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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八艳之·马湘兰

2019-06-28  本文已影响17人  一两清风耍酷的地方
秦淮八艳之·马湘兰

大明隆庆六年夏,即公元1572年,36岁的明穆宗朱载垕英年早逝,年仅十岁的朱翊钧龙登大宝,改国号为万历,提任吏部尚书张居正为首辅大臣,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中兴统治。

京师朝堂风云变幻,而留都南京却是一派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的景象。‘欲界之仙都,升年之乐国’,十里秦淮的风花雪月,成为众多名门贵胄流连忘返的销金窟。

“飞阁凌云向水开,好风明月自将来。千江练色明书幌,万叠岚光拂酒杯。何处笛声梅正落,谁家尺素雁初回。芳尊竟日群公坐,得侍登高作赋才。”《延秀阁和顾太湖韵》马湘兰。

玩月桥边的夜色里,才子佳人捉对成趣,有的是附庸风雅的权势公子,也有失意落魄的苦读书生,各色各样的青年才俊在这里流连忘返,指月成诗,饮酒作赋,笙歌燕舞热闹非凡。一时之间成为了秦淮河畔不容错过的风景。

这么多人汇聚在此地,全因为旁边就是名动秦淮的幽兰馆。

幽兰馆是一位烟花柳巷出身的秦淮女子出资建造,背倚奔涌东流的长江水,旁边有来往的商贾客船,虽然处在纸醉金迷的繁华闹市,却门向旁开,以避世而居的姿态,成为了文雅风流人士心中向往的圣地。

馆内清新典雅,曲径通幽,亭台廊柱上题满了恣才绝艳的留笔,常被人传颂的一句是:‘寻芳不知马湘兰,纵使风流也枉然’,可见馆主的名气之盛。

主人名叫马守贞,字玄儿,南京人氏,因为家中排行老四,邻里称她为‘四娘’。四娘能诗善画,尤爱画兰竹,久而久之,便得了‘湘兰’的雅名。

令人奇怪的是,马湘兰并非什么名门闺秀出身,而是章台在册的卖艺歌妓,即无杜十娘的花魁姿色,也没有蔡文姬的非凡才情。可就是这么一个姿色平平,年芳二十有四的青楼女子,却惹得江左之地的麒麟才子趋之若鹜,纷纷跑来幽兰馆,渴望一睹马湘兰的风采。

“空谷幽兰独自香,任凭蝶妒与蜂狂。兰心似水全无俗,人间信是第一芳。好文采,真乃奇女子也!”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幽兰馆的影墙前,字斟句酌的品咏着面前的题壁诗。

此人名叫王稚登,字伯谷,苏州长洲人,师从江南才子文徵明门下,入仕数年却得不到朝廷重用,仕途不顺又遭同仁排挤诋毁,万般落魄才流落到南京城。听闻秦淮名妓马湘兰素有侠名,所以今日慕名而来,想见识一下这位以侠义著称却避世而居的女子。

王稚登在幽兰馆里四处游走,越往深处,越觉得居所主人的气度非比寻常,馆内布置精巧别致又不失文雅,停停走走间一步一景,举目留神处皆是外溢的文采,心系繁华却又不觉得卖弄,行文隐义如新泉叮咚般悦耳,构思奇绝好比灵犀通神般畅快,这等的气魄与心胸,非匠心独具所能概括,亦有五车之才方可以比拟。

兜兜转转的,恰巧在一处小亭后,遇到汗湿鬓角的马湘兰,见她正在用花锄除草,手下丫鬟在一旁提篮培土。王稚登独自坐在亭中观看,像是在欣赏一副晨间画作。

稍时,马湘兰到亭中饮茶消渴,才注意到亭中头戴方巾,身穿青色缎地直裰的王稚登,四目相对时,犹如春风拂面,内里心波微漾,随后欠身道:湘兰失礼,官人莫怪。

王稚登方才看清马湘兰的仪容,五官素雅,并非有倾城的姿色,却很是耐看,浅笑嫣然,眉宇间藏着春风秋露,一身亮丽的水田衣裹住丰润的身子,举手投足间尽显华贵从容的风度。

“四娘且忙,伯谷在此等候便是。”

王稚登一直等到日照当头,才被一个长相秀巧的丫鬟,领着走进一处僻静的厢房里。马湘兰见王稚登进来,忙起身相迎,施以万福礼。

“四娘无需多礼,伯谷略懂书法,进门特意看了一下厢房门楣,上面书有‘兰度’二字,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酷爱书法的王稚登未等落座,已经询问起门楣上的行草出处了。

“官人莫要见笑,是奴家随性乱写的,难登大雅,唯有挂在这偏僻的厢房,自娱自乐罢了。”

“笔走龙蛇,颇有大家风范,四娘过谦了。在下苏州人氏王稚登,字伯谷,久闻湘兰姑娘大名,今日不请自来,是想求一副墨宝,听闻姑娘能诗善画,可否赐一副兰花图,让伯谷带回苏州,且作收藏之用。”

“这有何难,奴家早就知道伯谷兄本是‘书画双绝’文徵明的高足,能看得起湘兰这些闲暇之作,实属莫大的荣幸。近日且在馆内休息,我有些书法方面的问题求教,最近南京城的桂花似开未开,正是泡茶酿酒的好时候,当痛饮三大碗,方能不需此行啊。”

“人言湘兰豪爽,今日一见,心服口服。那伯谷就在此叨扰几日,尝尝这里的秦淮佳酿,十里风情。”

初遇,总是如此美好。王稚登见的是才华,马湘兰见的却是知己。这兰度厢房进出者无数,多是一些沽名贪色之徒,几时有人抬眼看一看兰度是何意,度的又是何人呢?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叶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断崖倒垂兰》,马湘兰。

几日相处下来,芳心暗许的马湘兰挂了一副《断崖倒垂兰》的画作在兰度厢房里,题写的四句诗文如同一份自荐书,表明了自己虽然出身青楼,但与众不同,宁愿孤芳自赏,也不随波逐流的品性。

已过而立之年的王稚登,自然知道她的深意,面对秋波流转的马湘兰,无动于衷,依旧云淡风轻的谈诗作画,没有给予特别的回应。

良辰美景总有尽意的时候,王稚登离开的那天,马湘兰当着他的面,画了一副兰花图,上有一朵兰花傍山而立,下有孤叶护花而生。画名为《一叶兰图》,图上题着四句诗文: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马湘兰再一次倾情表白王稚登,可是王稚登只是默默收下画作,悄然离开。阅人无数的马湘兰,在自己爱的人面前,想法真是太单纯了。竟然没有想到一个失意落魄的书生,最担心的是养不起挥金如土的自己。

有时候一念之差,便是咫尺天涯。

一别经年,相思枉断肠。马湘兰依旧是那个‘暗里饮泣,人前吐芳’的侠义女子。广结四方朋友,视金钱如粪土,磊落仗义,豪爽不羁。唯独诗文句子哀哀自怨,画兰落笔更加幽深,谁知她心中住了一个人,日思夜想,难以安心。

春风帘幕赛花神,别后相思人梦频。楼阁新成花欲语,梦中谁是画眉人?

或许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明月照沟渠的事,强求不来。可是王稚登心里清楚,马湘兰对的自己一片痴情是可遇不可求,虽然马湘兰姿色平常,才华却是独一无二的,若美貌与才情二选其一,当世之人,非才情不可弃也。

只恨自己仕途潦倒,不能给她提供同等的衣食待遇,岂不知历史上有多少郎情妾意的人,因家境地位的幽怨而终劳燕分飞,落得互相贬辱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这世间能同甘者万,愿共苦者无一。

马湘兰作品

人有失意,必有得意。后来,王稚登因好友举荐,被朝廷征召编修国史。眼看时来运转,兴奋不已的王稚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湘兰,他兴高采烈的来到幽兰馆,将自己被征召的喜事告诉她,还暗中许诺,若是飞黄腾达,一定回来接她。

喜不自禁时,还将自己的一方砚台赠给了马湘兰,铭文有曰:百谷之品,天生妙质,伊以惠我,长居兰室。

由此看来,前程名利这些东西,才是男人风流儒雅的胆识底气,一旦名利加身,任谁都会成为情深似海之人。

送王稚登入京的那天,恋恋不舍的马湘兰伤心不已,在王稚登北上京师的离别之际,写了一首《仲春道中送别》送给了情郎,万千言语,尽附此诗。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 

好一句‘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这需要怎样的一种情怀,才能写出这么一句情深至极的嘱咐。马湘兰在初春的暮色里,送别了一心仕途的王稚登。

两地相思,总是漫长的,每一次的大雨,每一时的节气,每一季的变幻,每一眼的驿路徘徊,都是那么的牵扯心绪。

马湘兰无数次的设想着和王稚登出双入对的情景,无奈栖身在风花雪月的秦淮,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看似锦衣玉食富贵逼人,终归是短暂的黄粱大梦,唯有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做一个小家碧玉的妇人,才是马湘兰心里最大的愿望。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秋闺曲》马湘兰。

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客里过。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立冬》王稚登

秋去冬来,爱人彼此深深思念,尝尽了两地相思之苦。但是,梦想却离他们渐行渐远,王稚登在京师并没有飞黄腾达,面对寂寂无名的现实,整日自怨自艾。

眼看一直得不到重用,心灰意冷的王稚登才决定离开。带着又一次的落寞,王稚登回到了苏州吴县,每天以淬炼字体来排解内心的压抑,使得原本已经大成的书法更加精进,竟然渐渐有了名气,过路商贾纷纷登门乞字,‘吴门字体’一时风靡江浙大地。

可是,即使收之桑榆的王稚登有了名气,还是觉得无颜面对一直等他载誉归来的马湘兰,当初夸下的海口,如今成为了最大的心魔。颜面真是一个害人的东西,一句诺言,便让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分隔两地,度月经年,空负了大好的年华。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自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鹊桥仙》马湘兰。


秦淮八艳之·马湘兰

幽兰馆里的马湘兰,每日以兰为伴,经夏历秋,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等在王郎离去的古道边,身倚长亭望西风,始终不见那个朝思暮想的挂心人归来。

直到有一天,听苏州来的公子哥提起吴门王稚登高超的书法技艺,马湘兰这才知道,王稚登已经从京师回到故乡三年有余了,心之所系,顿生悲戚。无法释怀的马湘兰一直想不通,王稚登归来这么些时日,怎么就不能来南京见上一面呢?

失望至极的马湘兰立即收拾行李,决定赶往苏州问个明白。当她找到了正在书房挥毫泼墨的王稚登时,愣了一下,没想到三十多岁的王稚登已经满头银发,当看到他正在书写的‘兰度心房’时,满腔的愤恨瞬间散去一半,委屈的眼泪串串低落,随后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一别经年,心中积蓄着多少言语想一一诉说,却在刹那间,变成了沉默。

“四娘且慢!容我敬一杯桂花酒可好。”王稚登突然看到远道而来的马湘兰,一时间思虑万千,知道双方误会已深,一言两语很难说的清楚。

“酒就算了,今见王郎的书法已经登堂入室,可否乞一副墨宝?让湘兰带回南京,以作收藏之用。”马湘兰转过身,缓缓走到王稚登身前,像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兰度厢房里的情景那样,索要一副字画。

“时至今日,四娘何须如此!”王稚登知道她是气上心头才求的字画,见她执意索取,便从书案下抱起一摞书写过的宣纸放在身前说道:“这些都可拿去,不够的话里厢还有”。

只见那些书法草纸上写了很多诗句,有幽兰馆里的佳作,有思念至极的哀愁,有王羲之笔下的桃枝与桃叶,更多的是对秦淮马湘兰的仰慕。最上面的一幅写道:湘兰者,知己。轻钱刀若土壤,居然翠袖之朱家;重然诺如丘山,不忝红妆之季布。

仅是看过一眼,马湘兰已经泣不成声:“既然知我不问贫富,何苦不回?”

王稚登看着肩头耸动涕泪交加的马湘兰,长叹一声说道:

“人世艰难,有些事情,你可以不问,我不可以不问,所以不回。”

梨花带雨的马湘兰听过这句话,如有顿悟,怔怔的立在那里,任凭眼泪自由滑落,心中淤积的块垒点点融化,消散不见。

口中言道:“花不究根系所在,奈何终究不知根系所需。命里固为知己,终是不能它求了。”

从苏州回来以后,马湘兰第一次关上了幽兰馆的大门,以前的门厅若市,渐渐变成了冷清的幽闭宅院。一天日暮,闲来无事的马湘兰挥毫泼墨画了一幅《墨兰图》,上有诗文写道: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顿悟之后的马湘兰如同变了一个人,收起红妆卸下粉黛,静下心来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苏州探望王稚登,像是至交好友般谈诗论赋,却再也不提婚嫁之事。后来,擅长书法的王稚登又被征召入京,自此,两人断绝了往来。

马湘兰仍然住在幽兰馆里,吃斋念佛,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终日以诗词幽兰为伴,喜欢远远的看着悠悠东逝的长江水,若有所思。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时时对兰竹,夜夜集诗篇。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怆别》马湘兰。

此时的马湘兰,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因为曾经有一个叫王稚登的人,懂她的一切。因为懂得,所以失去。

人生得一知己,虽未及婚嫁,足以。

秦淮八艳之·马湘兰

明万历三十二年,即公元1604年,垂垂老矣的王稚登70大寿。

在寿宴的当天,许久未见的马湘兰出资置办了几艘花船,载着几十个秦淮歌妓,赶到苏州为王稚登祝寿,宴饮累月,歌舞达旦,使得甲子之年的王稚登泪流满面,最让人惊奇的是,年过半百的马湘兰依然光彩照人,豪爽不减当年,并且还登台献艺,扬声高歌。放言道:

举觞庆寿忆当年,无限深思岂待言。石上三生如有信,相期比翼共南天。

此事,在偌大的苏州城轰动一时。

深情如许的马湘兰,就以这种世间罕见的方式,见了王稚登最后一面。因为祝寿期间来回的奔波劳累,回到南京之后马湘兰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结束了与王稚登一生的恩怨情仇,终年57岁。

病入膏肓的马湘兰将王稚登看作一生的知己,等了他一辈子,终生未嫁,如一朵山谷里盛开的幽兰,独自开谢。死后葬于南京白鹭洲公园碧峰寺附近,泉下长眠。

八年之后,王稚登才得知马湘兰亡故的消息,悲恨不已,思虑万千之下,一连写了十二首悼亡诗,声泪俱下的回顾了与马湘兰互为知己的点滴。

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马湘兰挽歌词·其一》王稚登。

因为伤心过度,从南京归来以后,王稚登的身体每况愈下,半月之后,便与世长辞,享年77岁。

“水云天淡,衡阳断雁。伤心徒自对钟山,老去也枉泪眼淆淆。才华无初见,倚斜栏。忆当年,几般夜色数幽兰,今纵秋光不忍看。”这是王稚登临终时写给马湘兰的绝笔诗,一世的恩情,都随着眼下的秋光,纷纷飘落,埋进了历史的烟尘里。

秦淮八艳之·马湘兰

兰花,常常被人称为‘花中君子’,而才女马湘兰的一生,恰如她所钟爱的兰花一样,静处安身,不染纤尘,即使身处欢场,一样侠骨柔肠,不入俗流。

人常言戏子薄情,自马湘兰之后,秦淮河畔的风流故事,才真正沾染了人情的味道,方才有了秦淮八艳的传说,以及十里秦淮传唱的才子遇佳人的风流故事。


我是风过荒原,正在写秦淮八艳的故事,喜欢的话,点个关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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