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鹭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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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苍鹭河的事,能追述到祖父那辈,当时若祖父没避难逃荒到这里,这些故事将与我们家族无关,而说出来的事情也不会那么贴近了。
那年祖父在跑,日本人的枪子在空中飞。过了红岭,石头山路怪石奇立,只有条一线天的山道展现眼前。仰头看着线状的天空,一只苍鹭盘旋而翔,你说怪不怪,这苍鹭始终都在曾祖父的视野里。
连弯曲的小路都没有,只有攀爬的岩崖,日本人的小钢炮推不上来,他们的队伍行进只有作罢。祖父带着一村逃难的人下了山。这时,日光从云层中穿透,形成无数光柱,照在荒芜的原野。一条由西向东的小河,时而在这些光柱下静静流淌,时而像脱缰的黄色的马驹,在一小撮石缝间弹跳跃起。
祖父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每个事处理得都在点子上。再之前是有一个村长的。当时的村长与现在意义的村长有不同,接近族长的意思。那个村长更像是祖父的兄长,虽然挂着村长的头衔,但有些事情的处理,如那家办婚丧嫁娶,都让祖父出主意。因为村长高龄,有时给出了馊主意,常犯众怒,前面在他带领逃亡的路上,日本人的枪子,也前胸后背穿透了他的胸膛。
当祖父看见这里山岩下的河流、天空云层间的光柱,还有光柱下飞翔的苍鹭,而且后面并没有追兵时,他便觉得这是天赏的避难所,一开始只决定在这休整几日。一村男女老幼,燃起篝火,用随身携带的陶土碗,烧野菜填肚,当然,随身携带的一点点小米是留给孩子的。
从搭建简单的炉灶,到用石块砌起挡风看围墙,并没有规划,只是随着需要慢慢建设,为取水方便,这些墙块沿苍鹭河南搭建,一旦围墙上草栅顶,就是一间间的房子了。
然而,父亲并没有继承祖父沉稳、多智的性格,当村上人在苍鹭河畔定居下来,他一个一米八高的壮汉,就一直承接奶奶开着的小面馆。十几年了,小面馆总是一个口味,鸡汤面,要说这面的特色,就是面条多。人家中碗的量,他算做小碗;人家大碗的量,他算做中碗。因为是同样的碗装盛,自然汤料就少了。有一年,苍鹭河畔闹蝗灾,玉米棒几乎颗粒无收。父亲开的面馆生意,却出奇好,过往客商都在父亲开的面馆落脚吃面,仅半年的光景,就吃光了从祖父那里攒来的积蓄。
再后来父亲面馆的店,每碗面条份量就和其它面馆别无二致了,加上口味依旧没有变化,小店着实冷清。太阳照在卵石的街面,就像照在苍鹭的水面。父亲高大的身影,在门西的炉灶口立着,他目无光彩,双手交替搓着。祖父的遗像挂在店东面的里间房,河岸看微风吹起,木门扇轻悠悠自然开启,祖父像从别个世界照往他代起开张的店里窥视。
一个落单的女孩子来了,街巷的人并不知道她的背景。只知道现在她在苍鹭河畔的一家砖瓦厂做小工。人们都说,这一户的情形与其它家相反,按理是男人在外干重活,女人在屋里洗衣烧饭开店;但此次的接触,就证明天性上的自然分工并非是牢不可破的。
(二)
“来一小碗面吧”姑娘道。
父亲被一种异样的情绪抓住,他这碗面的量用的中号碗,里面还盛了几块鸡汤底料的骨头。姑娘脸有点红,不知是怕眼前这个汉子听错大小碗面了,是会多收钱还是怎的,道:“我那吃得了这么多?”,接着低着头只顾吃面了。最后面条是留了几根,但里面的鸡块却啃得相当仔细,只剩骨架了。
以后,这姑娘每天早班从劳作完,都特地沿着苍鹭河堤岸,到父亲的面馆要碗面。汤料每次都仔细调配,鸡块也必不可少。时间长了,这姑娘开始不大领情,要求配汤料时加些类似香料的花花草草,父亲觉得像苍鹭河的草药店,有些不近情理,香料药膳一买就得是大包,并没有小包装。
但他还是把大锅老汤料都按姑娘口味调配了,仔细做一碗面与做十碗面,方法和所耗精力差不多。慢慢地小面馆汤料口味有了改变,生意慢慢好起来。父亲忙碌起来,脸上也有了光彩,一米八的大汉常在堂内陀螺似的跑。
当然收入提高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父亲的成就感。现在七叔背着两手,八姨抱着孙子吃饱了早饭,还会斜伸着头,对父亲道:“最近推出什么新口味汤料呀,有了明儿过来吃!”
父亲则会望着店内西墙的小桌子,那是姑娘最喜欢坐的位置,心里想着秦姑娘怎还没来。他自己丢魂了,常弄不清此时是早餐还是中餐。
有一天,热闹小面馆紧闭门板。从街东走到街西,却看不见父亲的影子。
一只苍鹭贴着水面,纵然起飞,升到距离河面一定的高空后,慢慢滑翔,远看如同海面上的海鸥一样。早先水面芦苇茂盛,秋季的阳光斜照,芦苇花就像挂在杆子上银色的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注视过去的祖父和现在的父亲。早年苍鹭的窝就在荷花河畔,但由于人们不断深挖河泥,开拓航道,河岸边大片的滩涂萎缩,现在只能看见苍鹭在飞,却找不到它们的窝了。
秋季的草坪,绿里杂夹泛黄的叶子,干燥的草叶,在阳光下蒸着暖人的热气。父亲与秦姑娘双双倒在草地,一只旧军大衣盖在两个人身上,远看就像一个人躺在那里。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从哪来,苍鹭河畔的人都知道你快要成为面馆女老板了。”父亲道。
“为什么人要知道过去呢,只要知道这个人马上要去那不就行了。”秦姑娘说。
但是,父亲在盖着的大衣内,一把抱住秦姑娘,嘴鼻里喘着粗气道:“我就想知道。”
“那不同你们在苍鹭河的上游,因为逃避战火迁移到这里,我们祖先世代都居住在苍鹭河的下游,就是战乱年代也没离开过那里,为了能守住那片园子,死都愿死在那里,只是我父母与村上的人,都只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各家不愿出力修筑下游低矮的坝子,那年下游突发,洪水泛滥冲垮堤坝,淹了整个村子,我父母就是在那场洪水中受难的。我只身一人到了这里。”秦姑娘说着眼圈红了。
“难道饭吃不饱,就成了不修堤坝的理由?”父亲这样想。
父亲并不在意秦姑娘讲的事情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总之他心中的疑团已经解了,他把秦姑娘搂得更紧,轻咬着她的耳朵道:“嫁给我吧!”
从生命的角度看,一代人同下一代人的生活都一样,从出生结婚生子到病老,只是生存质量不同而已。
太阳依旧照在苍鹭河岸,人总感觉头顶的太阳比过去更加银亮。河床两岸,人们筑了水泥堤坝,岸边,秋天的水岸,除了银色的芦苇在风中摇外,堤上金黄的银杏树叶,慢慢在微风中洒落,红色的枫叶点缀其间,水面波光粼粼,几个钓鱼翁持着竹竿,眼睛盯住水面,时时揣摸看不见的深绿水下的动静,一片平和的气象。
忽然,蓝色的天空,两只苍鹭从看不见的远方过来,往看不见的远方去。
(三)
母亲带着刚要上高小的女儿在河岸走,桔黄色的书包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女孩的小辫子随着她在河岸跳动脚步,朝肩两旁一甩一甩。已是冬天,前两天刚下过雪,河岸大部分积雪已经融化,但还有朝北阴的温度低,未融的雪一簇一簇的,猛然看去,就像河畔的雪莲花。母亲穿着厚实的棉袄,深红色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声音从围脖与口腔的缝里发出:“好好看看苍鹭河吧,以后你很难看到了。”
女儿天真地问:“为什么,这不是家问口的河吗?”
母亲道:“马上要送你去百里路的县城上寄宿学校了。”
女儿脱了母亲的手,继续往前走,最后开始小跑起来。
母亲不管女儿听见或者听不见,继续道:“人说不行就不行,不知怎么的,妈妈近期特别怕冷,我和你爸一直经营着小面馆,他憨厚却也不是做大事情的人,我可不想你再承接小店了。”
女儿听到小店,本能地站住,远处的河岸的原野,传来一阵放牛娃吹奏的笛声。女孩想象起河畔吹笛阿哥戴着斗笠的样子,那时,原野都绿了。
母亲又道:“好好念书,到时嫁个县城的人,你爸妈也能到城里养老,也对得起当过村长的爷爷呢!”
母女俩沿着河堤下的小路在行,突然,她发现远处不远的深褐色的滩涂上,有一团雪白,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积雪,而是一只雪白的苍鹭伸着长脚立在那里,它黄色的脚趾下还有像球团状的干草窝,紫色的巢穴里,几只像小雏鸭的身子在颤抖。
母亲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找到了苍鹭的巢穴,那里在苍鹭河畔生活了几代人都没有发现的苍鹭巢穴。这时斜阳的光,像雾一样浮在那个看似很神秘的地方。但母亲发现,她的前面没有河滩小道了,周围的景致也变得十分陌生。
母亲也知道,自己走过头了,她喊着溜跑到河滩、正兴奋地看着斜阳光雾的女儿道:“我们走过了,原路返回吧!”
女儿慢慢转身,朝母亲做了一个鬼脸,喊着:“这里很漂亮……漂亮……”这最后的尾音带着飘荡的回声。
墙上的日历,被女主人撕掉很多页,窗上玻璃结成的冰花,就像苍鹭河冬天岸边结成的薄冰,它照不清人的脸庞,却折射出像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的斑痕,横竖一条条沟壑看得十分清晰。
过年了。女主人围着黄布围裙,喊着:“妈、爸咱们吃饺子了。”女主人至今还记得,那许多年前,母亲带她离开苍鹭河到县里读寄宿学校的情景。之后的她,再也没听到过苍鹭河畔那自己于沿岸所喊叫的美丽的回声。
她的父母吃着城里的水饺当年夜饭,这水饺是从附近大超市买来的,馅子里有一股类似机油的味道。男女主人低头玩着手机,小夫妻俩人在手机里有许多事情处理,发微博、看抖音、玩网游、攒积分……他们的孩子上了寄宿幼儿园,寒假里说有一个补习班,不能回家过年了。幼儿园有许多阿姨和孩子,他们会忘记回家过年的事情,而圣诞节西洋派对和春节爆竹,是孩子们最着迷的事。
父母亲十分安静地吃完水饺,接着没有动静,只是傻傻看着刚才用筷子搅动的饺汤,水纹这时已渐渐消失。水饺汤有些混浊,几片破损的碎饺子皮,像鱼儿一样漂浮。父母亲感觉自己像是叼着小鱼的苍鹭,而刚才的小鱼就是饺子。老夫妻俩没了话语,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忽然,透过结冰的窗花,有一只大鸟近乎贴着窗玻璃滑翔而过。
老夫妻俩不约而同站起身,惊呼叫道:“是苍鹭!”
“我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