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one on a hill
01.捉迷藏
八岁那年的夏天,他还住在乡下,跟爷爷一起生活,他在田间长大,喜欢捉蟋蟀和蚱蜢,他并不孤独,尽管要半年才能看到父母一次,爷爷去田里干农活的时候,他还有他的小伙伴, 他们三五人总是村子里乱逛,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不能去的地方也偷偷地去了。
在他的小伙伴中,他最欣赏的就是云春,她跟他一样大,却比他高一个头,性格也爽朗,爱说爱笑,十足的野丫头,她的奶奶叫她女孩子家要懂得收敛,别整天跟个男孩子似的。
云春出去玩的时候总是不喜欢穿鞋。
他起初并不喜欢云春,云春绑的辫子很丑,而且说话很大声,很吵,还经常说些难听的脏话,例如“他x的”、“你吃x啦”、“x你大爷的”等等,还有她很喜欢自称太后——有一次他问她为什么叫自称太后,她说她特别喜欢还珠格格里面那个老女人,特别霸气——也不知她跑去谁家看了电视。后来他觉得云春是个蛮仗义的人,跟她在一起也很开心,也越来越习惯了她的脏话。
他总觉得云春这个名字像是古代人家大小姐的名字,也像是古代人家大小姐的丫鬟的名字。这类想法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好,他并不想被云春叫他“去吃x”。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却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那天他们几个人一块儿玩捉迷藏。
他们捉迷藏的地方,附近有一片树林,也有几处破败的空屋,屋顶大都破了个大洞塌了,里头也满是沙石和蜘蛛网,很久不见有人来整理,大约是屋主没在村里了,但也保留了土地,所以没有人去管它。
他同他们分开,溜到一处屋里去,这屋子在树林的深处,很少有人过来,里头的树长得茂盛,繁茂的枝叶似乎挡住了阳光,只留下碎碎点点的金光,四周幽静阴凉,他见没人跟过来,就安下心来,从门口进去,门歪斜在一边。
一进到里面,觉得光线都被隔绝在外,特别暗,空气里潮湿的霉味令人觉得呼吸不畅,好像再待多一会,脸上和体内都会长出湿湿的青苔,他并不敢往里面再走去,只往门边上的墙角靠去,墙面湿湿凉凉的,仿佛靠在什么怪物的身上,他开始后悔选择往这边来。
“鬼”是云春,云春负责找到他们。
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脚酸了,便又蹲下,心里想着其他人是不是已经被抓到了,他是不是该出去了。屋内太暗,起初他还担心云春会不会找过来,可时间长了,他开始关注眼前粘稠的黑暗,仿佛它有了生命,会动,而且与他对视,甚至是在监视他。
面对黑暗久了,脑子里面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轻点儿……”
有声音!
他猛地回过神来,可能是精神恍惚了,听到人声,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动了起来,当他把头探出门去看,他的心惊呼起来,“不要乱动!”可慢了,他动了,他的视线往前伸延,不是黑暗,而是成群的树,在树下有两个抱在一起的男人,而且那两个人还把裤子脱了。
他瞪大了眼睛。
“谁!”
糟糕,他被发现了,他逃不了了,他感觉自己的脚一阵发麻,刚站起来,却僵住了,一个男人匆忙间穿上裤子,快速冲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
“臭小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吓坏了,刚才的画面令他疑惑不解,男人恶狠狠的语气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惧,小小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他想要说点什么,可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另一个男人走了上来,他穿着白色的T恤,他瞅了他一眼,对抓住他衣襟的男人说,“我认得他,放了他吧。”
“要是他跟别人说了,你……”
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对他说,“你就当今天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别说出去,行么,这样我们就不会为难你了。”
他只能点头,他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
那个恶狠狠的男人放了他,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对他说,“不能跟别人说,明白吗?”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唯唯诺诺地说,“明白,绝不乱说。”
他们走了之后,等到快天黑,他才走出树林,云春他们几个人埋怨他,说他跑去哪了,怎么也找不到,可他没了兴致,不跟他们吵,也不跟他们解释,见他好像不高兴,大家也就不纠缠他了。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他一直在想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是谁。
第二天,他就跟云春说了这件事,当天晚上,云春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云春的哥哥云飞差点被他爸打死。
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正是云春的哥哥。
他只见过他哥一两面,他哥是读大学的人,很少回家,一年回来一两次,所以他一时半会想不起那个人是谁,等他想起来了,心想云春是他妹妹,跟他妹妹讲总没关系吧,他对于他所看到的画面始终耿耿于怀,就连跟云飞之间的承诺也忘了。
“你说他们抱一块是怎么回事?”
“喜欢咯。”云春看上去吓坏了。
“什么样的喜欢?朋友?”
“才不是。”云春不说了。
至于为什么云春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爸妈,云春后来跟他解释说,她那时候正跟他哥闹别扭,生他的气,心想男孩子跟男孩子在一起肯定是件丢脸的事,这事只要跟爸妈一说,就能让她哥丢脸。
结果她爸妈觉得真丢脸了,丢了他们云家的脸。
云飞一个星期后离家出走,三天后让人发现在树林深处的荒屋里上吊自杀了。
云飞死了,云春自那以后也没再跟他说过话,一年后,他被父母带走了,离开了村子,去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
02.苦涩的啤酒
高二那年,他喜欢上了街舞,一到晚上就溜出去跟外头认识的朋友在广场上亦或是街上跳舞。他很少把注意力放在功课上,因此到了快上高三的时候,他的成绩一落千丈,父母责骂他,老师警告他,朋友劝说他,可他都听不进去,他依旧我行我素,在高三第一学期开始那年,他被学校劝退了。
“你就是垃圾!”
“这么不懂事,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孩子,你不好好读书,你还会干什么!”
“去跳啊,最好把手脚都跳断了!”
“你他x就是个废物,你怎么不去死啊!”
这都是父亲的话,他听完后把碗扔在地上,摔门而出。他要去找他流浪在街头的朋友。
舞蹈才能给他动力,才能给他活着的力量。他迫切地需要呼吸。
凌晨一点,他浑身疲惫,却觉得畅快,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他的朋友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依旧坐在街头。
他的手向后撑着,仰起头来,夜空阴沉沉的,不见一点星辰,似乎整个城市的上空被浓雾笼罩着,里头说不准还藏有一头毁灭世界的怪物。
他闭上眼,黑暗——
黑色的大海,风平浪静,海里面伸出章鱼黑色粘滑的触手,迅猛地缠住他的身体。
黑暗——
黑色的长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猛地掀开,可以瞧见血红鲜活的内脏,极具生命力。
黑暗——
黑暗——
树林深处的荒屋,里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那里头还有一具悬吊的尸体,渐渐地被黑暗吞噬,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张长着利齿的口,一点点地吃掉尸体上的肉。
云飞。云春死去的哥哥。
他猛地睁开眼,紧紧地咬住唇,额上满是冷汗。
他擦了擦汗,走到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他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拿着一罐啤酒,边走在熟睡中的城市中边喝酒,他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喝下一大口酒,鼓足了腮帮子,又咕噜一下喝下去,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和咽喉,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无视红灯,直直地向前走去。
他觉得云飞是他害死的,如果他遵守了和云飞之间的约定,不跟云春说,云春就不会跟她父母说,这样云飞就不会死了。
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云飞跟那个恶狠狠的男人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像其他人——云飞父母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厌恶云飞,他尊重云飞的感情,只是小时候他不懂,直接把云飞送上一条不归路。
他把喝光的啤酒罐扔到一边的垃圾桶里,顺手又打开了另外一罐啤酒,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迅速开过,耳边一阵嘶鸣的风啸声,手中的塑料袋飞了出去,啤酒罐也从手中脱落,它向前滚去,又停住,里头的啤酒汩汩流出,都流进了下水道。
他盯着那罐啤酒,久久地失了神,而后闭上眼,眼泪悄然滑落。
回到家,父亲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第二个月,他进了别的高中,开始了高三的生活。
03.独自在一座小山上
规规矩矩地参加了高考,规规矩矩地上了大学,四年过去了,规规矩矩地毕业,走上社会,开始了上班族的生活。他只是一昧麻木地向前,该做的事去做,不该做的事不做。街舞也没再跳了。
他还在原来的城市上班,按部就班的生活给他省去了很多麻烦,只是晚上他经常会失眠,导致脸色极差,就连上司都叫他有空去医院看下,免得到时猝死在公司就麻烦了。
他请了两天假,迷迷糊糊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他肚子很饿。他打算叫个外卖,结果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是谁?”
对方说了个名字,他还没反应过来,等对方再继续解释,他才记起说话的这个人是小时候在乡下经常一块儿玩的伙伴之一。对方从他爸妈那里知道了他的号码。
“嗯,记起了。”
“不好意思来打扰你,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还记得云春吗?她快死了……你要不要回来看她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大约是说了“好”,然后挂了电话,匆匆刷了牙,随意用水抹了把脸,就跑出门去。到了车站,才想起自己肚子饿得厉害,这才在车站边上的小铺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车子启动。抵达目的地。
十五年了,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他长大的地方。
儿时的伙伴阿根——打电话给他的那个——在村口等着他,然后开着摩托车载着他到云春家去。
云春住的地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地方,而是往村里面更里面的地方。不大的屋子,内里逼仄,光线昏暗。
阿根领他进门,进去里面后,他可以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春,他来了。”阿根说着。
云春睁开眼,虚弱地瞥了阿根一眼,又努力地望向他,总算看到了他的脸,似乎早就见过他长大后的脸,竟熟络地微微一笑。
“你们俩有话说着,我先出去。”
他坐在床边上的椅子,失神地看着瘦弱的云春,她的脸是病态的白,双目无神,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得勉强无力。
云春惨然一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癌症,没得治了。”云春淡淡地说,像是说着一件家常便饭的事。
“有去过大医院吗?”
“去过了,”云春瞧着他那双忧愁的眼睛,“所以知道没得治了。”
他沉默了,觉得心里面难受,没想到再和她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你过得好吗?”
“还可以。”
“我一直想起你来着,可是你没有回来过。”
“对不起,我……”
“突然说什么对不起呢,”云春微笑说,“我现在结婚了,跟阿根在一块了。”
“他以前就喜欢你,我知道的。”
“我也是后来才喜欢他,”说着说着,云春的眼眶红了,可能是太累了,要不然现在的她肯定泪流满面,“我跟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这孩子去年在河里淹死了,心想可能是我的倒霉命害了他,现在我也要死了,总不会再害死其他人了。”
“云春……”
她眯着眼,脸上的表情悲痛之极,“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我想只有你能理解我,我呀,一直怪自己害了他,害了我哥,我小时候就是个只会说难听话的王八蛋,害死了自己的哥哥。”
他怔住了,整个人僵住,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在颤抖,他也是。
她忽然就望向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说,“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也就不会害死我哥了,每每想到这点,我就特别恨你,可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正在粉碎,绝望的刺痛感迅速地膨胀开来。
“是我的错!”云春说,“是我的倒霉命,害了我哥,害了我儿子,现在我要死了,总不会再害死其他人了。”
总不会再害死其他人了。那之后云春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眼神飘渺,也不再注意到他的存在,似乎将他忽略了,处于神智恍惚的状态。
阿根说自儿子死后她就一直这样子了,只是有天突然跟他说,要见他,阿根才找上他的。
“我想告诉你,云春一直觉得害死云飞的是她。”这是阿根送他去车站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他一直六神无主的模样,脑海中是云春病怏怏的脸,还有云飞跟男人抱在一块的画面。
耳畔一直回荡着云飞的话,“不能跟别人说,明白吗?”
仿佛无边黑暗梦靥中绝望的旁白。
两个无知的小孩,害死一个人。
他知道的,这是他的罪,如何也不能摆脱。
那是一座小山,山上尽是黑色的树,树叶飘落在地,腐烂成泥,在山顶站立着一具苍白的尸体,尸体手里紧握着一条铁链,铁链的一端拴住了他的脖子,他一直想往山上爬去,孤独地,永恒地,爬向一个没有尽头的顶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