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昨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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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虽从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在小说、人物传记、戏剧诗歌和散文等领域建树颇丰,蜚声世界文坛,至今盛名不衰。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种魔力,当你第一次接触他的任何一部作品,瞥一眼封面拗口的作者名后开始阅读,我打赌你在合上书后会去封面上重新找到他的名字认真默读一遍。而在他的众多优秀作品中,私以为首推《昨日的世界》。
《昨日的世界》写于1934年至1940年,是茨威格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散文作品,虽然茨威格在当年给朋友的信中说“出于绝望,我正在写我一生的历史”。但实际上《昨日的世界》并非他的自传,因为书中主要不是写他自己的生平,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我之所以让自己站在前面,仅仅是作为一个放幻灯的解说员;是时代提供了画面,我无非是为这些画面做些解释而已,因为我所讲述的根本不是我个人的遭遇,而是我们当时整整一代人的遭遇——在以往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代人像我们一代人这样命运如此多舛”。而茨威格是最具资格来充当那个时代的解说员的: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和平主义者,恰好身处世界动荡最剧烈的地方。正是如此,《昨日的世界》既是一本自传,又是一部对欧洲一个时代的回忆录,使得这本书广泛流传而永远具有魅力。
《昨日的世界》开头几个章节是茨威格对自己成长经历的记录,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青少年的修道院般的成长环境的压抑。整个社会为了遏制年轻人变革的天性而对青年一代极不信任,因此充分利用学校作为维护权威的工具,对青少年的教育采取一种冷漠无情的方法,通过千篇一律的生活压抑来扼杀美好的兴趣和志向。那个时代对两性的避讳造成的性压抑在今天看来近乎疯狂:母亲或家庭女教师会寸步不离年轻的姑娘,而姑娘们想在炎热的夏天穿露出双脚的衣服或裸出双臂打网球,会被看作是骇人听闻的丑事。我们今天在电影中还能看到当年的淑女是如何打扮的:参加聚会前需要腰间紧系着鲸鱼须骨制成的紧胸衣,腰部以下用一条大钟似的肥裙罩住,脖颈上的衣领扣得又紧又高,直至下颚,双脚完全盖严,直至身上最后的一点女人气息完全消失为止。但是在这些压抑的成长环境中,青少年时期的茨威格找到了文学作为成长伴侣和追求目标,收获了精神上的幸福。
在茨威格成长岁月里,欧洲社会快速发展,一片繁荣景象。人类用飞机征服了太空,地面上的话可以在同一秒之内传遍全球。诚然,与今日的世界相比,当时的技术成就显得有些过时,但是那时候的人们已经为便捷的生活而感到巨大的满足,于此同时,欧洲所有的城市一年比一年美丽,国家风平浪静,货币稳定,个人财富快速积累,旅游业得到迅速发展,而个人自由的权力达到顶峰,1914年以前去印度、美国旅行根本不需要护照,或者说当时还没有护照的概念。物质生活的满足为精神和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温床,到处都在新建剧院、图书馆和博物馆,从下面的事实可以窥见当时文化发展的高度。一个普通的维也纳市民每天早上看报的时候,第一眼看的不是国会的辩论或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单。音乐家们和演员们必须迫使自己精益求精,因为任何一个错误的音符或者不和节拍的合唱声部会被立刻发现并受到指责,这种监督不是来自专业的评论家们,而是来自具有很高的鉴赏力的全体观众。
那么,当整个欧洲所有的城市被自豪和信心的风暴席卷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乌云是何时悄悄降临的呢?茨威格认为,那次战争只能用“力量过剩”来解释。欧洲各国在战前四十年的和平时期积聚起来的内在力量势必要发泄出来,每个国家突然直接有了要使自己强大的情感,却忘记了别的国家也会有同样的情绪;每个国家都想得到更多的财富,每个国家都想从别国夺取点什么,而最糟糕的是,四十年的光辉之下,乐观主义蔓延整个欧洲,每个国家都相信别的国家在最后一分钟会被吓退,于是外交官们开始玩弄起彼此恫吓的手腕,最终萨拉热窝的刺杀的子弹引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对战争的真相一无所知的广大群众,对自己的政府的能力有着近乎宗教般的信任,他们崇敬外交家们的判断和诚实,当他们由于笨拙的外交手腕而弄假成真后,全国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有错,所有人都认为发动战争的罪犯必定在别的国家,拿起武器只是对卑鄙阴险的敌人的自卫。在享受了近半个世界的和平之后,群众早已忘记战争模样,把1914年的战争想象成一次充满浪漫色彩的短途旅行,一场热烈的、豪迈的冒险。甚至一些年轻人还担心自己可能错过这次一生中美妙的好事,急急忙忙地去报名参军,在开往不归之路的列车上欢呼唱歌。而当他们发现向敌人冲锋的时候不会像教科书和绘画中一样戴着桂冠和彩色绸带,而是在还没见到敌人时就已被远处射来的枪炮打成残废时,一切为时已晚。战争所带来的不是使人更加富裕,而是使人更加贫困,不是满意,而是怨恨,带来的是饥馑、货币贬值、社会动乱、公民自由的丧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猜忌。战后发生在战败国奥地利和德国的通货膨胀在今天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修一扇打碎的窗户的价钱在以前可以买下整幢房子,一本书的价钱比以前一家拥有几百台机器的印刷厂还高,维也纳最豪华的饭店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全部租给英国失业者,因为他们有充足的失业救济金可以在异国过上更便宜的生活。在混乱之中,勤勤恳恳多年的人变成了乞丐,而投机倒把的人一跃成为富翁,大家都在为了生存相互欺骗,一切价值观都已改变。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当欧洲利用短暂的和平喘息并开始重建家园时,希特勒正在黑暗处利用群众对政府的不信任积蓄力量。而这一次,希特勒以一己之力将人类世界倒退到以为早已忘却的野蛮之中,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人们再次走向前线,但不再梦想当英雄,人们服从,但是不会欢呼,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愚蠢的政治的牺牲品。希特勒在前线开火,在后方摧毁着欧洲人的精神世界,无处不在的监视使人们失去了人权和自由,到处都在焚书。作为反战作家和犹太人,茨威格的所有书籍一夜之间从书店的橱窗消失,印刷他的作品将被判卖国罪,住宅被莫名奇妙地搜查,朋友都已疏远,以至于不得不离开自己的祖国逃亡。他作为一个世界主义者,“今天却不时有这样的感觉:仿佛我每呼吸一次,都应该对陌生的民族感恩戴德似的”。可以想象,当茨威格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听着远处的炮火,回顾昨日的世界,是何等的绝望和凄凉。
《昨日的世界》1944年出版,而在两年前茨威格在巴西自尽。我向来是将自杀视为个人的逃避而有些鄙夷的,但是看完这本书后,对茨威格的逃避只有同情和理解。当昨日的世界被人踩踏,追求了一生的信仰被人推倒,对于一个手无寸铁又无家可归的人,如何去指责他不去找到活下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