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我心中鱼玄机的故事
唐宣宗大中八年,长安。
初春的长安仍旧同往年一般热闹。花坊湖畔的柳絮纷飞,连带着这个破旧的小院子也热闹了起来。母亲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浣纱洗衣,小小的鱼幼微便低着头看手里破损的书籍。
“幼微。”院子里忽然传来男子的呼唤。
“父亲。”鱼幼微回头见到来人忙从椅子上起身,碧色的长裙扫过砖石的地面,初春的暖风吹得女子脸颊有些微红,只有十岁的小脸上稚气未脱,却已显出一番倾国之色。
“恩,幼微啊,近日我托人在长安寻了一名先生,他得知你的盛名想要一睹你的风采,我让他来教你读书,可好?”
“父亲既已做了主,女儿自是愿意的。”鱼幼微笑了笑,杏眼微眯,眉梢隐约有了喜悦之色。
父亲寒窗苦读多年却未取得功名,便将一腔志气投在了女儿身上,只是却未曾想到,牡丹虽香艳高贵,却不爱招惹尘世的花蝶蜂虫。
不出三日,父亲口中的那位先生便到了鱼家。
鱼幼微理了理身上这条最好的裙子,踩着母亲新制的鞋子轻柔地进了前厅,瞧见父亲正与一男子交谈,便微微福了福身,柔声叫道,“父亲。”
“幼微,还不过来拜见温先生。”
鱼幼微忙走至那男子面前正要跪下行拜师之礼,却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托了起来,男子温润而优雅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罢了,又不是男子,何必行此大礼。令嫒年纪尚小但已是文采不凡,这长安城中何人不钦羡,今日得见已是温某之幸。”
鱼幼微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男子,一身青色衣袍,身量修长,面若温玉,,刚过了及冠的年纪,年轻的脸庞俊朗非凡,满身的书卷香气,细眉凤眼生得极是好看,这样的气质即便是在长安城内也少有人能及,站在自家凌乱破旧的院子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好似,好似天上的神君。微微思索之间鱼幼微竟红了脸。
鱼幼微又朝着男子福了福身,“先生谬赞,幼微只不过空有虚名罢了,今后还望先生费心教导才是。”
男子见这姑娘不过十岁左右,还未及笄的年纪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言语之间又礼节周全,心下也已生出几分喜爱来。
那日春色尚好,鱼家旁边的那棵柳树新芽出的正茂,温飞卿心神一动,牵着鱼幼微的手指着那棵柳树道,“你已江边柳为题,赋诗一首,可好?”
鱼幼微睁着眼睛,不知面前人的用意,却又不想让他失望,点了点头,思索半晌,用稚嫩的嗓音开口吟道: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飞卿反复吟诵着“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一句,觉得不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眼前这般可人儿却有这样的情怀。
而那日初见温飞卿,鱼幼微一颗芳心便自甘沉沦在他似水的眼眸中,日后的时光将一片柔情悉数付与他。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长安。
又是一年初春,鱼幼微仍旧着一条粗布衣裙,只是脸上再无旧时天真,岁月辗转赋予了她绝世的容貌,一双杏眼美眸顾盼之间皆是倾城,身段苗条,声如莺语,风华冠绝长安。
“微微在写什么?”温飞卿不知何时到了鱼幼微身后。
鱼幼微被来人一惊,心神一晃,手中的笔一歪,带出一条墨迹,温飞卿低头去瞧那诗,纸上字迹未干,渗出墨香缕缕。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鱼幼微慌了神,耳根子一下子红了,放下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低着头不敢去瞧温飞卿愈加俊朗的脸庞,“先生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软糯的声音细小却清晰。
温飞卿按住了鱼幼微执笔的手,女子的手有些凉,小小的握在手里,倒也舒服,“怎么想起写这首诗了?”
鱼幼微闻言头低得更深,终究还是被他瞧见了,少女的心思被眼前人窥得一清二楚。这些年来自己对他暗自倾心,可每每谈及情爱的诗词,他总会跳过不肯教。
只可惜鱼幼微又是心思何等通透之人,上了心揣摩,自己又怀着那样的感情,早已融会贯通。略微扬声道,“我,我上次瞧先生写了放在桌案上,觉着。。觉着极传神,便暗自记下了。”
温飞卿端详了鱼幼微仍旧泛红的脸庞,伸手帮她抚去耳边的碎发,末了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沉默良久,道:“微微马上要行及笄之礼了吧,我给你取字吧。”
鱼幼微往温飞卿怀里靠了靠,脑袋干脆靠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及笄有什么好,我才不想呢。”只有在他的面前,摆出小孩子的任性模样才不会被谴责。
“及笄有什么不好?”温飞卿放柔了语气哄她,“行了礼微微就是大人了,就能成亲了。”
“成亲?”鱼幼微重复了一遍这个耐人寻味的词,唇角扬了扬,抬头问他,“先生成亲了么?”
温飞卿噙着笑回她,“未曾。”眼角的一抹苦涩被他埋在了温柔的笑意里。将鱼幼微推开,看着她通红的小脸,道,“不过,微微马上就要成亲了,你父亲托我物色了人选,是与我一同科考的当今新科状元,李亿。那日他瞧了你写的诗句,对你的才华万分仰慕,他虽已有了妻室,但,但他身份高贵又待你真心,即使做妾,也是好的。我同他商量了,等你行了及笄之礼便可下嫁。”他直直看着她的脸色从绯红变为煞白,却仍旧狠心告诉了她。
鱼幼微早已红了双眼,被暖风吹涩的眼眶生生地挤出了眼泪,鱼幼微猛地推开温飞卿,身形一震猝不及防地向后退了几步,“温庭筠!”她此时再也顾不上师生的礼仪,气得直呼他的名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却把我拱手让与他人?”
“微微,你我之间只有师生情分,我对你也不曾有过别的想法。”
“只有师生情分?那我且问你,这四年来的朝夕相对,你就不曾对我动过半分心思?你握着我的手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时候也不曾对我动过半分心思?”鱼幼微双眼通红,泪水晕开了脸上的胭脂,显得那张美貌的脸越发惹人怜爱。
“那我告诉你,温庭筠,我鱼幼微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见你,便对你动了心思!”鱼幼微这番话说的平静无波,仿佛她仍是荣辱不惊的长安第一才女。
鱼幼微掏出袖笼子里方才藏起的字,纸被揉成一团,隐约还透着徽墨的香,鱼幼微松松手,将纸团掷在了地下,垂眸黯然,唇瓣开阖,方才还是软糯的少女音此时竟变得婉转悲哀起来,透着一股子成熟的凉薄。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想来竟是学生愚笨,会错了意,这句子原不是写给我的。先生见谅,幼微与您的缘分在此尽了。”鱼幼微转身便走,扶着雕花的窗棱,单薄的身形在春风的吹拂下愈发摇摇欲坠。
温飞卿拾起地上的纸,将其展开,清秀而靓丽的字迹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这是他握着她的手亲自教会的,此时再看,竟多了几分讥讽之意。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如今百花盛开,情思萌动,我却真为你憔悴而尽。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鱼幼微行及笄之礼。温飞卿受邀观之。
鱼幼微的长发被悉数盘起,发间的碧玉簪子是李亿,她未来的夫君托了长安最好的工匠打了送来的,用了皇上御赐的玉,通透灵秀犹如绿雪含芳。
女子许嫁,笄而字。
及了笄就该取字,鱼幼微一双柔情的眼眸看向温飞卿,眼里水波涟涟,“先生曾允诺,待微微及笄,会亲自与我取字。今日是微微最后一次得见先生了,既然无缘与先生相知相守,就劳烦先生在为学生操最后一份心吧。”
“蕙兰。你的字,就唤作蕙兰吧,蕙质兰心,秀润天成,可好?”温飞卿抚了抚鱼幼微冰凉的脸颊。
“蕙质兰心,秀润天成。好,多谢先生,蕙兰定谨记先生教诲。”鱼幼微只是笑,对着温飞卿福了福身,转身离去,留下满眼碧色纱裙。
缘聚缘散缘如水,相思销尽一宿寐。
六月,鱼幼微下嫁新科状元李亿为妾,红妆十里,良君佳人,李忆为之一掷千金买下了鱼家附近的一所宅院,安置鱼幼微极其家人。
鱼幼微绛唇娥眉,削肩纤腰,身着瑰红色织金鸳鸯的明媚嫁衣,云烟如意红凤翼缎鞋,在敞亮的宅院里,第一次见到李子安。
这人约莫弱冠年纪,穿着同样的华服,眉眼之间神色飞扬,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嘴角噙着爽朗的笑容,通身的气派不凡,言语之间极是轻柔舒缓。
李子安挑了盖头,牵了鱼幼微的手坐在床沿,烛火微摇下少女通红的脸庞,他凑近她绯红的脸颊,“蕙兰,余之得你,如鱼之得水,此乃李某三生之幸。”
彼时鱼幼微心中仍有一个“为君憔悴尽”的温飞卿,再也容不下“如鱼得水”的李子安。
却说李子安自娶了鱼幼微,便待她极好,吃穿用度皆与正室夫人类同。鱼幼微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满腔深情的丈夫,只得尽好妻子本分,谨记那人的期许,蕙质兰心,秀润天成。
长安很快便入了冬,漫天的雪如春日柳絮因风而起,抖擞在绚烂如昼的夜市之中,眼下便是小年,酒肆门前早已悬起了鲜红的灯笼,桌上的酒烫了一壶又一壶,人们仍不肯起身踏入大雪受这场寒。
鱼幼微披着斗篷站在雪地之中。雪光映得她脸若凝脂,初经人事的她脸上棱角越发柔和,隐约透着牡丹般的成熟。背后突然附上一个温暖的怀抱,李子安将她拥在怀里,下巴靠近她的脖颈,“蕙兰,我与你成亲已快半年,我且问你,这半年来,你可有真心待我?”声音微微颤抖,携了半分寂寞与悲凉。
鱼幼微闻到了她气息中的酒味,转过身瞧他微红的脸庞,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子安,怎么醉了?”
李子安抬起头面对她,一双眼睛清明敞亮,“蕙兰,我很清醒。我知道你爱慕飞卿,他对你也有情意,可是自从读了你的诗,瞧见你的人,我便再也放不下你。这半年来我全心待你,只求能与你长相守。”
鱼幼微仰着脸看他,轻声道,“子安,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是我的夫君,是我最应亲切爱护的人,你在我心里自是无双。”
鱼幼微这话说得真切,如若她不对这样一个李子安动情,那世上别再没有人可让她托付终身了。
李子安的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酒意袭上心头,牵了鱼幼微的手把她搂在怀里,“我信你。”心下因十分欢喜末了也不肯放开鱼幼微,拥在怀里亲了好几下,待到鱼幼微红着脸娇嗔着挣开,才笑盈盈地放开怀中人的温香软玉,“对了蕙兰,这几日我得回府里去,宫中也有事要处理。等到了花灯节我迎你回府,恩?”
鱼幼微为眼下温存的景色所动容,“好。我要你回来带我去花灯会。”
李子安欣然应允,翌日傍晚便携了几个亲信先去了宫中。鱼幼微送别自己的夫君,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中,铺开一张信纸,湖笔染了墨,提笔写下《冬夜寄温飞卿》。
鱼幼微至此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思,这半年来,想着温飞卿的日子越来越少,更多的期望与自己身边的李子安共度一生,每每瞧见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和他温存的言语,便总觉暖意。温庭筠,别了。
搁了笔,将纸上的墨迹吹干,在信中夹了一株憔悴的腊梅花,托了小厮送去。如今便把这“为君憔悴尽”的誓言还给你吧。鱼幼微挑了挑灯芯,随手拿了卷书读。若是李子安此时在这里,便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坐在桌前倚着桌子瞧她。
鱼幼微觉得莫名其妙,便道,“你好端端的瞧我做什么?”
“公文看乏了,瞧瞧你放松一下。你看书的样子,着实可爱。”
“贫嘴!若是误了公事,瞧明儿圣上怎么罚你!”
“圣上贤明,自会懂我佳人在旁的惬意。”
鱼幼微再也憋不住嗤嗤地笑起来,眼中幸福之意溢于言表。
花灯节那日,李子安从府中回来,一身风尘,脸带疲惫,仍是束发长袍的打扮,却笑意不减。虽仍是白昼,街上却早已悬起了格式的灯笼,灯上或是鸳鸯云纹的吉祥图案或是两句构思精巧的灯谜。
是夜,二人用了晚膳,李子安携着鱼幼微上了街市,此时的长安比平常更显得繁花似锦,驿站里传出胡姬婉转悠长的箜篌声响,伴着清脆玲珑的铃铛声。街上早已人潮涌动,花灯染红了整条街道,夜色中突然炸开各色烟花,灯火阑珊之初有情人许下花前月下的誓言,长歌倚楼,琼壶玉盏,李子安凑近鱼幼微的耳边,用细小却无比温柔的声音道,“愿与你岁岁年年。”
鱼幼微靠在他怀里笑。李子安,你总说得我,如鱼之得水,殊不知你于我,才是一汪盛着满腔深情的泉水,只有容身与你的怀抱之中,我方能做你心中的鱼幼微。
次日,李子安迎鱼幼微回府,下了轿子,鱼幼微才真切地感到李子安在这长安城中是何等的地位。进了府中前厅,李子安的正室夫人裴氏早已携了全府小厮立在门前等候,见到李子安方盈盈地福了身,“夫君。”
鱼幼微对这裴氏早已有耳闻,家世显赫,是裴旻将军的近亲,父亲手握重权,暗中扶持着李子安。鱼幼微抬眼细细瞧了那裴氏一眼,精致细腻的江南女子面容,穿着红色苏绣海棠锦缎长裙,所佩饰品皆为上乘之物。只是眼中却含着高深莫测的寒意,正思索间,裴氏竟朝自己走了过来,嘴角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这妹妹生得好俊俏,难怪夫君对其念念不忘,硬是要接回府上来。不过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否则也怨不得我容不下你。”
李子安被裴氏一番话说的面色青白,当着府上下人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轻咳一声,转头对着鱼幼微道:“蕙兰,你且在这儿歇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跟管家说,带我晚上下了朝便去看你。”说完在鱼幼微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裴氏早已妒火燃燃,却仍要摆出正室夫人的威严与贤明来。只好怨恨地瞪了鱼幼微一眼便愤愤离去。这一恨,便攒下了七八年的祸根。
咸通七年
自从鱼幼微入了府,李子安便对她宠爱有加,几乎夜夜往鱼幼微房里去,房中总是灯火通明,笑声盈盈。裴氏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早已不满,身旁的丫头瞧出夫人心思,劝慰道:“夫人,自打这鱼幼微来了府上,老爷便再也不来咱们房里了。我看这鱼幼微着实是红颜祸水,夫人已经忍了这些年,可别再忍下去了。”
裴氏冷哼一声,“如今他是子安心尖上的人,我如何敢动得?”
“夫人您好歹也是裴家长女,这老爷也不敢拿您怎么样,不如...”
裴氏抬手制止了她的话,“我早有对策,只是时机未到。我也忍了她够久了。”
三日后,李子安因公事离开长安去了苏州。恰逢鱼幼微此时染了风寒,只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裴氏也不请大夫去瞧,任她这么拖着。眼见着鱼幼微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裴氏这才带了人去了鱼幼微房中,瞧见她羸弱的模样,心中一时欣喜,站在她窗前居高临下地道:“你染上了这怪病,我奉老爷之命,将你移往郊外闲云观静养,你收拾收拾,即刻启程吧。”
此时的鱼幼微脸上彻底褪去少女般的稚嫩,一颦一笑之间皆是成熟女人的妩媚娇柔,猛咳了几声,“咳咳,这...这不可能。子安绝不会如此待我。”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如今这李府也已容不下你这样的人,你若还有几分明事理,便乘早走吧。”
鱼幼微听了心下也已了然,窗外又入了春,柳絮又开始在花坊湖旁飞扬,这些年在李府,该学的为人处世和手段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眼下裴氏的这番说辞摆明了是要赶自己走,她忍了自己这些年,如今终于是沉不住气了。
鱼幼微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脸上波澜不惊,只是笑,笑里都是哀叹的悲凉,“哪里是李府容不下我,是你裴氏容不下我。咳咳,我鱼幼微享了子安七年宠爱,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如今你也人老珠黄,走了一个我,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子争着要进这状元府。到时你便等着落的和我一样的下场吧。”
裴氏闻言反手便给了鱼幼微一巴掌,扬声呵道:“来人啊,送她出府。”
鱼幼微大笑一声,也不去管那脸上鲜红的掌印,随那些小厮将房中的东西一样样搬走丢弃,她兀自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长安城热闹非凡的景象,恍惚间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惆怅。早年间风华茂盛,如今只不过也是手中流沙,空留一指年华。
九月,鱼幼微于闲云观出家,承女道长之意,改名玄机。
这世间参不透的,便为玄机。
至此,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长安第一才女鱼幼微正式覆没于人们的视野之中,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名动长安,倾城倾国的鱼幼微,只剩下闲云观里整日厮混于达官显贵之间的鱼玄机。
鱼玄机坐在禅房里,瞧着观里那棵枫树已全红了叶,秋风将叶子吹得簌簌作响。鱼玄机心中一动,眼前便又浮现了那个温存的身影,自己到这半年,他竟无一点音讯,就连差人来问候也没有。她从不信李子安会如此薄情,难不成这些年与他的朝夕相对都是假的?心下有些悲情,便提笔写下《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 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
并托了人送到李子安的府上。
同年,李亿官拜一品,平步青云,与妻裴氏,伉俪情深。
咸通八年
这日,鱼玄机正于观中休息,门外却传来绿翘的呼唤。绿翘是前几日鱼玄机收养的女弟子,自那女道长圆寂之后,鱼玄机便成了这闲云观的主事之人,虽说收了不少女弟子,实际却只是把她们当做婢女使唤。
“玄机道长,观外有人送来一封信,指明要递到您的手上。”绿翘穿着宽大的道服,脸上是十四岁少女的轻快与明朗。
鱼幼微接过绿翘手中的信,起了封便瞥见了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笔迹。十多年前,就是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地练出了这样好看的字迹。目光最终瞥到了信末尾的落款上。温庭筠。
鱼玄机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思索,泪水便突然落了下来,晕开了纸上的墨迹。
温庭筠,为何又是你?在我年幼时给予我关怀的人是你,如今在我独自徘徊时又出现在我面前的还是你。可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啊。
时隔十多年,鱼玄机终于在闲云观门外,再次看到了温庭筠。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面庞苍老的过分。
“惠兰,这些年未见,你竟长成了这般模样,着实让我惊艳。”
鱼玄机扑哧一声笑了,“这话听着,竟不像是从你口里说出来的。依你所言,我究竟是长成了怎般模样?”眉梢微蹙,笑意浮在眼角。
你我辗转于长安的红尘之间,智者轻狂,痴者伤悲,世事无常,命格无双,最终活出了岁月的模样。
温飞卿负手而立,看着观旁一棵刚出芽的柳树,念道,“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微微,如果当年你没有嫁给李子安,你会不会……”
“不会!”鱼玄机吐字轻柔,风情万种的眉眼仍旧迷人,“我已出家为尼,法号玄机。”
“你只是牵挂着子安。”
“那又如何,我心里念着他又有何用,到头来仍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我这草草一生,与你,与他,再无瓜葛。”
“微微,你知道,我从未忘记你。”温飞卿上前牵了她的手,眸若星辰,眉如朗月。
“贫尼法号玄机。”鱼玄机微微使劲挣开他,眼前一片朦胧,从水雾中瞧他,看不清他的容颜,记忆仍停留在那时,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咸通九年,长安。
鱼玄机拖着有些虚弱的身子朝着院子里喊绿翘过来伺候,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只好骂骂咧咧地起身,“这死丫头胆子越发大了,就凭那点狐媚手段,也想出人头地。”
这些年温飞卿不知怎地断了和鱼玄机的书信来往,恰逢鱼玄机身子不适,早些年受风寒落了病根儿,治了这些年也不见好。绿翘也不大愿意跟着逐渐年老的鱼玄机,往来闲云观的客人也不乏王公贵族,绿翘凭着自己越发倾城的容貌在各种场合之间如鱼得水,长了见识,心也就高了起来,早已不将鱼玄机放在眼里。
鱼玄机进了绿翘的房间,里头竟无一人,瞧着她桌上琉璃杯盏,翡翠璎珞,琳琅满目。嗤笑一声走到桌前,拿起一只凤凰金钗把玩,顾盼之间满是不屑,饶是鱼玄机已二十有四,但仍有惊人之貌,即便是长年得病使她的脸色泛出一丝青黄来,也极是好看。
“鱼玄机,你这女人好不要脸,竟趁我不在动我的东西。”身后突然传来绿翘愤懑的叫喊,少女的容貌愈发精致,衬着碧色的衣裙,倒真是秀色可餐,那年轻的面容,竟有几分像当年的自己。
鱼玄机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嘴角咧开嘲讽的笑,“我没动啊,是它们自己落在了地上。”
绿翘一张小脸胀的通红,却怒极反笑,脆生生地道,“哼鱼玄机,我早已不是你的婢女了。你凭什么使唤我?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昨晚我去了李大人的府上,他对我喜欢的不得了,不出三日,便会迎我回府上。”
“可笑。你去李大人府上还是王大人府上,与我何干?你扭着身段对着谁卖弄风骚又与我何干?你当人人如你一般下作?”
绿翘脸上讥讽之意更甚,“我去的,是李忆李大人的府上。他已休了裴氏,准备娶我为妻。”
鱼玄机终于持不住脸上神色,一双眼直直地看向绿翘,鱼玄机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诧异和按捺不住的愤怒。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如潮水般覆盖上鱼玄机的双眼,脑中只是一阵天旋地转,有那样一只有力的手,透过天地间的轮回和命格握住了鱼玄机的脖颈,于是茫茫之中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苍穹。
鱼玄机洗净了手上鲜血,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神色缥缈地站在绿翘的尸体前,多美好的女孩子啊,如花似玉的年纪,期许着一个好郎君,当年自己嫁给李亿的时候,不就是同她一般大么?望着院子里的那棵不再火红的枫树,“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鱼玄机不住地吟诵这这两句诗。
李亿,你终究还是负了我。
春天的长安花团锦簇,盛世戎装。曾经她也在这座城中掀起千层浪,彼时她仅及笄,风华冠绝长安,连状元郎也为之倾倒。如今她年华已逝,容颜未改,内心却满目疮痍,常伴青灯古佛。即便观众烛火香熏了这些年,也挥不去对尘世的留恋。她这一辈子仿佛大梦三生,梦醒,雾散,只剩下千帆过尽的沉寂。情唱盛唐,爱恨自知。
咸通十二年,长安,鱼玄机因妒杀婢女绿翘,被处死。
注:文中所提诗词均非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