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那一年,大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把我放回了家乡。手术过后,我过着闲适的生活,一个人躺在家中看电视,把频道从1调到40又从40调到1,或者翻翻撂满了架子的书,这样的生活是单调的,于是,几个月后,我混回了少年时候的圈子,自从考上了高中以后,我离开这个圈子已经有很多年了。最常去的是老K那,老K是我少年时代的哥们,初中都没毕业,现在开着一家租碟店,那儿是大伙的聚点。
店是喧嚣的,临近门坎会听到哗哗啦啦的搓麻将声,如果里面悄声屏息了,多半是大家在看碟。记得我刚来时老K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想看什么。我当时手正在摩挲着架上碟面一张女人精致的脸。听到老K声音,才慌忙把碟子插稳,抽出了一张《美丽心灵》。老K呵呵地笑歪了脸,说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面红耳赤。就这样,我的许多时光便泡在了那些镜头暧昧的电影之中。店墙是用石灰抹的,里面烟雾缭绕,烟头在其间闪烁,如傍晚巷子里昏暗的草鞋虫。在这种粗糙的地方,看那样的电影,让人心安。
教人不安的只是,这个时候,店里经常会来一位叫春子的女孩。身材小巧的她轻盈地掠过神采奕奕的男孩们,退到店里的一隅,于是我的脸便烧了起来。偶尔回头看她,她正像男孩子般吐着烟圈,目光守着墙,似乎屏幕里放什么都与她没有关系。有时她会坐上前来和老K他们聊天,熟练地抽出红河磨砂来一根根地递给老K身旁的兄弟,递到我时,老K会提醒她,说我不要,她便笑起来,轻轻说“书生呢”,嘴角挑起,挑成讥嘲的模样。
春子进来后,看录相很快就停止了,在她的怂恿下,大家开始搓麻将,一毛钱一炮。我的麻将级别臭,总是应付一阵就出局到一旁独自看书。我翻的都是些闲书,棉棉卫慧的小说或海子短短的抒情诗。春子搓累麻将的时候,会挨过来和我说说话,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也知道小君,王小妮这些女诗人的诗,尽管她喜欢的是席慕容,但这也足够使我们的话题丰富轻松起来,有时我们会聊得很久,为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我和春子就这样熟悉了。
那个夜晚,我去店里,店已经打烊了,里面只有春子在听随声听。我轻手轻脚地进去,没打搅她,只是埋头翻看那一张张影碟的封面,等老K回来,在我把又一叠被我翻得乱糟糟的碟片齐好,准备放回架上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段音乐。是春子把耳塞塞到了我的耳朵里。那是张楚的歌,他低低吟唱,声音在汹涌的金属声中逐步变得狂乱,最后终于舒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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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
或者系紧鞋带听远处歌唱。”
我扭头去看春子。她的脸正对着窗外,陶醉在音乐中,盘起的发在灯光下微微抖动,仿佛正将绽开的乌色花蕾。我憋住呼吸,不想惊动她,她却忽地把头转了过来,对着我。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静静呆了一会,窗外是呼呼的汽车行走声,红色的灯影不断地晃过我们的脸,又向前流去。我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在挨近她的脸时,听到吱呀的声音,往门口一看,门已经开了,门外有蹒跚背影,有些像老K。
“好像是老K啊!”我说。
这时,春子已经把烟点在嘴上了,她吐了一口烟,只是笑。
那天以后,我见到老K总有些莫明的尴尬。他对我还是热情,只是我们在一起时沉默似乎多了起来。在他的店里我渐渐感到拘束,于是我去店里的次数少了下去,再一次见到春子是几周以后了。
是在我的家里。
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我家的。记得那天她的脸很红润。她进来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很长的电视,然后我们一起去出去吃饭。吃过饭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黄昏已经来到了,天空下着霏霏的毛雨。贵州的黄昏总是这样的。街道很空旷,偶尔走过一两个阴郁着脸的行人,或跑过几辆孤单的出租车。地面积着的水泛着浅浅的银光,两旁粘着白瓷砖的建筑物显得苍白。这一切被灰白的水汽所笼罩。
这时街灯亮了。
“啊,六点了。”我想。这时春子的脸一半被黄色的灯光照住,显得轮廓异常优美,另一半则浸入了建筑物的阴影之中。她挪了挪脚,恰好整个身子都站在了灯光下,使我看清了她闪亮的眼睛。她问:“H,今晚去哪玩呢?”呆了半晌,我才犹豫着说:“现在你不回家吗?回家吧。”她露出失望的神情来,说:“家里没有人,我只有去我舅舅家了。”她的声音降得冰冰的,眼睛也黯淡成了黝黑的湖,仿佛停在离我遥远的某个地方。她的表情使这几天熟悉了她亲切的笑容的我一下子觉得很陌生。
她的目光像蒙蒙的秋雨一样淋透了我的身子。就这样,她一边对我说“再见”,一边用手招来辆出租车,和着出租车虚弱的灯光一起穿过雨水消失在了街头。我想自己是在逃避什么,这样的逃避留下的这个雨中画面,藏在我的心里,多年来,它的轮廓边缘像锋利的利器一样绵长地扎着我,让我暗痛,难以忘记。
几天以后,按捺不住的我去了春子家,找到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漠然地说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我又去找老K,可是他那也店去人空了。我诧异地去找这个圈子的朋友,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春子的母亲是做生意的,他的父亲早就死了,我看见的是和她母亲搭伙做生意的男人。那个下午春子在化妆,却被一个男人从身后搂住。她回过头就是一记冷冷的耳光,脸甚至连恐惧都没有。她那异样的成熟,使那个男人木然呆立,那个男人就是她母亲的搭当。她叫母亲赶这个男人走,可她母亲说家里店的钱全是这个男人出的,所以不能赶。
第二天早晨她曾去老K的店喝过些酒,那天后,便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他们还告诉我,老K喜欢春子已有很多年,春子不见后,老K关了店,说要去找她。
我神情恍惚起来,一个朋友摇醒了我,说:“你不必太难过,你本不该属于我们,而且,你好像说过,夏天过去,你就要走的。”
我才记得我已经休学一年了。
就这样,那一年悄然去了,我也踏上了回校的火车,日子仍一天一天平静的过着。每个假期,我都会回这个城市寻找春子和老K,但再也没有过他们的音讯。老K的店先是被一个水果商接去,后来又改成了电器维修部,现在已经是一家花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