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听别人讲别人的故事散文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2017-03-01  本文已影响65人  旭玫公子

        我出生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鱼米之乡,古称云梦泽。一打开地图,就会被这片土地上密密麻麻的水网给惊呆。河流、湖泊、池塘,公路沿着河道向前铺开。沿途向窗外看,河水盈盈,仿佛从河床中溢出来一样。从老人口中得知,以前出行主要是乘舟楫,然后才是走路,坐车也只有独轮车,拖拉机、汽车都没有,更别提火车了。从张金驾船到潜江开会,需要大半天,走路的话一整天走到晚上。整个平原有的是水、水草、荷叶、菱果、大鱼,有的是田地、稻米、蔬果、树木、鸟雀,没有高山、石头,连一寸铁轨都没有。

        吾乡东去十数里便是古章华台遗址,有次偶然路过,远远的看到遗址前大书“芈月故里”。“楚王好细腰”,楚国国灭之后,宫中美女散落民间,为这里的美丽埋下了种子。良好的基因经过世代繁衍生息,天泽地润,这片平原成为盛产美女的地方。这里的美女不同于北方美女的大气,也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约温柔。这一方水土养育的美女,体格纤细,容貌秀美,肌肤白净,声音动听,乌亮乌亮瀑布般的长发,流水般含情的眼睛,是一种很得体的美,一种灵动的美。

        旧时民风淳朴,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若有乞者上门,必在树荫舒适处置上桌凳,从灶头盛出大碗热米饭,佐以豆瓣酱、萝卜干,伴着来人边吃边聊天,讲远近风物、人事的变迁。临走时再从米缸中勺出两大杯米,强倒入乞者的布袋中。

        由于这里水系发达,渔米充足,乡土观念十分浓厚,旧时的人们很少远足谋生。也正是这里宜居,人口得以快速繁衍,特别是近现代成倍的增长,人均耕地、池塘的面积越来越少,慢慢的承载不了人们的生活。农业技术的进步有效的延缓了这个进度,普通水稻亩产300~400斤稻米,改为杂交稻亩产800斤,后来超级稻亩产千余斤。但也只能是延缓,无法阻挡城乡巨变、工业社会前进的步伐。

        为了更好的生活,从80年代开始有了远行的人。我有位朋友的父亲,在那个年代就到河南走乡串巷卖鼠药挣钱养家。到90年代形成了规模化的外出打工潮,成批的人走向深圳、东莞谋生。既然是远行,就要乘坐交通工具,照例,还是没有铁轨。人们乘坐大巴车,在深莞之间往返,从事的是极为辛苦的服装业。打版、裁剪、车工、上拉链、钉扣子、剪线头、检查打包。每日6点起床,忙碌到深夜12点,两头不见太阳。赶工期的时候常常通宵加班,每月放假一天,年终结工资。车间布料的粉尘、印染的气味、灯光、长期久坐,几乎造成了一代人的职业病,鼻炎、肺病、近视眼、腰腿疼。每到春节,小镇上就会按时出现成排的大巴车。迎着冬日的寒风,人们一排一排车的找过去,看自己的亲人在哪一台车上。那个年代几乎没有手机,全靠找,找到了高高兴兴的接回家。正月初六初七的时候,成排的大巴车又出现了,开始新一年的远行。从小在这个镇子上长大,见过太多相聚和别离,见过太多的欢笑和泪水。

        春节的记忆,像大巴车前灯一样一闪一闪的,近在眼前却又不真实;像除夕夜满镇的爆竹声和满天的烟花,绚丽灿烂又转瞬即逝;像餐桌上的火锅和美酒,热情又浓烈;像孩童嬉闹离开之后的操场,空旷又惹人深思。既然是远行,就会有许多远行的故事,有些故事还在人们嘴里口口相传,大多数的故事都在冬夜的寒风中飘散了。几年之后,镇里村上楼房多了起来,两层、铝合金窗、铁门、不锈钢楼梯扶手、独立的洗手间卫生间。那是远行人对家乡的馈赠。

        十六岁离开家乡,到五十多公里之外的市里上学。每月放假一次,坐小巴车回家,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极为颠簸,在车里晃呀晃,摇的人头昏脑涨。那时候就想:“要是有一条铁路,直接到家该多好!”

        十九岁往北方继续求学,人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武昌上车,是T79还是T80次,已经忘记。百度了一下这一趟列车现在已经取消。还没有达到目的,就认识了一名同我一样,去一个学校报到的同学,还是一个系的,后来住在一个楼层,经常在一起上专业大课,缘分啊。这位同学姓甘,湖北鄂州的,现在已经失去联系。

        傍晚上车,凌晨达到。硬座,人不多不少,望着窗外冥冥的夜色,一点想家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上厕所十分不爽,车轮敲击铁轨,车身跟着摇晃,晃来晃去的相当影响上厕所的心情,没有平地上厕所的从容,尿不准。

        学校学生会的同学在火车站广场上搭了几个棚子,迎接新同学的到来,还开通了专门的大巴往返在车站和校区之间。LM早就等着我,一到站就一阵旋风般把我刮走了。就这样我在北方和LM厮混了四年。每年寒暑假在家乡和学校之间往返两次都是火车,有时候迎着微微的晨曦,有时候踏着蒙蒙的月色。凭学生证半票,春节前火车站还来学校设一个点专门为学生服务。每个月学校发50块钱的生活补贴,习惯留着不用留着买车票。也慢慢习惯了列车上摇摇晃晃的节奏,练就了一身很准很稳上厕所的硬功夫。

        那时候很闲很无聊,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天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LM老爸来看他,叫我们一起出去吃饭。L叔叔语重心长的说:“我要是你们,我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学习”,当时心里很不以为然。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觉得他说的很对。现在在社会上混,思维方式、知识结构,都是那时候打下的底子。常常有“书到用时方恨少”之叹,捏着鼻子去读书学习,在工作之余小块的时间利用起来。比不了当年能有大块时间,可以系统的学,还有老师可以问。老婆常跟我说,等到退休了我们找个大学城附近去住,每天去学校蹭课。大概她的感觉也是和我一样吧。

        这四年的故事,要是细细写来,可以写几本书。大四开学,我胡子拉碴穿着大裤衩,坐在图书馆门前的水池前发呆,面前摊着一本《倚天屠龙记》,思考着这一天怎么混过去。一个娃娃头圆脸的学妹,满脸胶原蛋白,白T恤蓝背带裤粉运动鞋,抱着几本书跑过来问我:“学长,请问图书馆怎么走”。标准普通话。我朝着水池那边抬抬手,她很清脆的:“谢谢学长”。突然之间,好像被狠狠的扇了一耳光。我靠!大学就这么快混完了,我的图书卡都没有用过几次。人家那个小妹妹才大一刚入学,哎……。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别人称呼为学长。那一瞬间,特别想将这四年推到从头来过。

        世间没有后悔药,生活一直向前。如果说大学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从来没有逃过课,也从来没有挂过科,如此而已。

        打开深圳的地图,同样也会被这里的水网惊呆。海湾、东江、珠江口水系,大大小小一百六十多条河流,还有许多水库。亚热带季风气候,降雨充沛,天气湿润。整个城市绿绿葱葱,树木常青,楼下有一株簕杜鹃花树,几乎四季常开,有时候是艳丽的深红,有时候是淡淡的浅红,风过处一地繁华。

        在地方客家话中,“涌”和“圳”意思是水沟、渠,“深圳”意思就是一条“深深的水沟”,相传渔村边上确实有一条深深的水沟,当然现在是肯定没有了。狭义上讲,深圳就是八卦岭上步路那一块,以前住在宝安的老人说“去深圳”,指的就是去这一片地方。深南大道最开始也只修到上海宾馆,上海宾馆到南头这一段是后面修起来的。去年公司年会去罗湖,在大巴车上看到上海宾馆,跟LQ聊起这座“小小”的建筑,在以前可是深圳的地标,LQ表示不相信。

        十年前的夏季,沿着一段长长的铁轨我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在这里工作、组成家庭、养育小孩,这里是第二故乡。很难描述我对这座城市的情感,喜欢它的包容开放的胸怀,适应它的快节奏,憎恨它的冷漠无情。这是一个年轻的城市,一个年轻人的城市。这里机会多,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一件难事。比找工作更加容易的,就是和朋友失去联系。用物欲横流和纸醉金迷这两个词来形容它,应该并不过分。与内地相比这个社会更加浮躁,街头巷尾有很多一夜暴富、少年得志的故事。很多人来了又离开,有一部分人离开了之后再来,很多人短暂相聚之后,又分别有了新的追求。

        深圳有7座火车站, 深圳站、深圳西站、深圳北站、深圳东站、福田站、平湖站、坪山站。据说现在筹划在西丽建一个深圳南站,还要在以前的机场基础上建一座接驳的高铁。地铁线路发展到现在,我也闹不清有多少条了。轻轨在建中,今年通车。可以说城市处处都是铁轨,它与公路一起织成了整个城市的脉络。动脉、支脉、毛细血管,都串联起来,让人感受到城市潮起潮落的脉搏。无数人早晨踏上轮对追逐梦想,晚上伴随铁轨敲击的声音回家,从不错过朝阳,也不错过回家的最后一班地铁。

        从此故乡渐行渐远,我们在春节前后,如候鸟一般南北迁徙。2007年春节大雪,应该说是南国史无前例的大雪,铁轨在韶关被截断,成千上万的旅客滞留在广州、韶关。这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家,在深圳度过。与三舅一起,在平湖钢材市场后面的一栋员工宿舍中度过,午夜时满窗烟花,睡梦中清晰的见到一个远在南京的脸庞对我微笑。一想,都十年了。

        春节过后金融危机,天气也更加寒冷,楼市阶段性崩盘,麦当劳推出了10元的廉价套餐。很多企业顶不住关门,天涯论坛上有一篇帖子《深圳,最后离开的请关灯》,工业区里边搞搬家开叉车的公司发了财,许多设备打包廉价卖掉。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深圳会不行,会完蛋。因为那些每天踏着轮对追梦、听着轨道声音回家的人们。社会阶层化已经完成,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人们划分成红N代、煤老板的儿子、孔雀女、凤凰男、金融财阀的扛把子、包租婆、蚁族、草根……等等等等。但是在深圳,相对的公平还存在,新兴的移民城市胸怀宽广,沿着铁轨奔跑,总会走出通往未来的路。

        2013年秋,开学季,正开会的时候接到家里一个电话,爷爷去了。躺在T96列车的某个上铺,还是熟悉的车轮敲击铁轨的声音,辗转难眠思绪翻飞。想起了老家倾颓的山墙,环绕的水杉树,有鸡飞过菜园的篱笆偷食蔬果,田鼠在田地里东串西藏。檐下的青砖被雨滴砸出一个深坑,屋顶的明瓦射下万道金光,壁山的斗笠,墙角的水车和风斗车。

        朦朦胧胧间好像睡着了,朦朦胧胧间又醒来。又想起农村夏日长,在柳荫下摆上竹床午睡,老人给我盖上一层薄薄的床单,柳树(老家人杨柳不分,实则是杨树)上时有绿色的毛虫掉下来,毒的很,若是落在皮肤上必定起一个大疙瘩,火烧似的疼。我问爷爷,为什么你不盖床单,他说他是皮老,不怕纳子(毛虫的方言)。夏夜乘凉,蚊虫极多,点上草把子驱蚊,浓烟滚滚,熏得人止不住眼泪。老人会讲杨家将的故事,讲封神演义的故事。讲哪吒的剔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故事,后来他师父用池里的莲藕和荷叶,招来三魂六魄又变活了哪吒。夏夜的星空极美,星星怎么数都数不清,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人是必须死的,出生的时候,上帝就保证他的结果。老叶飘零化作春泥,新芽甫发迎接朝阳。

        五天四夜后返深,列车到站时隔窗外望,雨线如珠帘不停坠落。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句歌词:“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从起点向结束说再见”。

        2014年,生活趋于平稳,一切就位。将小孩从老家接过来一起生活。小孩极喜欢火车,刚好就有六道铁轨从凤岗穿过。

        天气好的周末,骑车载上儿子追逐火车。穿过天堂围街道,沿着塘天路一路向北,风在耳边呼呼的吹。累了就停下来在路边坐下,将小孩抱在膝头吃小食喝水,讲那些讲不完的故事。

        有绿皮车经过,有红皮车经过,也有白皮动车经过。远远的听到汽笛声,小孩就转头看过去,很兴奋的跳起来喊:“爸爸,看!火车!好多好多,一百节”。靠着防护网,离火车最近的时候不过3、5米,有车经过时,地面震动,脚底发麻。沿线设有铁轨养护站,偶尔能看到铁道工人穿着橘黄色的工作服,在轨道上敲敲打打。轨道、尖轨、碎石路基、电线、电线架上垂下的水泥盘、防护铁网、铁网上攀沿怒放的牵牛花,一切无不引起小孩的兴趣,十万个为什么。有时候我词穷答不上,就忽悠他:“等你长大了,我就告诉你”。久而久之,后来我为难答不上来时,小孩就会说:“我知道,等我长大了,你就会告诉我的”,我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有时候我们会站在桥上往下看,车头牵着电缆潇洒的驶向远方,而铁轨好像没有尽头。我告诉他,沿着铁路向北,就会到广州,过了广州会到湖南,过了湖南就是老家。小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等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什么,两只手臂交叉轮圈,又问:“火车是这样走的么”,我又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三十岁之后,始知乡愁。

尾声

        有一晚,夜宿铁道旁的小旅馆,窗口正对轨道。南来北往的火车轮番敲打我的神经中枢,记忆绵绵,真的像铁轨一样长。世界是没有尽头的,远方的远方是哪里?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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