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一半是真假、一半是虚实
【人生如戏,间或南腔唱出北调、偶尔插科伴着打诨,那些现实与理想会慢慢地互相模糊,让人难以分辨真真假假,成败仿佛是一桩公案,谢幕后仍会有人评说。人生如梦,半场罗含梦鸟、半场江淹梦笔,那些得志与失意变幻着虚虚实实,功名恍如一枕黄粱,让人醒来后犹常忆南柯一梦。】
互相亲近的人经常吵吵闹闹、争辩不休;互相敌对的人却经常彼此赞美、热情相对,同样的虚实与真假,但据说一种是幼稚、一种是成熟。
为了解决新家居事业部一开张便亏损的问题,伍秋霞一片苦心组织起来的讨论会竟然从一开始就开出了表彰大会的味道——各部门负责人的发言里充斥着精巧的客套,各自在肯定别人功劳的基础上夸张地强调着自己那点劳苦不易的贡献。互相之间尚未撕破脸的争风像越吹越大的气球般越来越瘆人,让人觉得还不如赶紧爆掉来得爽脆。
伍秋霞总想不伤及脸面,希望委婉地指出问题后大家能幡然觉悟,仍能团结在一起解决问题,顺便各自擦好屁股。而实际上却发现,厚颜无耻的以假为真和麻木不仁的避实就虚是一样的,都像卡在喉咙里吞不进去又吐不出来的鱼刺。
有些人,你一旦给他留面子,他便顺势抛弃了廉耻、以丑为美;有些人,你越不好意思,他便越好意思;有些破事,或许本就应该直接点往破了说。
于是,伍秋霞在这群可气到有点可笑的爷们儿面前用指节有力地敲着桌子,打断了大家的喧闹,然后说道:“在今天这个会上,有人总结了过去、有人畅想了未来,我倒是建议刘总监把新家居事业部的盈亏报表投影到屏幕上,给各位高管、领导们看看,然后请各位思考下我的问题——接下来的供货怎么办?”
伍秋霞黑着脸,道:“这个数据都看到了?那就都讲讲吧?”
一时间没人说话,却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年重九和葛求备,眼神仿佛像是法官在审判罪犯。
年重九面无表情地盘起胳膊往椅背上一靠,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样子。葛求备却有点气愤,道:“新产品上线当初我就不赞成画蛇添足,现在产品的成本过高已经在我的工作能力范围之外,也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之外。”
吴行之道:“什么叫职责范围之外?什么又是职责范围之内?你说这种话我就不爱听!普通的员工可以讲职责,作为高管就应该讲担当!现在大家都在为你们想办法,你撂挑子谁给你填窟窿?”
葛求备一口气憋得脸通红,气道:“什么叫为我们想办法?给我填窟窿又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工作上的失误吗?这么大的一个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我能顶得住?我就算是要撂挑子,也轮不到向吴总你撂吧?我倒要问问你吴总,这些事是你职责范围之内的还是职责范围之外的?你这个高管又当真可敢担当?”
吴行之道:“你看你看……我说的担当又不是要追究责任——我倒是认为,既然我们的新产品获奖了,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得涨价。”
开玩笑!竟然用哄骗自己那一套去哄骗世人,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年重九已经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心情。
吴行之看年重九不说话,道:“我们的价格也不能老是随行就市,销售应该要克服市场、引导市场。市场是弹簧,你弱它就强,不如叫林满曦过来,听下他的见解、一起商量下?”
秦山河点点头道:“也好,林满曦对销售和市场的理解还是颇有一套的。”
伍秋霞终于被气得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那就把金默和涂明仁也叫来,一起开个扩大会议。”
林满曦倒是难得地沉稳,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眼下可以说是真正到了破局之时。”说完便用一种期冀的眼神看着伍秋霞,不再说话。
傻乎乎地乐呵呵,秦山河听林满曦说出了他自己的专属用词,内心还暗自得意,以为他自己尚且是一面旗帜、被人拥护。而先前在伍秋霞这里碰过壁的年重九却明白,林满曦一直以来下的那盘棋已行至杀将时,他刚才那种眼神年重九太懂了。
林满曦靠近秦山河和吴行之,必然是想利用这俩人手里的权力达到自己的目的,然后再踩着他们的愚蠢继续往上爬。只是林满曦步调如此之快让年重九心中冷不丁地打了一阵冷颤。
涂明仁却莫名其妙地道:“秦总裁以竹笋精神推行企业改革,吴总监以一根针精神督导工作,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眼下局势似是情理当中。”
涂明仁这番话好似是为尊者讳、给领导找台阶之意。吴行之马上接着涂明仁的话说道:“对!我们的改革虽然还没达到预期的目标,但就像竹笋那种蓄势成长的精神,酝酿着破土之势,这与我们一贯倡导的破局理念是一致的。同时我们的具体工作就是要发扬一根针的精神,要有信念!一以贯之必能穿丝成片!”
绝对的权力之下,有着绝对的服从,这似是永远的真理。在秦山河看来,林满曦早就被他收服了,涂明仁也像是不再那么贞烈,葛求备这人贪功怕事,以后给点好处也能收买……自己将越来越能够掌管全局,毕竟事关职场仕途的利益得失时,谁还会管工作上那点是是非非?
秦山河心里像灌了蜂蜜般甜美滋润,笑道:“这正是我们现阶段要贯彻和发扬的工作精神,刚才林满曦和涂明仁两位兄弟讲的很到位,我们仍要坚持破局战略不动摇。而在贯彻我们这个战略的过程中,‘竹笋精神’和‘一根针精神’便是现阶段我们集团的企业文化和精神内核!这个要做成企业文化海报,在公司内进行张贴宣传。”
涂明仁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说得不好,秦总裁这样安排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文化宣传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安排吧。”
金默却觉得,销售就像用泼墨法来画水墨大写意,能画个什么玩意儿是旁观者看不准的;但最终会画出个什么玩意儿,开始时看似很随意泼出来的那几下子非常重要,但又不可能有洗白了重来这种事儿。
有些会议没形成决议,可能已有结果;有些会议看似已有决议,却常常没结果。眼看着会议越开越扯淡,伍秋霞作为组织者哭笑不得,便干脆宣布了散会。
伍秋霞刚开始反思自己对人对事是否太过于紧张和认真,葛求备便闹着要辞职。仇大同拿着葛求备那一份洋洋洒洒万余字的辞职报告,看了半天仍然云里雾里,也懒得问葛求备缘由,便直接拿着报告去找伍秋霞。
伍秋霞知道葛求备是在闹孩子脾气,看也不看,便把葛求备的辞职报告推了回去,问仇大同道:“集团高管的辞职报告不是要先给总裁签署审批意见吗?”
仇大同笑笑不说话,伍秋霞想了想,把文件拿起来略看一眼便放柜子里面压起来,对仇大同道:“别理他,也别去安慰他,晾他一阵再说。”
仇大同又道:“涂明仁转达了秦总裁一件搞什么企业文化的事情,要宣导什么‘竹笋精神’和‘一根针精神’。”
伍秋霞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你考虑一下集团管理和组织架构的问题,还有对集团下辖各部门的考核办法,过两天我们谈这个事情。”
就像小孩子赌气,闹了一阵后不再声张,要么是因为没得到回应,要么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葛求备提交辞职报告以后,一边夸大其词地标榜着他那份为公司鞠躬尽瘁的奉献,一边呼天抢地地申辩着他那份莫须有的委屈,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连他手下几个生产上的技术骨干都跟着起哄,而几天后却突然没了声息。葛求备带一半真,带一半假的闹腾如涂明仁当初被降为副部长时一般无二,而虚虚实实却比涂明仁玩得高明。
涂明仁却一反以前的态度,并不趁机掺和推波助澜,每天只忙着到处找人画字画——画竹笋、画针,画完装裱好以后,就殷勤地送到秦山河和吴行之办公室里挂起来。
秦山河心里觉得颇为满意,毕竟他上任推行所谓的破局改革以来,迟迟没见到所谓的成效,反而净是一些打脸的扯淡事。而涂明仁所说的蛰伏生长三年、然后一朝破土的“竹笋精神”,仿佛是对当下萎靡的经营形式最合适的注脚。
办公室里挂上带着自我表白味道的字画,真是妙极了!这种比兴手法最适合欺诈者用于继续吹嘘他那些自欺欺人的大话,而反之又是一块绝妙的遮羞布,遮藏着欺诈者在大潮褪去时候裸泳的丑态,避免了他们在即将被揭露真面目时说一些苍白无力的辩白、或者做一些厚颜无耻地装蒜。
仇大同问年重九和万秋涛道:“果然是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涂明仁和葛求备这哼哈二将一个刚消了气、服帖了,一个又来斗气、要辞职,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万秋涛摇着头笑道:“什么刚消了气服帖了?你觉得送两幅字画就是转变了态度献殷勤?涂明仁坏的很,你瞧瞧秦山河和吴行之那不知好歹的陶醉样儿……”
年重九道:“我知道这是件蹊跷事,但是却搞不懂……”
万秋涛笑道:“竹笋和针,看似寓意是吹捧和赞美,实则是讽刺和挖苦。先说竹笋吧,特点是嘴尖、皮厚、腹中空;而至于针嘛,特点是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用这两种东西来比喻某些人,够贴切阴辣吧?这都是取自古人诗文里的东西,可笑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好玩意儿!谁敢说涂明仁是粗人?他是读过书的。”
仇大同笑得一口水喷出来,咳嗽着道:“看来我们都不知好歹,还好他没在公司里到处贴这个。”
万秋涛笑道:“那他还犯不着这样做,他这种小把戏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犯不着去揭穿。这种障眼法迟早会暴露的,但我们这点私房话可别自作聪明地往外传。”
年重九道:“哎,想想秦山河和吴行之他们也是可怜的可恨之人,现在每个人都在踩他们,涂明仁这样隐晦地骂两句还算是厚道了,你看林满曦才叫坏,刚用完他们,现在又准备要卖他们。”
仇大同道:“我做人事这么多年,越发觉得坏人比好人有用。也怪不得那些可怜的可恨之人能大行其道,因为世道上有他们存在的价值,人心上有他们灭亡的价值。”
万秋涛笑道:“那是的,但凡顶着一个好人帽子的,都惜身、惜名。职场是个大杂烩,有那种有用的实际的坏人和没用的迂腐的好人,还有那些自以为站在了食物链顶端的精巧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其实并不屑与迂腐的好人为伍,而更喜欢利用坏人取好处,再杀坏人赚名声。”
年重九道:“所幸我们遇见的这些,真是真、假是假,虚是虚、实是实。而有些高级别的权诈市侩常常看上去很伟大,有些高段位的自私自利看上去很公正,那才叫可怕。”
仇大同道:“不无道理。公司可能会有点调整,应该也不大,很快便会有通知。”
就像大部分表白会失败,在办公室里挂几幅自我表明心志的字画并不能缓解公司经营不利给秦山河带来的紧张局势。
实际上,月底经营分析会过后,公司各方面的调整陆续明确——企划部与财务部直接划归到董事办管理,万秋涛和刘善存从编制上来讲脱离了秦山河的管辖。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葛求备升任集团副总裁,对新家居事业部的生产、销售、运营进行统筹管理和协调,但暂仍划归在集团经营架构之下。
似乎不宜再沉默,秦山河像神话故事里的老妖怪,很快又祭出了新的法宝进行应对,抡出管理上新一轮的三板斧:责任制、承包制、轮换制。
仇大同仔细研读了秦山河一些关于责任制的签发文件,发现他提出所谓的责任制其实更像一种扭曲的考核实施和问责办法,更像是秦山河和吴行之为了应对董事办对集团下属各部门插手而进行的考核管理,为了能继续管住人、管住事,防止他们自己被架空而建立起的一种管理上的应对和职权制衡机制。
经营大师的面具被揭穿就再戴一个管理大师的面具,岂不妙哉?至于那些装点门面的口号和理论在网上一抄一大把,都是现成的。
秦山河和吴行之终于算是醒悟过来,毕竟管理好过实干,既然他们自己在经营上无能,何不让自己干脆由运动员的角色转变为裁判员?毕竟吆喝两声比起亲自下场轻松简单又有权威,玩好所谓的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专责的责任制,一方面可以对异己进行光明正大的打压,另一方面又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己揽权、集权。
不像涂明仁那样破罐子破摔地发泄一顿后完事,金默对吴行之所谓的“矛盾和谐又统一”的承包制和轮换制坚决反对。如果说秦山河和吴行之意欲用责任制来架稳他们自己的上层构建,那么承包制和轮换制就是他们用于夯实下层基础的手段。
而所谓的市场承包制竟然是让销售员以承诺销量的大小和多少来竞标市场区域的管理权,这样一来,企业的经营行为更像是赌场里的庄家怂恿着赌徒去参加一个过把瘾就死的吹牛大会和赌博大赛。而掌握了责任制的考核衡量标尺和轮换制裁决权的庄家,便俨然举起了刻着“尚方宝剑”四个大字的屠刀。
金默向董事办建言道:“抄来的方子岂能治病?责任制、承包制以及轮换制,一剂是庸药、一剂是错药、一剂是毒药。这样下去的后果已经不止是要企业交点智商税就能够善后料理的了!”
提出最后一个反对意见的金默,在确定没有得到公司的回应后,没有正式的辞职,甚至没留下一封辞职信,就再也没来到公司上班。
后来,金默被大方集团聘任主管一个销售部,成为大器集团销售上最强劲的一个竞争对手。金默太了解大器集团这个企业了,瞄着弱点基本上一打一个准,又看准时机把当初留在年重九身边的那几个亲信挖走,并撬动了几个区域市场。
年重九后来揶揄李成方道:“我虽然开始抢了你的一个客户,但还是为你培养了员工,扶持了客户,也算是连本带利还给你了。”
那些都是后话了。
而当下站在自己角度上,年重九觉得秦山河施行所谓自负盈亏的承包制在根本上是一个伪命题。而岗位轮换制则有很大可能是针对董事办,秦山河担心董事办扶持葛求备,以换将不换兵的方式掌控新家居事业部,他便施行承包制和轮换制,以换兵不换将的办法反制。
这说到底是秦山河和董事办针对新家居事业部这个版块斗法、来回揪扯,而这些事对自己、金默和涂明仁工作上的影响,在某种角度上来说纯属误伤。
原以为在新家居事业部另辟阵地是明智的举措,而此时年重九却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小心在一个混乱的特殊时期,为了一件久利之事,把自己置身于一块各方必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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