傅舀了一瓢水给他冲洗干净，又搓起了第二遍，搓的很细致也很舒服。
“是的，哪里需要再搓搓吗？”搓澡师傅说。
“没有，很好了，你继续。”杨辰继续闭着眼睛享受着说，“你是新来的？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来了很久了，一般周末会在。”搓澡师傅边说，边给杨辰身上涂抹奶盐。
“我给你推一遍，会很舒服的。”搓澡师傅继续说。
“加钱吗？”杨辰问。每次搓背，搓澡师傅都会给他推荐各种服务，每次做完又都很后悔，感觉上当受骗一样，所以，杨辰只选择“三合一”。
“不用加钱，推完全身，你再去蒸房蒸一会，直接淋浴冲一遍，干干净净的。”搓澡师傅说。
“那感情好。”杨辰继续享受着。
这一次搓背竟然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杨辰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好像舒展开一样，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的芳香，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翻腾欢悦着，唱着绵绵情歌，窸窸窣窣低声柔情蜜语，整个人神清气爽，显得年轻了许多。
杨辰坐起来穿上拖鞋，搓澡师傅顺手把手牌和眼镜递给了他说，“注意地滑，去蒸房蒸一下吧。”
“嗯。”杨辰戴上眼镜，有意的仔细打量着这个搓澡师傅。
“咦？”他惊讶的皱起眉头心想，“好像在哪里见过啊，那么面熟？”他脑子不停的打转，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杨辰高中二年级辍学之后就开始外出打工，后来积攒了点资金做起物流生意，时来运转，倒也干的风生水起，近几年网购行业火爆，这让他借着东风大赚了一把，成为附近小有名气的大老板。
“康老师——”杨辰突然脑子里面闪出一个人的影子。
02
确切的说康老师并不是杨辰的老师。
康老师原名康震生，黄塘县一中的老师。
十几年前，正是香港电影古惑仔流行的时代，杨辰那时候在县一中读书。
“哐……”杨辰带领着十几个学生一脚把高二三班的教室前门跺开了，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概有60公分长的钢管，飞扬跋扈的涌进教室前门口，用钢管指着班里的学生喊道，“大飞呢？有种你给我出来。”
当时，晚自习课还没开始，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习的同学，当看到眼前的场景，许多学生目惊口呆，不知所措，胆小的女生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杨辰，你这太过分了，欺负我们班没人是吧？”一个虎背熊腰的男生站起来说。
“要打架出去打，不要到我们班撒野……”
“就是，欺人太甚……”
班里其他学生小声嘀咕着。
“吵吵啥，和你们有啥关系，这是我们和大飞的私人恩怨，大飞，是男人的话操场等你。”杨辰带来的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学校的操场除了是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场所外，也兼顾着群殴或单挑的战场功能。
“叮铃铃……”这时候预备铃响了起来。
“你们这些学生干什么？”康老师在不远处看到乱糟糟的人群喊道，他是高二三班的班主任。
“老师来了，走……走了。”杨辰带来的人把钢管隐藏到衣服袖里，退出三班教室，作鸟兽状四散跑开了。
晚自习放学前，康老师找到杨辰的班主任徐老师。
“杨辰，你出来一下。”徐老师从教室的后窗户喊道。杨辰知道徐老师会处理自己，但是他并不害怕，至多停课回家反省，这也是他希望的处理结果，对他来说，家里面要比学校自在，虽然父母会时不时的骂自己一顿。
“走吧，到我家里说。”康老师面带微笑，拍了拍杨辰的肩膀说。
康老师的家就在学校里面，说是家，其实是办公室兼住所。深灰色砖瓦盖成的两层老式教学楼，破败不堪的矗立在学校的西南角，上下十二间教室分配给有需要的老师做宿舍，康老师就住在二楼靠西边的教室里。
“坐吧。”教室被康老师隔成了两室一厅外带一个做饭的地方，“客厅”里一套简易木质沙发加上旁边的书架占了整个房间的大部分空间，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书籍，康老师和徐老师坐在长条沙发上，指着旁边的木头凳子让杨辰坐下来。
“哦。”杨辰满不在乎的坐到木凳上，眼睛很随意的不时的打量着房间和康老师，还有自己的班主任。
“说说吧，我家里人正好回老家了，今天就我们仨人。”康老师依然面带微笑地说。
“没啥好说的。”杨辰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老师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的事我稍微了解一点，你不该这样做啊。”康老师说。
“不用你管。”杨辰不耐烦地站起来想要走，他来的时候本来就不情愿，徐老师在旁边跟着，不来也没办法。
“站住，注意你态度。”徐老师站起来，伸手拉住杨辰的胳膊严肃地说。
“别拉我，我说了，别拉我。”杨辰气急败坏的想要甩开徐老师的手，一脚踢到刚才坐的木凳上，“哐当”一声，木凳撞到沙发前的桌子上，一条腿掉了下来。
“不要激动，冷静，没事……没事……”康老师扶起倒地的木凳，放到一边。
看到这种情况，杨辰也不好意思再动了。
康老师去卧室搬来一个小凳子，示意杨辰坐下来。
当天晚上，康老师和徐老师一直给杨辰做思想工作，时间持续到凌晨。
“人这一生要活得有尊严，尊严是需要自己争取的。”康老师说。
但是，杨辰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我说的这些你可能听不进去，咱俩做个约定，如有有一天你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到时候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离开的时候，康老师依然微笑地拍了拍杨辰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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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杨辰躺在床上回忆到这些，康老师在他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清晰了。他现在就想去澡堂找他，给他说声感谢，告诉他自己明白了那些道理，又感觉在这种场合见面，确实有点尴尬。
“干脆在外面等他。”杨辰第一次没有叫足疗服务，穿好衣服，退了房，他走出“浴满楼水世界”，坐到车里，点起一支烟，注视着洗浴中心门口。
“康老师——”杨辰看到康老师从洗浴中心出来，赶紧下车，远远的招手。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康老师下意识的环顾四周，看到杨辰在向他招手说，“你是？”
“我，杨辰，徐老师班的。”
“那个……有点想不起来了。”康老师不好意思的说。
“那个约定？还有，凳子，踢坏了。”杨辰并没有因为康老师不记得自己而失望，反而因为激动，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哦——胖了，时间太久了。”
“是啊，车上说吧。”杨辰拉开汽车后门，邀请康老师上车，等康老师坐到后排座位后，杨辰挨着他坐了下来。
“康老师，要不去吃点东西？”
“我下班前吃过了。”
“哦。”杨辰本来准备一肚子的话，现在竟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下午点三合一的那位你是吧，谢谢你照顾我生意啊 。”康老师微笑着说。
“这……我不知道是您，后来才……”杨辰有点不好意思，他希望康老师能记得自己，又担心他提起搓澡的事。
“这没什么，你消费我服务，等价交换。”
“可是您是我的老师啊。”杨辰惭愧的说。
“可是你付钱了啊。”康老师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杨辰再没有纠结这个话题。
“康老师，您不做老师了？怎么干起了搓背？”杨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也算兼职吧，周末没事出来干两天，老师也要养家糊口啊。”康老师面露无奈的说。
“不是说，国家不让老师兼职吗？”
“有偿补课是不能做的，这周末出卖点体力换点钱应该没什么，家里……”康老师没有往下说下去。
“也对，凭劳力吃饭，无何厚非。”杨辰接着说，“康老师，您虽然不是我的老师，但是，那天夜里您和徐老师苦口婆心的教育我，我后来才真正明白。真心感谢！”
“这没什么，都是老师应该做的。”
“您说，人活得应该尊严，尊严是需要自己争取的。我一直记得。”杨辰喃喃地说。
“尊严？是啊，尊严。”康老师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好像针扎了一下。
两人聊了很久，最后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后，康老师骑着自行车走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地上黑乎乎的影子，心里面一直在追问自己，自己的尊严还在吗？脱下教师的外衣，兼职搓澡是不是有失尊严？自己是否已经没有师道尊严了？
人人都要求老师淡泊名利，安于贫寒，想让他们吃着画出来的道德大饼，勉强度日，但是，老师是人不是神，老师也要养家糊口，也需要房子住，也需要给孩子教育投入，也会生病，也需要赡养老人。老师同样有追求衣着鲜亮，生活滋润的权利。
“为了生活，我的尊严还在吗？”康老师心里翻来覆去在思考这个问题。
04
“老康，咱爸又该化疗了。”张春华躺在床上，一只手摇着芭蕉扇，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睡在旁边的康老师说。
湿热的凉席驱赶不了炎热的夏夜，墙壁上挂着的空调不到闷热的喘不过气是不会开的，为了节省那点电，家里唯一的挂式空调，大半个夏季都是以摆设的姿态呆在康老师家里的。
“嗯，我知道。”康老师紧闭着双眼，平躺着一动不动。
“儿子的生活费……”她说了一半，蓦地住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嗯，我知道。”康老师还是一动不动。
“要不你也让你们班学生订些资料，咱收的少点。”张春华小声的说，像蚊子嗡嗡乱飞的声音，她知道这说了也是白说。
“嗯。”康老师依然闭着眼睛。
“你写的小说看的人怎么样？有人给钱吗？”张春华继续说。
“没人看，不写了。”康老师转过身子，面朝着墙的一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也是，挣不到钱，还费功夫。明天买菜的时候，去查查这月的工资上存折没，都取出来吧，不够的话，咱再想办法。”张春华也转过身子，和康老师背对着，芭蕉扇不停的扇着。
“嗯。”
康老师每次买菜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怕别人知道他是老师。这一次干脆绕过离家近的菜市场，去更远的一个小市场买菜，顺便到银行办理业务。
“大爷，白菜多少钱一斤？”康老师拿起一颗白菜，边问价边撕扯外层已经干枯的菜帮子。
“五毛，你不能再扯了。”卖白菜的大爷边阻止康老师边说。
“便宜点，你看这卷得不够紧。”康老师像往常一样讨价还价。
“这还不紧，每一颗卷得跟石头蛋子一样。”大爷拿起一颗白菜用力按了按说。
“便宜点吧，外层的老帮子太多了，都没啥水分了。”康老师实在不善于还价，绞尽脑子想一些理由。
“这都是自己种的，干菜帮子都被你给撕光了，成了核了，不能再还价了。”大爷有点不耐烦。
康老师把那层干菜帮子全部撕光，把鲜嫩的白菜放进塑料袋里，腾出手，又去扯另一颗白菜。
“你别扯了，再扯就不卖了。”
“就这两颗吧。”康老师把塑料袋递给大爷，拍打着手上土说。
卖白菜的大爷边称白菜边有意无意得问，“看你穿的那么规矩，你是老师吧？”
“你还会看相？”
“这倒不会，老师一般穿的体面，又会挑菜又爱讲价的。”
“我…不是老师。”康老师脸上火辣辣的，他付了钱，接过白菜，赶紧骑上车子离开了这个小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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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杨辰一直惦记着康老师，特别是当初自己踢坏的那把木凳，好像是自己当初无知行为最合适的罪证。
“给康老师换一套凳子吧。”杨辰心想。
杨辰开车来到 “四季同达家具大世界”，这里是黄塘县最大的家具市场，各种档次的家具应有尽有，这里不少商户都是杨辰的合作伙伴，他们的货物很多是杨辰的物流公司负责托运的。
杨辰身穿丝绸花衬衫，脖子上挂着有小拇指粗的金链子，镶金墨镜架在微挺的鼻梁上，一个胳膊腋下夹着黑色皮包，另一只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半支香烟，横踱着步子，不时的吸上一口香烟，吞云吐雾的。
“杨老板，今天怎么这么闲？”
“杨哥的生意红火啊，以后还得靠你照顾啊。”
……
杨辰一路走来，不时的有人打招呼。
“老李，给我挑一套凳子。”杨辰走到一个专门卖红木家具的商铺喊道。
“杨老板，准备要什么价位的？”商铺的李老板客气的问。
“最贵的。”杨辰不含糊的说。
“好的，放办公室还家里？”
“送老师。”
“你这豪气啊，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这老师得好好照顾咱孩子了。”李老板笑着说。
“就这套吧。一会我给你位置，你现在准备安排人送过去吧。”
杨辰付过账就开始给康老师打电话，他要给康老师一个惊喜。
“喂，康老师，下课没？我是杨辰。”杨辰客气的说。
“哦，现在没课，怎么？有什么事吗？”“您现在在哪里住？我一会去看您。”
“还是在学校住，你知道的。没什么事不用跑了。”康老师婉言拒绝道。
“我知道了，我就看看您，一会就过去。”杨辰不等康老师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康老师还是住在学校教室改造的那座二层楼上。当杨辰兴致勃勃领着送货师傅赶到康老师家的时候，康老师正在二楼的走廊里择菜。
“康老师，凳子。”杨辰异常兴奋。
“什么凳子？”
“我踢坏的凳子，当年不是故意的。”
“你这……”康老师看到楼下的工人在卸货。
“新的凳子，红木的……真的感谢……”杨辰有点语无伦次，也许是每一个学生见到老师都紧张的缘故吧。
“你来。”康老师示意杨辰跟他进屋。
“你看看。”
“这……”
简易的客厅里，两张木制的课桌和几把凳子改造成的餐桌和餐凳，加上破旧的书架占满了整个房间，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