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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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伯言离开家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微冷、浓雾,门口的桂花树桂花落了一地,就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立在门前。母亲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定定地看着伯言,饱经风霜深凹进去的眼睛里都是关心与挂念,斑白的头发略显凌乱,上面还粘了几片菜叶碎渣,是刚喂完猪鸡牲畜。伯言也带着笑看着母亲,左手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袋,里面装着母亲为他节省下来做路上干粮的二十二枚鸡蛋。一个月前组织打算派他出国学技术,他和母亲说了要离开,母亲怔了怔眼睛里的不舍一闪而过,说:“好,晓得啰。”便开始每天都为他捡一枚鸡蛋,洗干净上面的脏污,细心用稻壳装好,到今天一共攒了二十二枚,虽然组织派他出国肯定在吃食上不会亏待他,可是他也无法拒绝一个母亲对离家孩子沉甸甸的爱。
刘伯言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缓缓蹲下抓起了一把地面上掉落的桂花,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口袋里,拍了拍,笑着对母亲摆了摆手:“妈,我走了,您保重身体,我会很快就回来的。”说完,转身,强忍住要流下的泪水,乘上了去县城的马车。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他把鸡蛋抱在怀里,一直转头去看身后越来越远的母亲,母亲一直站在门口,直到身影越来越小,隐匿在浓雾中。随着马蹄声响着,走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在山顶时,伯言眺望着山脚的村庄,想再看一眼家,想再看一眼母亲是否还在门口注视着他的离去,可惜今天雾气太浓了,除了白茫茫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瞪大眼睛,瞪得眼睛酸涩,可是看到的依旧只有白雾。刘伯言鼻子酸酸地抽泣了几下,拿出在门口捡起的桂花,捂着鼻子深深吸了几口,是淡淡的熟悉的桂花香,是家的味道。
到了县城,又在组织的带领下坐上绿皮火车,向沿海大城市出发。窗外的景色在飞逝,一点一点变得陌生起来,也许是火车太快了,刘伯言心口闷闷的,有点酸涩、有点茫然,可是最多的还是对母亲的思念,这次是他除了上大学外第二次长久地离开家乡。坐在火车上思想万千,伯言突然想到母亲还没有坐过火车的,等他回来了,一定要带母亲坐一回火车,去大城里逛一次。
【2】
经过两天一夜的车程,火车在s市停下了。看着s市的样貌,刘伯言内心止不住地震惊,不愧是大城市,太繁华了,这高楼大厦,这宽阔整洁的街道,都和自己家乡的小县城天差地别。这时,刘伯言的内心有点惶恐不安起来,这一切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不过想着组织的安排,他摸了摸手上的鸡蛋和兜里的桂花强装镇定了。
到了招待宾馆,见到了本次要出国学习的阵容,他的导师王教授和几个在机械专业很出名的老教授,还有三个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一个叫刘靖尧,一个叫白普,一个叫周匀,他们都是同自己一样,是Q大的博士。见到熟悉的人,刘伯言不安的心安定了不少。交流准备一番后天色黑了下来,由于明天早上六点就得出发,所以大家都早早休息了。睡在床上,刘伯言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间里的一切,他睡不着,床很软,被子也很暖和,可是他依旧难以入眠,他想家,想念母亲,我离开这么久,母亲会伤心难过的吧,想念门口的桂花树,待我再次归家时它还会开出清香扑鼻的桂花吗?夜色静静流逝,刘伯言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办法,他只好拿出一点兜里的桂花,放在枕头边,轻轻嗅着桂花香才勉强入眠。
天还没亮,刘伯言就醒了,站在窗边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很久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了。洗漱完,推开门出去,正好遇到了刘靖尧,他对这个与自己同名的人还是挺有好感的,并且两个人都要去出国学习,如果可以和他成为挚友的话也是一件好事。伯言主动打了招呼,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着早餐,刘伯言也知道了刘靖尧是b市人,这次是家里特地找了关系让他去学技术的,不过从聊天中刘靖尧对家里的抱怨可以看出,他不是很想去,他喜欢画画,可是家里逼着他学了机械。对此刘伯言也不作任何评价,只是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他是喜欢机械的,也很想学技术,他读大学是国家出钱的,他也想学好技术报效祖国。伯言心里有点感伤,减少了和刘靖尧的交流,专心吃早餐了。过了一会,大家都醒了,一群人吃着在祖国的最后一顿早餐,有担忧、有期待、有不在乎……都在准备着到异国他乡去。
这次出国学习是在海对岸的国家——m国,乘轮船去,大概要在海上漂泊十天,刘伯言拿着行李上了船,在甲板上看着陆地越来越小,而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茫然无措感在心底涌动,他突然就想起了学过的一首小诗:故乡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伯言心里茫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的母亲,他刚读完大学回来,还没待多久就要再次离开,还没有让母亲享福。虽然母亲不说,可是他知道,母亲是舍不得他离开的,那个伟大无私的女人只是不愿意用亲情束缚他罢了。每次孩子的离开都像是用刀在父母心里深深划上一刀,却仍得在悲伤的脸上露出笑容送别子女们。
第一天,刘伯言吃了两个鸡蛋,分给周匀一个,刘靖尧和白普没有要。他在傍晚吃过饭便站在甲板上看着家的方向,可惜除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大陆轮廓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海浪拍打船身发出剧烈的声响,偶尔有海鸟从天空飞过,很新奇。
第二天,刘伯言开始感觉难受起来,很郁闷,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站在甲板上大声喊叫起来,可是喊到嗓子发疼,声音嘶哑,还是闷闷的,像是在黑夜里落入深海,海水挤压着身子,视线渐渐模糊,咸湿的海水灌入脑袋里,迟钝了记忆思维。刘伯言在床上躺了一天,身体提不起一点力气,也没有任何胃口,一整天就吃了一个鸡蛋,他没有办法,只好烧了点水把带着泥土的桂花泡在水里,轻轻吹凉,然后一口灌进肚子里去,桂花的清香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身体也渐渐有了力气。他讨厌咸湿的海风,讨厌腥气的海鱼。在船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母亲的鸡蛋、故乡的桂花和对着祖国繁荣昌盛的强烈期望下他挨到了船靠岸。
【3】
带着思念与重任,刘伯言漂洋过海,在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上岸了。
他们一群人在岸上看着日落等待着m国的接待人员,直到太阳最后一缕温柔散去,黑夜慢慢来临,m国的接待人员才开着一辆小轿车到来,他们有八个人。刘伯言的肚子是饥饿的,胸腔里却充斥怒火,可是这怒火却无法发泄,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猛兽,被禁锢着、被嘲笑戏弄着。他发誓,自己一定要认真研究先进机械技术,自己掌握技术,超越他们,狠狠地甩开他们,远远地超越他们。
回到接待所的住处,刘伯言把自己兜里仅剩的几朵细碎的桂花给用玻璃瓶装了起来,想家了就打开瓶子闻一下,他就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母亲,等我回来。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刘伯言成了科威研究所的一名外籍科研人员,刚开始时,英语口语差劲的刘伯言是整个研究所嘲弄的对象,就连那打扫卫生的人都可以对他开玩笑式的嘲弄几句。他格外地想家,想放弃了,想和同来的白普一样提前回国去。可是每当他筋疲力尽,拖着沉重身体躺在床上时,看着床头的已经干枯的桂花,打开闻一口,他就再次有了动力,他的家乡,他的国家在期待着他带回先进技术,家里有人在等着他回家。
母亲,等我回来。
一晃八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底层小科研人员成为了整个研究所首屈一指的专家,乃至是整个机械行业的大拿。当初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见到他也得弯腰称呼一声“刘教授”了,没有人能够再嘲笑他,这个时候,他知道,他该回家了。虽然m国许诺:只要他留在这里,有绿卡,有高薪。刘伯言都拒绝了,家里门口的桂花开了,他得回去嗅一嗅桂花香了。
去的时候是十天的轮船之旅,回来的时候则是舒服的飞机,刘伯言带着一个装了干枯桂花的瓶子和满脑袋的先进机械技术,在一个午觉后回到了故土的怀抱。下飞机踩在故土上时,刘伯言有种厚重的踏实感,很安心很温暖,空气是那么清新,阳光是那么明媚,他看着远方,嘴里轻声呢喃道:
母亲,我回来了。
【4】
随着卡塔卡塔的绿皮火车声,刘伯言站在了家门口,看着那棵开得正盛的桂花树,闻着空气里弥漫的桂花香,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轻轻敲了敲门,心里既是激动也有点忐忑,过了好一会,门开了,是母亲,是头发花白了的母亲,是拄着拐的母亲,是他离家八年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他连忙上前抱住了母亲,哭喊着:“娘,我回来了,是孩儿不孝啊。”
母亲发白枯黄的脸上也顿时泪珠滴落下来,用枯树枝一般的手轻拍着伯言的背,“伯言,我的伯言啊,娘终于等到你了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子相拥而泣。一阵风吹来,桂花香更浓郁了,刘伯言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以后要给母亲更好的生活。
组织在S市给刘伯言安排了住房,伯言把母亲也给接了过去,桂花树也被带了过去,栽在花园里。可是也许是移栽时伤了根茎,也许是离开了故土罢,桂花树上的叶子和花都落光了,北风一吹,飘远了。枝干也在一天天枯萎,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一点一点消逝。
再也闻不到桂花香了。
在母亲搬来和伯言住的第一个月末,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把母亲推到院子里晒太阳,母亲在阳光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午后阳光灿烂,刘伯言的内心却是灰暗痛苦的,他跪在母亲的躺椅旁边,桂花树枝干的影子从他身体里穿过,触摸着母亲的脸颊,他们的影子融化在一起,像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母亲抱着伯言在桂花树下玩耍,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那个时候,他们的影子也是交织在一起的。刘伯言的双手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冰凉的温度冻得他发颤,他不停地耸动着肩膀,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头埋在母亲怀里,像小时候母亲为他遮风挡雨一样,现在他长大了,有能力为母亲遮风挡雨了,可是母亲却走了,他不孝,他没有为这生养他的伟大的女人做些什么,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却没能好好享福,泪水模糊了视线,紧咬的牙缝中发出呜咽。太阳的余晖落尽,寒冷与黑夜来临,院子里,刘伯言和母亲的影子融化在一起。
母亲去世了,刘伯言为母亲在家乡举办了葬礼,连着桂花树一起随母亲埋进故土里,桂花香会一直陪伴着母亲,也陪伴着他。
【5】
在刘伯言往后余生里,他把对母亲的思念与懊悔化作不懈的动力,为祖国研发出高尖端的机械制造技术,他一生不求功名利禄,唯一喜欢的便是几朵带着泥土的桂花,淡淡的香味一直萦绕心间。
请在我死后,在我的坟头种一株桂花,来年花开时候,桂花铺满土堆,香飘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