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非:卖得书钱还书钱!
文 | 赖非
编辑 | 金石心香
1992年8月的一天,齐鲁书社总编务陈延年先生打来电话,约王思礼先生与我到出版社,谈《山东北朝摩崖刻经全集》的出版进展情况。
在编务室里,陈先生告诉我们:“《全集》排版已经完成,但是印不成了。出版社面向全国征订,一共征订了36本,赔得太多,不能开印。”我们二人听后,漠漠地相互看着,半天没说一句话,心都凉了半截。
6整年的工夫,田野做拓片暂且不说,室内整理就耗尽了我们的日日夜夜。山东佛教石经刻在21座山上,仅泰山经石峪的面积就有两亩多地,铁山刻经也有一亩半之多,谁来想一想,要用什么样的毅力,花多少时间,投入多少金钱,一个字、一个字地拓下来,再一字不落地拍照出来,洗成照片,然后按经文顺序把它们贴成制版小样(每页2行,每行3字)。小样裁剪好,编好页码,往出版社运送时,先捆成捆,装进大布袋,绑在自行车上,足足一个成人的重量。车子在十字路口歪倒,我一人竟没能扶起来。
泰山 | 经石峪
想想大家的付出,辛苦不值一提,作为资料的价值,它可是地球上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的艺术与宗教考古的绝好材料。清代康有为说它是北朝书法的一大宝库;日本种谷扇舟说它是“世界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如此受到极评的作品,怎么说不印、就不印了呢?
我与王馆长在编务室里呆呆地站着,心灰意冷,无可奈何,说实在的,哭得份儿都有。
“想印,行,你们包销1000本。”陈延年说。
“需要多少钱?”王馆长问。
陈按“六五折”算了算,说:“78000元。”
“哎呀!”王馆长不作声了。
对我们来说,这个銭绝对是天文数字。石刻馆一年的经费才三万多元,而且王馆长已经不当馆长了。即便是馆长,也不可能把全馆两年多的经费拿来专门印书呀!
老陈看着我倆,“怎么办?没钱肯定印不了!”
我说:“可以。”
“可以,你办!”王馆长大概觉得我说话太没谱,直接“将”上了军。我望着他发白的脸,心想肯定他是一肚子火。
“我办就我办!”我也在火头上。
“回去考虑考虑,行的话,明天来签字。”陈说。
回馆的路上,我对王馆长说:“他们半年后才要钱,那时候,书就卖了。即便卖不了,他也不能把咱抓到监狱里去。有书在,怕什么,又不是青菜萝卜过期会烂。实在还不了钱,把书退回去不就行了。”
王馆长一听,说:“你这是耍赖的办法。”
“对,只要书能印出来,用什么法都行。”
“那你自己办吧!”王馆长不再理我了。
第二天,我去签了“赖非”的名。
两个月后,运书的东风牌大汽车一直开到石刻馆门口。司机下车就喊:“赖非,你的书。”喊得满楼上都听见了,有力气的同事们忙着帮我往馆里搬书。
册数不多,但个头很大,一本足有八、九斤重,一楼的一间仓库堆得满满的。看着我们六年的汗水终于结出了成果,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打开仓库,再看看这堆书,心情和昨天大不一样了。昨天的兴奋劲,被冷静下来的“怎么办”,冲刷得一干二净。
“不管它,走一步,说一步。”我找了把椅子,放在石刻馆大门口,摆上书,心里想:“万事开头难,只要有行动,人还会让尿憋死。”找了只马扎坐下,又随手摸来本闲书,如此,一边看书,一边卖书。
“虽然小商小贩的级别,但我卖的是书,与你们的袜子鞋子内涵不一。”我不时地自我鼓励、自我开心。
一上午连个问的也没有。夫人崔老同看我坐着路边傻傻的样子,心疼得很,回家沏了一杯茶端来。喝口茶,我信心满怀,窃语道:“有坚强的后盾,何可惧哉!”就这样,我离开书斋,走向了卖书之路。
济南英雄山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其上栽满了成排的白杨树,每到星期天、节假日,杨树林子是市民们最爱去的地方。说书的、唱戏的、遛鸟的、打扑克的,后来又有了卖鞋卖袜的,再后来,还有了卖书卖古玩的。现在这里“场面”了,政府搞了开发,成了名符其实的文化市场,据说在北方还有点小名气。
又是星期天,我换上件好衣服,皮鞋擦得锃亮,戴上墨镜,自行车驮着我的产品,也来到树林里凑凑热闹、卖卖风骚。缴了五毛钱的地摊费,五毛钱的卫生费,在路边一棵大树下摆开了“架势”。还是那副模样,马扎一坐,闲书一本,淡淡的,酸酸的,静等上钩。
逛着玩的人真不少,接近10点时,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好像赶山会一般。这些人碰到什么看什么,打听什么,没有不感兴趣的东西,却偏偏无一人到我的摊子前一站。我沉不住气了,心里念叨:你们过来随便瞟一眼、翻一翻,买与不买,好歹也算看得起学生了,多少也能暖暖我的心。
没有!一个也没有。我聊无事干,心境凄然。掏出笔来,在包装纸袋上胡写乱画:
卖得书钱还书钱,
六年苦甘,
千年僧安,
鱼贯君子不销眼。
自古学人多那堪。
冷坐书前,
哭笑百味,
秋风白杨伴我咽。(采桑子)
半年的还款期限已到,书一本也没卖,倒是送出去几十本。都是好朋友,读书人,他们喜欢,也算给我捧场了,同样地高兴。说是给钱的,可我怎能好意思收呢!嗨!虱子多了不咬人,我也不在乎那三本五本的钱了。
后来,我把此难告诉了日本淑德大学坂田隆一教授,他是我们的好朋友。坂田先生一看此情此景,答应鼎力相助,与天来书院商量后,把书全部运到日本,销售一空。
《刻经全集》在日本产生了很大影响,旅行社的老魏告诉我,来山东参观考察摩崖刻经的团队一拨接一拨,尤其是学校组织的大学生考古团,最是亮点。在此基础上,我们又在国内与德国、日本相继搞了五次学术讨论会,山东北朝佛教刻经竟成为当前国际佛教考古与艺术研究领域的一大热门课题。
三、四年过去了,国内不时有人打电话给我,询问哪里能买到这本书?我的回答实事求是:“日本。”
出版社打来电话,问我能否再版一次?我的回答斩钉截铁:“等我有了钱。”
给夫人开玩笑,可否再搞一次这样的活动。夫人的回答春风和煦:“等咱俩拜了拜。”
考古学会打来电话,让我填张表,申报一个什么奖。我的回答喜气洋洋:“等我死了后。”
卖书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