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字母文字传奇

13. 伊特鲁里亚新篇章

公元1954年，意大利伊斯基亚岛（Ischia）的史前遗址出土了一只古老而华丽的陶瓷酒杯。酒杯上刻有三行铭文，用希腊字母写着“内斯特杯”字样，且表明它来自于希腊第二大岛优卑亚岛，时间约在公元前720年。它与雅典出土的那只迪皮隆（Dipylon）陶壶制作的时间相差无几，也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希腊字母铭文之一。

伊斯基亚发现的内斯特杯，公元前720年

内斯特（Nestor）的大名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曾经提及，他是希腊神话中的皮洛斯王。内斯特杯是传说中的一种金色搅拌杯，其上的古希腊字母铭文（从右到左）写道：我是内斯特的那只适合饮用的杯子，无论谁喝了这杯酒，他都会立刻对戴着美丽王冠的阿芙罗狄蒂产生渴望……

内斯特杯的古希腊字母铭文拓本

伊斯基亚位于意大利南部，靠近第勒尼安海那不勒斯湾北端的一座火山岛，距那不勒斯市（Naples）仅仅30公里。然而它距离希腊优卑亚岛的直线距离远隔近千公里之遥，必须从爱琴海越过爱奥尼亚海，才能到达意大利第勒尼安海边。

出自优卑亚岛的古希腊字母文字，在亚平宁半岛的意大利那不勒斯海岸出现的时候，昭示着腓尼基字母西向扩散的脚步，在公元前700年前后，已经从希腊的雅典来到了意大利的罗马附近。

当黑暗时期过去后，希腊进入到以雅典、斯巴达为代表的城邦国家时代，希腊海外移民拓展殖民地的行踪覆盖了整个地中海世界。由于意大利距希腊地理位置较近，这里的殖民城市发展盛况空前。第一次大迁徙浪潮是由优卑亚的爱奥尼亚人发起，目标就是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伊斯基亚岛被认为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希腊人定居点，海湾对岸的库迈（Cumae）则是他们在意大利大陆上的第一个殖民地。伊斯基亚和库迈都在意大利南部第一大城市那不勒斯周边地带。

意大利那不勒斯海湾，身后就是维苏威火山，作者摄于意大利

我们曾行旅来到世界文化遗产地那不勒斯（别名拿坡里）。从卡塞塔城堡，到索伦托、阿尔玛菲海滨，再到已被维苏威火山爆发埋没为废墟的庞贝古城，离伊斯基亚、库迈只有一步之遥。当年优卑亚希腊人来到伊斯基亚和库迈，带来了他们的古希腊字母表。这种优卑亚字母在意大利也被称作库迈字母（Cumaean），将来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拉丁/罗马字母的诞生。今天的意大利南部，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大量希腊殖民城市的遗迹。这些城市不仅包括那不勒斯，甚至延伸到锡拉库萨和最南端的西西里岛。它们被统称为意大利的“大希腊”。也就是说，当年整个意大利南部沿海地区的文字，一度都是古希腊字母的天下。

意大利南部讲希腊语的沿海地区（部分大希腊地域）

据史料记载，意大利最古老的希腊定居点伊斯基亚岛，当年其实是希腊人、腓尼基人和伊特鲁里亚人（Etruscan）的混合居住地。公元前750年到前600年期间，伊斯基亚岛对面的库迈乃至整个亚平宁半岛的意大利，已经被伊特鲁里亚人占据了大半壁江山——意大利本土主要由两大势力占据，南部是迁徙而来的希腊人领地，北部则属于伊特鲁里亚人管辖。希腊字母由优卑亚希腊人带到意大利的伊斯基亚，伊特鲁里亚人又从希腊人那里获得了早期字母模式，并改造为伊特鲁里亚字母。

公元前 500 年伊特鲁里亚文明鼎盛时期的古意大利

腓尼基字母文字西向接力传播的第二棒，已经历史性地传到了伊特鲁里亚人手里。

起源、语言和人种特征都悬而未决的伊特鲁里亚人，至今依然是没有完全解答“伊特鲁里亚之谜”。

伊特鲁里亚文明是意大利迄今最早的文明。我们不知道这些伊特鲁里亚人来自何方。希罗多德说他们是从小亚细亚（土耳其）的吕底亚（Lydia）渡海迁居而来。当吕底亚持续了18年之久的饥荒后，老国王命令其王子第勒赛诺斯带领部分人迁居到其他地方寻找生计。他们途经多个国家，最终到达了意大利北部定居下来，他们从此以王子的名字称自己为第勒塞尼亚人（即伊特鲁里亚人）。第勒尼安海也是以这位传奇王子的名字命名的。

但是近年来，考古学家初步证实伊特鲁里亚人就是生长繁衍于意大利的土著居民，其文化遗存的最早证据可以追溯到公元前 900 年左右，这一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现代 DNA 研究的证实。为了应对来自南方希腊移民的压力，有相似文化和语言传统的伊特鲁里亚各部族逐渐联合起来，12个城邦国家组成了联盟，领土范围在公元前750 年左右达到最大，覆盖了从佛罗伦萨到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沿海地域。意大利北部的托斯卡纳（Tuscany）是伊特鲁里亚人的故乡，是他们建立的第一个城市，在古代就被叫做“伊特鲁里亚”。现代托斯卡纳区的首府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被中国诗人徐志摩译名“翡冷翠”的佛罗伦萨（Firenze）。

圣母百花大教堂，作者摄于佛罗伦萨

我们对于这个意大利早期文明的认识，大多来自伊特鲁里亚人墓穴中的精致绘画和雕塑。在这座配偶石棺上雕刻着一对伊特鲁里亚夫妇，或俯卧或斜倚，似乎想让后人看清他们生前的模样。伊特鲁里亚人的语言非印欧语系，直到公元一世纪左右，伊特鲁里亚人还在使用，但在罗马帝国时期被迫停止，只有牧师和学者在继续研究。虽然伊特鲁里亚人没有留下任何整篇的文学、艺术或哲学文献，但他们给罗马人留下了一份珍贵而又活生生的遗产，然后又通过罗马人将这份遗产传给了整个西方文明世界，那就是字母文字。

伊斯鲁里亚配偶石棺，约公元前一世纪，沃尔泰拉镇出土

迄今为止，我们能找到伊特鲁里亚字母文字证据的，是公元前 700年的一块书写板，出土于阿尔贝尼亚的马尔西利亚那城（Marsiliana d’Albegna）。书写板的边框刻有26个伊特鲁里亚字母，按照传统的字母顺序排列，其形式似乎非常古老，其中包括22个类似腓尼基的字母和4个希腊增补的字母。该书写板出土时旁边还有一支铁笔，在书写板上甚至有蜡的痕迹，其用途非常明显就是用来写字。

马西利亚纳书写板，刻有伊特鲁里亚字母表，公元前 700 年

此外，另一份较早的伊特鲁里亚字母表，保存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公鸡形状的布切罗陶土带盖花瓶上，时间约为公元前 650年。可以看到，伊特鲁里亚字母表的书写顺序是“从右向左”，就像是我们所熟悉的从左向右书写的拉丁字母表，把其中的某些字母左右翻了个面。

伊特鲁里亚公鸡花瓶，公元前 650 年 公鸡花瓶上的伊特鲁里亚字母表拓印

1992年，考古学家在科托纳（现代托斯卡那）遗址，挖掘出现存第三长度的伊特鲁里亚字母文字书。科托纳书简以青铜制成，但已经断裂为七片，其上40 行铭文写着土地转让协议。从字母的式样看，它已经脱离了腓尼基字母尖斜和扁窄的字形笔划。但它们的外形不似希腊后期成熟规范的爱奥尼亚字母，而与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优卑亚字母相似。这不仅进一步证明，伊特鲁里亚字母接受的是伊斯基亚岛希腊优卑亚字母的传承，而且还将通过拉丁字母的进一步传播，影响到后世西欧字母的基本样式。

科托纳伊特鲁里亚字母青铜书简

相对于它的“上辈”希腊字母，伊特鲁里亚字母最大的变革是字母的名称（称谓）。希腊字母的称谓基本上沿袭腓尼基字母的“语音名称”（即字母读音），如腓尼基字母A的名称是alph（阿尔非），字母B的名称叫bet（贝特）。希腊字母的名称仅仅在腓尼基字母末尾增加一个元音，如把字母A由alph变成alpha（阿尔法）；字母B由bet变成beta（贝塔）；字母Δ由delt变成delta（德尔塔）等等。

伊特鲁里亚人进一步改变了这种残留整字名称的做法，将字母读音的第一个音视为它的“音值”，并且直接作为字母的称谓。于是，希腊字母A的名称alpha（阿尔法），变成了伊氏名称a，希腊字母B的名称beta（贝塔），变成了伊氏名称be。对于无声辅音字母，伊特鲁里亚人就在单音值的前面或后面，加上一个中性元音e。例如，希腊字母T的名称tau（陶），变成了伊氏名称te；希腊字母∑变身为S样式后，原名称sigma（西格玛）跟着改成伊氏名称es。伊特鲁里亚人直接以字母的近似音值作为字母名称的做法，不仅被罗马人继承，而且直接影响到后世所有拼音字母的称谓。

伊特鲁里亚字母表及字母名称

与上面的字母表不尽相同。从公元前 6 世纪开始，伊特鲁里亚字母表在不断演变，以适应伊特鲁里亚语言的音系，删除伊特鲁里亚语言中不存在的音素字母。到公元前 400 年，伊特鲁里亚似乎都在使用由 20个字母组成的经典字母表，大部分是从右到左书写。

最后，我们还要介绍一套在皮尔吉发现的薄简金箔（Pyrgi Tablet）。金箔1964年出土于第勒尼安海岸拉齐奥省皮尔吉的古代圣所遗址。这套约公元前 500 年刻制的薄简金箔共有三块，其中两块用伊特鲁里亚字母刻写，第三块用腓尼基字母刻写，是罕见的伊特鲁里亚和腓尼基双语文本。每篇文本的篇幅较长（约 40 个字），内容相同，因此为用腓尼基语解释伊特鲁里亚语提供了参考依据。双语文本的出土也说明，伊特鲁里亚人也有可能直接与腓尼基人接触而不必经过希腊人的中介。伊特鲁里亚字母是否会直接来自腓尼基字母，也未可知也。

皮尔吉薄简金箔（Pyrgi Tablet），罗马伊特鲁里亚博物馆

当我们把皮尔吉薄简金箔文本上的伊特鲁里亚字母（自右向左书写），与它的拉丁注音（自左向右书写）同列在一起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两列字母似乎就是“镜中对称的图像”（镜像），就连某些字母的开口或朝向都相反。

皮尔吉金箔伊特鲁里亚文本注音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