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事

人间给我的唯一的好处，便是有时候可以自由痛哭。——缪塞

图片来自拿昀

如无意外，每个人来到这世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哭泣。只不过许多人长大后便很少哭泣，因为哭泣代表着懦弱、无能和失败。但由于女人是水做的，所以生为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哭泣来宣泄情感。

在女性团体里，我是一个怪物，所以喜欢我的女人不多。从极小的时候开始，我在不喜欢或者不信任的人面前，总是表现得异常坚强，更不可能哭泣。而在对我宠爱有加的人面前，我的泪腺极度发达，经常哭个没完没了。

当年我得知自己怀孕后，曾专程独自回过一趟姥姥家，遇见正好出差经过的小姨。小姨只比我大七岁，却是母亲家族中最不待见我的人，因为我的出生意味着她的失宠。那天晚上，小姨第一次与我同床，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我才知道许多记忆断层的往事，原来年幼的我因为爱哭曾给她造成许多伤害。

小姨说：“你一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心眼特别多，鬼精鬼精的，还特别爱生病，所以大家都疼你，只有我讨厌你，但很多时候我还没动手，你就开始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问我：“你可记得最后那次？”我说这我记得。

那是我五六岁的事，那天又发烧，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小姨进房间翻柜子。醒后第一时间跑去检查我的专用柜，一数苹果少了！苹果是我的命，而且还是舅舅买给我的！我“哇”地一声凄厉地哭，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等我清醒时，小姨已经被舅舅扇得晕了过去，脸肿了，嘴角也有血。那晚，大人们带着小姨从医院回来，姥爷要用家法责罚舅舅，我哭着把所有苹果堆在小姨怀里……小姨说：“自从那次以后，你很少在大家面前哭，但我知道，你在你舅舅面前依旧哭得为所欲为。”

几日前的梦里，我见到了舅舅。在没有醒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又回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体里。俊朗的舅舅跪在厅堂的地板砖上，像当年那样低着头偷瞄着正在哭着求姥爷不要责罚他的我。这个面对责罚的年轻人满不在乎，他不时冲着小女孩扮鬼脸哄她开心。

梦和梦的重叠之处，我再次站在姥爷的灵堂外，家人们都走了进去。我却分不清悲伤还是惶恐，也没有力气迈出那一步，我很害怕当众哭泣。就在此时，听到一声轻唤，回身之时便被风尘仆仆的舅舅紧紧搂入怀中。彼时的舅舅已经老了，他有着厚实的肩膀和圆圆的肚子，但他的怀抱依旧熟悉而温暖。那一瞬间，我嚎啕大哭，仿佛要将此生所有委屈全部倾覆出去。而他依旧不发一言，一边紧紧地抱着我，一边轻拍着我的脊背。那日若不是追悼会开始的时间到了，怕不知我要哭到什么时候。

最近我常常反思，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有多少父母与我一样是摸着石头过河？而对于天性敏感的一些孩子来说，原生家庭的教育模式对其整个人生所起的影响又是何其之深？高敏感体质的人，在拥有对艺术敏锐的理解力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时，也同时具有许多被旁人认为是极其幼稚，甚至极其愚蠢的困扰情绪。

我很感激自己，没有一直心怀怨恨去生活，毕竟那是给予我生命的人。无论这生命是否自己所期待，哪怕苦痛多于喜乐，也因为仅此一次而值得我去珍惜。

他们不是不爱我，他们只是不知道怎样去爱我。就像现在的某个时刻，当我面对被困境纠缠的孩子时，无数次想停止微笑偷偷躲起来，无数次想任性地对孩子大声责骂，因为我深感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做才是正确的，也很怕自己犯错而耽误孩子。但是无论有多想逃避，我也没有躲过一次。我不知道我能撑多久，我只知道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我不会躲避我的孩子。只有被遗弃过的人才知道遗弃所带来的毁灭性伤害会有多巨大。

假如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缺失的情感体验，能以另一种方式得到弥补，那么这个人的遗憾感和不安感也相应会减少许多。由于父母在我幼年生活中的缺位感，有幸在其他长辈那里得到了替代，所以我依旧获得了去感受爱和被爱的能力，虽然这能力至今仍发育得很不成熟，也不够强大，具体体现在我对哭这种行为的迷恋上。

对哭的痴迷，使我在第一次被舅舅遗弃时只顾着哭而忘记去追问缘由，使我在追悼会与他重逢时又顾着哭而忘了问，使我在梦里再见到他时还是顾着哭而依旧找不到答案。对舅舅的依赖，不仅仅源于我将他当作父亲，也源于此生仅有他从不制止我的哭泣，而是以微笑和怀抱去无条件去包容我的哭泣。

在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年纪里，我曾幻想过将来找一个能像舅舅那样无条件包容我哭泣的爱人。但我不知，如果佛也怕黑，那佛也会累，更何况人呢？对于舅舅，我永远只有感激，没有怨恨。我想，一定是我哭碎了他的心，才终于让他不得不躲开了去。于是我知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永远包容我的哭泣，也知道了如果一个人要刻意躲我时，无论我有多期盼他，有多努力去寻找他，也不会再有遇见他的机会了……

后来我才相信，生存于世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我的身体可以残缺不全，我的心灵可以支离破碎，但我的灵魂必须是完整而独立的，它不该依附任何人、任何事而活。哪怕爱我的人心甘情愿想为我扛起余生，我也不能将所有问题嫁祸于他，否则我永远是那个整天想着躲在舅舅怀里哭泣的自私小孩。

这世间再强大的爱，也经不起泪水泛滥的长夜当哭，因为这泪水会使美好生锈，让不能分心的人屡屡受伤，爱随之消磨殆尽，不复重现。人的一生可以很长，长到活得累到不行还要被迫继续走下去。人的一生也可以很短，短到一下子就老了却依然还在梦里。我还是那个怪胎，最安静的时候最疯癫，最悲伤时又笑得最灿烂。但我仍会做梦，但愿我的梦里只有笑容，有那个一见到我就眉开眼笑的男人，还有那个一见到他就傻不愣登的女人。

我相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无法想象的两难境地里，我愿意用笑容去替代哭泣的那一点点坚强心，能换来一个好起来的明天。

谁也不知道未来有多远，既然我已经走上了路，就逆风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