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体验——《暗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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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不是。
当翻开书本的头一页，这简短的六个字就如奔来的高浪迎面砸开，使心灵受到震荡。我们在这瞬间里，情绪翻涌，思绪不断。有许多事闪过，不停地闪过，而几乎都是痛苦的、艰难的和令人疲惫的。我们又被这句话再度拉到一直被隐藏和回避的事实，就是生命的挫败和空白。一如前些日子所流行的一个词汇，积极废人。
他们常常试图努力，想要改变目前颓然的状态，于是奋起努力。然后在数天之后重归回往日的怠惰、拖延、娱乐与放纵的生活里。如此反复不断，间或不停。
他们虽以这样的贬名自嘲却仍然有错误的假设在他们心里，他们觉得自己只是没有坚持下来罢了，一旦坚持住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就会彻底转变。他们觉得自己就是马拉松选手中的一个，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和勇力，那些失败都不值一提，只是自己还没认真而已。真要做起来，随时都可以。
我们果真这样自欺吗？连那些每次的失败和眼前一塌糊涂的现状都不能叫我们醒悟吗？
几年前有个可悲的新闻，我想用它来描述积极废人们的结局。有个25岁的男生得了肠胃病，医生劝他只吃少许清淡的食物，列了一连串禁忌的食物。他回去后仍旧大口烧烤，大口啤酒、烧酒。所以他果真是死了。死前痛楚难忍，哀嚎不止。
没有人会同情他，是他自己活该。而我并非要你评价他，乃是希望你从他的结局里看见你自己。你也不要心里愚蠢说，我岂会像他这般愚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不过有一些小毛病，改了就不同了。
你果真不明白吗，你果真看不见自己无力改变的事实吗。你的人生只会和这人一样，不停地下坠、下坠，朝着无可挽回的罪恶奔走，陷在越来越深的堕落里。因为你只有死路一条。是谁给了你这样愚蠢的自信，让你心里说，我可以做出我脑海里所想的。你果真做到了吗？你做出来的都是你不愿意做的，你行出来的都是沉沦。
所以理性是谎言，自由意志是骗局。在你只有堕落的意志，所以你只会越来越败坏，而不会越来越美好。
在黑泽明的电影《泥醉天使》里你更能看见这一事实，就是没有任何人间良善的力量可以阻止和挽回人走向罪恶，走向彻底的灭亡。
在电影里，黑社会大哥松井得了肺结核。他有康健的可能，但他努力维护着所谓的大哥不怕死、勇敢强壮的形象。所以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软弱，自己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他想假装这是庸医的误诊，好使一切都未曾发生，他可以继续在往日花天酒地、不可一世的生活里。然而身体却渐渐无力且虚弱，也在不停地咳嗽。他的忧愁还是胜过他，在犹犹豫豫里他去拍了X光，果真是得了肺结核。为他诊断的医生很怜惜他，在这段期间里一再地来告诫他，要求他来找自己治疗，并戳破松井表面强大的伪装，揭露他内心惧怕的事实。松井为此同医生大打出手，而后他喝得酩酊大醉，在醉醺醺里向医生寻找出路。
医生就向他说明了病况并坦言只有听他的话，就能痊愈。松井在诊所里也终于谦卑答应，出去外面果真有了一些改变，人劝他喝酒，他不喝了，人给他递烟，他也不要。然而这些拒绝在再三恳求下又成了接受。松井说那就只喝一杯，而一杯过后，既然已经破戒那就不管不顾了。他便再度醉生梦死。医生得知此事，气得发抖，直言让松井滚蛋，不再为他治疗。松井说，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处境。两人不欢而散。
之后松井每况愈下，终于到了咳血，乃至只能卧床的地步。医生心里柔慈再度来看望他，并悉心照顾他。而黑社会团体这时已抛弃了松井，另立一位老大。松井的相好更怕传染把松井赶出了住所。他现在孤单一人，举目无亲。但医生没有放弃他，将他接回家里治疗。松井在这样的举动面前也无比动容，再度决心要配合治疗。
等身体稍有力量后，松井出门了一趟，却发现世界变了。他不再是被人憧憬的大哥，没有人再怕他、尊敬他。甚至有小贩对他说，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于是愤怒中的松井拖着虚弱的躯体找到了新大哥的住所，在一阵缠斗之中，松井被匕首刺中，倒在了阳台上。
在影片的最后医生和一位驼背女人站在填满垃圾发着恶臭的水塘前。驼背女人是松井最初的相好，她花了钱把松井焚化了。而在松井去决斗前，她还向松井表达了心意，愿意照顾他，陪伴他。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悲剧，说松井和自己明明可以有更美好的未来。医生却说，你不要做梦了。他是不可能回头的，因为他无可救药，像团烂泥。
医生从始至终都对松井无微不至，他想拯救松井，但本质上是在拯救自己。因为他年轻时也如同松井一样，成天花天酒地，不知学习，以至于到如今悔恨叹息，常常喝得昏醉。他想借着挽回松井，来挽回自己的人生。但他和松井一样，都是一团烂泥，唯有更烂，而没有重振的可能。
你若只看到松井的愚蠢，觉得荒唐可笑，你就还不明白。电影不是要你笑这些人这样蠢，乃是要你看见你自己就是这样愚蠢，好叫你可以从这些愚蠢里回头。
积极废人的奋起和努力，其动机都是想自我拯救，把自己从错谬的生活里拉拔出来，好让自己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所以他们从来不打算去先解决先前所造成的这一切可怕的事实，你的荒废、懒惰、拖延、邪恶和放纵。你居然认为自己下定决心，新生活就突然诞生了。但生活从来都是连续的，从前的一切没有得到解决，接下来的生活就不过是从前的延续。但你对往日的所作所为无能无为，于是那些罪恶只会更深地拉住你，你也就永无脱离的可能。所以自我拯救也是一个谎言。
你的理性不能选择善，你没有能力解决往日的罪恶，所以你只能制造出更多的罪恶，又更深的活在罪恶之下，然后在无法控制的私欲里走向无可挽回的结局里。
这才是你，而不是你脑海里的一切。
所以莫迪亚诺在书中的第一句话就描绘了人类荒凉的本质。我们里面什么高贵也没有，空无一物。
书中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往返奔走，寻找自我的故事。主人公想要透过往昔的记忆来找回自我的意义，确认存在的基础。
这是莫迪亚诺小说里一贯的主题和风格。在他的另一本书《青春咖啡馆》里同样描绘了人类生存的困境。一群陌生人在模糊的咖啡馆里寻找心灵的慰藉，这是心灵孤独的描绘。从这份孤独里质问存在的意义，拼命要逃离某处，却又不知要去何方。现代人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下挣扎呐喊。
《暗店街》扩大了这一主题，让主人公亲自去拾回一切。而等他抵达旅途的终点才发现是残酷到残忍的现实，鲜血淋淋的一切。是他想要彻底忘记的一切，他竟又再度找回。莫迪亚诺是要描述存在的真相，便是在这世界之上，充满了哀恸、生命的破碎，正是这一路来的伤害才促使你怀疑存在的一切，质问存在的意义。
所以更大的悲剧是，你根本找不到有实质的答案，来回应你所受的苦楚。好像你走在路上，突然莫名被狠毒地咒骂。于是上前理论还被捅了一刀，就这样死去。
所以寻找自我在人间到最后只能找到一大堆的骗子和虚空苍白的话。如星座，如加缪。你可以使劲用这些空气来填满自己，但你永远无法解决身后拖着的沉重的伤痛。后者的真实压过那无力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