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若彩虹
文/似酒
上篇
“这位公子，夜已深，为何还停留此地？就不怕那罗刹鸟来吞食你的眼珠吗？”
“姑娘想多了，世间怎么可能有鬼怪？我在等我的妻子回来呢。”
“哦？那公子可真是个专情之人。”
“为何如此感叹？”
“没什么，奴家只是觊觎公子的美貌，还有你这双漂亮的眼睛，可惜是有妇之夫了——”
“姑娘明眸皓齿、娇艳欲滴，小生也不是不能为了姑娘成为多情之人。”
“那好啊～”
“刺——”
“我的……我的眼睛！”
“公子既有贪欲——”
“你个怪物！”
“那必是要为贪欲付出代价的。”
“啊啊啊啊！”
“你的眼球，我收下了。”
“咕嘟。”
一
“那女人囫囵吞下他的眼珠，一爪穿破他的脖颈，又化作灰羽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惊堂木落，台桌被拍出“啪”的声响，台下的听众们终于颤颤地离开——听闻《子不语》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后，终究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一场说书结束，说书人还背着台下坐在木椅上，空气中只剩下风刮落枯枝败叶的声音。
百里纠拾起惊堂木，缓缓站起，转过身面对台前空无一人的地面，正巧一阵风过，吹起蒙在他眼前的纯白的飘带。
再拿起竹木制成的长棍，空气中却多了一丝不明的气味，一声冷笑忽地从台下传来，又似乎近在咫尺。
“哼，讲着罗刹鸟故事的说书人是个瞎子，”话音的主人顿了顿，不知是调侃还是猜测地继续说，“莫不是，被罗刹鸟吞去了？”
百里纠将疑问当作玩笑话，不予理睬，反而向身前人问道：“故事已完，这位公子为何还不走？”
“你觉得呢？”
一霎，楼内的气温好似降至冰点。
“等会儿要来第二拨人，不知可否请您吃顿饭？鄙人名叫罗羽，没有恶意。”
百里纠轻皱眉头，虽然男子的声音清脆悦耳、语调稀疏平常，但刚才那一瞬绝不是他的错觉，现在双眼不见事物，如若真跟着他走，指不定会遇上什么危险……
“不必怀疑，我只是邀请百里公子共饭，并无任何其他的想法。”
“为何你会知道我的姓？”
“你觉得呢？”
听不透，实在听不透。
“金陵最大的商贾——百里家，听闻其中的二少爷风华绝代、貌比潘安，白带遮眼、白衫披身，不贪富贵，常流浪于尘世间，最善说书，”他听着清澈的嗓音将自己的身份揭出，不免心慌，随后又听见那戏谑的语气，“我说的对吗？百里公子？”
“没错，所以为何要找上我？”
“其后还有一段——百里纠的眼呈白色，纯洁无瑕、如同昙花。”
“所以？”
“你的眼珠，在哪里？”
风卷起一片落叶，飘到了百里纠的眼眸边。
“怎么？你要拿走它吗？”
“不得不说，百里公子确实聪明。”
其实百里纠也只是随便猜测，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真要他的眼珠，言语间却更为好奇，猜测道：“难不成……”
“没错，我就是罗、刹、鸟——”罗羽故意在一字一顿时往前踏步，脚步声与话语重叠，更生怪诞，“百里公子啊，可否请您吃顿饭呢？”
“好啊。”
二
七月的金陵原本的烈日炎炎被雨水冲淡，石板路上撑起形形色色的油纸伞。
一把玄色的伞下站着两个青年。
较高的那个眸中带笑，嘴角微微扬起，看似平常却又略显邪魅；另一位用白布蒙住了双眼，一只白皙的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则拿着竹竿指引方向。
看似和谐的景象。
“罗羽。”
“怎么了？”
“罗刹鸟不是只食贪欲者的眼球吗？”
百里纠清楚地感觉到身前的人的步伐渐渐变慢，直至停下，回应他的只有淅沥的雨声。
“哪个人类没有贪欲呢？”罗羽还是开口了，依旧是戏谑的口吻，却分明带上了伤感，而后岔开话题，“你难道就不想从我这拿点什么？”
“我既不好财，也不喜欢收藏……你觉得你身上有什么能够吸引我？”
“百里公子，”百里纠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靠近，随后几乎是贴在自己耳边的低语，“人、性、本、色。”
雨还在下，路上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如若近些，一眼看到这幅景象——灰衣的男子在另一名青年的耳边低声讲话，而那名青年的脸不知何时“刷”地变成了潮红，在白皙的脸颊上更为明显。
罗羽不禁被他的反应逗笑，又像是骄傲地说：“我碰过的男人、女人可都没你有趣……”
“登徒子。”
“说起来，你晚上要睡哪？”
“客栈。”
“一起？”
“滚，”百里纠突然地回首，抬脚就是猛踢，不过不痛不痒，甚至……让他感觉有点撒娇，或者是嗔怪的意味。
事实证明，人类的道行还是太浅。
远远不及整天沾花惹草且手上鲜血不断的“登徒子”。
三
——客栈内——
随着时间的流逝，雨势逐渐消了下去，耳边只剩下雨珠掉落在纱窗上不疾不徐的“啪嗒”声，星月逐渐入眼，客栈内连小二都伸了个懒腰，决定早点休息。
房间内点了香薰，白烟不久就飘满屋子，红袖从白衫上轻轻滑过，灰色的影子逐渐靠近那抹白光。
“公子哥儿，你在角落里做甚啊？”
“有点后悔……和你来了……”
“算了，不逗你，快点过来……”
“砰——”话音未落，楼下传来破门似的声音，随后一声“搜”，就响起了铁器的碰撞声。
客栈各个房间的油灯又点起，暂住者们虽然不欢于自己的睡眠被打扰，但还是颤颤巍巍地迎接来搜查的官兵们。
“没有。”
“我这也没有。”
“公子，我们知道您在这！您别躲了！”
灯影的昏黄下，百里纠只能叹气，有些无奈地朝着楼下，口中喃喃道：“他们怎么又找到这里了……”
“找你的？”罗羽歪头看向他，眼中带上熟悉的戏谑，像是真想帮这小少爷似的，又添上句，“你不想回去也没关系，我帮你。”
“怎么帮？”
“你过来。”
“欸？”百里纠感到身子一轻，随后就直直地落进身前人的怀中。
铁银相碰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间房呢？”话音刚落，站在门口的官兵突然愣在原地，他看到了什么？
一袭红袍的男子赤着足，怀中抱着另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分明看到两人的头挨得很近，像是……在亲吻一般。
“怎么了？”那个男子冷着嗓子开口问道。
“百里家的小少爷不知去了哪儿，百里老爷派人来寻找。不知您二位在亲热，抱歉。”
“无碍，搜完了就赶紧走。”
“好，好。”
待那人被这冰冷的语调吓走，百里纠才从罗羽的怀中探出脑袋——不过是来找自己的那群没用的傻子，这妖物有必要抱那么紧吗？
“都要窒息了……”
百里纠大口喘着粗气，而后缓缓睁眼。
回到了光明的世界，眼前的人眯着双眼，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大，正狡黠地看着他。
“你……”他下意识地想挡住自己的眼睛。
“别挡住啊，百里公子。”
“我……”百里纠急得快要哭出来，手指又被硬生生地掰开，他那淡墨般的眼珠也呈现在一双漆黑的眼珠里。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罗羽，我是被天道抛弃的人。”
中篇
四
纠的降世，是在雾中。
百里弘——也就是百里家的老爷在山中散步时正巧碰上重重的雾霭，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他轻捻自己两寸的黑胡，正在按着脚下的足迹找寻来时的路，突然被一阵风乱了心神。
不是因为风有多奇特。
“哒、哒、哒——”沉重的脚步声四秒一响，随之而来的还有铁锁与铁链相撞的声音，像是囚犯在去往刑场一般。风只是微动，鸟雀却全都飞往天际，似是急着逃离这片森林。
虽然估计是人，但百里弘并未急着上前问路，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才意识到——这人是朝自己这边来的。
金色的长发从白雾中渐渐显形，空气中的血腥味更重了些，映入眼帘的是个浑身是血的人——甚至不能说是人，已经看不出此人的样貌，连手臂也断了一条，还在“哒哒”地往下滴着鲜红的液体。
“啊……人类，把他，带走……”还未说完，面前的血人就倒了下去。
随着这人的昏厥，雾霭缓缓散去，百里弘颤颤巍巍地转身，刚想快点逃走，身后传来婴孩的哭闹，极为响亮。
这竟还有个孩子——他这样想。
婴孩还在啼哭，叫声在静谧的森林里尤为清晰，似是害怕，似是伤心。
“唉……”百里弘不由自主地叹息，随即将这沉甸甸的婴儿抱上，“也算做了件善事吧……”
他这才看到，婴儿的眼睛上绑了白带，胸口处有血红色的标志，像是刻着一只鸟，展开翅膀，立梁嘶鸣，好生怪异。旁边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如是写道：
祂弃子，眸如水，性似剑，着需白。带若失，解瞳仁，所见物，枫过之。
“祂的弃子，眼眸像是水一般，性格锐利不服从，穿着要白衫。带……眼上的白带如果丢失，就会解开瞳仁？所见的东西，枫叶会飘过……”勉强翻译了这段话的百里弘还是不明不白，“总之不能解开这条带子吧。”
百里弘如同对待亲生儿子般地养着这个孩子，取名叫“纠”，希望能多思考、保平安；妻子看他可怜，也颇加疼爱与照顾。
一晃就是十四年。
百里纠十四岁这年，金陵被攻，还未得到支援，百姓民不聊生。
他们冲进百里家，百里弘看他们拿着尖刀利刃，表面上贪生怕死、乖乖让利，背地里已经以金陵第一商贾的身份集结了众人，决定抵抗至死。
“父亲。”
“嗯？”
“让我去杀了他们吧……”生怕养父不信，百里纠又补上一句，“我可以的，虽然我不清楚您带走我之前的事情，可我记得……这双眼睛，可以杀人。”
还是第一次说那么多话，干哑的嗓音配上断断续续的解释，要是别人必定不信，更何况是亲人，可百里弘坚信他的说辞——这十多年来，虽然养子不善言辞还十分冷淡，但他不会说谎，也不会逞能。
作为一名合格的父亲，他还是了解孩子的。
“好。”
“父亲，您就这样让弟弟出去吗？”
“对啊，要是出事了谁来负责？”
面对妻与子的质问，他只是大手一挥。
“随他去吧。”
五
“长官，我们拿完黄金了。”
“好，现在就走吧。”
黑暗中，百里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一阵交谈声。
敢情是把这当自己家了。
他们正准备掠夺完就撤退，远处却缓缓走来一个人，身着白袍、头绑白带，虽是不过束发的少年，可其散发的气场凌人，好似是想把一群人生吞活剥般。
“所见物，枫过之。”
轻吟间，少年解下白带。
那一双接近纯白的眸子浮现出来，瞳仁间散发出阵阵冷意，盯着眼前的这群强盗。
他们也是一惊，随即眼神又转变为贪婪，其中有一个甚至说道：“把这眼球挖下来，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呢。”
天间逐渐有一片片的枫叶飘落。
霎那间，刚刚那个说要挖眼球的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的脖颈内流出，蘸在枫叶上，更加妖冶。
一旁的人都慌了神，极为惶恐地看着少年，直到有人叫道：“妖怪啊！快……快跑！”
“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不断地掠过枫红，也不断地飘过浓重的血腥味儿。
“贪欲者，皆诛之。”
白带重新被系上，百里纠的嘴角却未曾扬起过胜利的笑容，刚刚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婴孩时期的经历。
“祂，你不能这么做。”
“我不能这么做？难道你就可以下凡娶妻吗？你就可以把这个人婴送到天界吗？今日我不把他处死就是将你灭门！”
金发的那个神仙只好一声不吭地站着。
“或者另一种选择。”
“什么？”
“把他作为弃子，我不会眷顾他分毫，但你可以用尽全力保护他，如何？”
“好，谢天道。”
那神仙抱着他，准备再次下凡去。
“啊——”
“我可没说过不处死你。”
可他没死，便有了自己被百里弘捡到的那一幕。
原来是这样啊……
“咳……咳，咳。”
百里纠随即昏了过去。
下篇
六
“然后嘛……不对，现在应该先弄清一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你没死？”
“你觉得呢？”罗羽依旧保持着平常的笑容，并没给他确切的答案，而后一把拉过他，在后者的心口处轻吻了一下。
白皙的皮肤上那抹鲜红原本的耀眼荡然无存，逐渐褪去，只剩下一点朱红。
“百里纠，上神百里昱与凡人柳暮之子，属人类，唯眼眸近乎纯白，胸口处血红标志为罗刹鸟之迹，百里昱所设。百里公子，你说天道为何不把它连着你一起消抹去呢？”
“你是祂派来的？”
“是，但也不是，”罗羽绕过他，径直走到油灯旁，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脸倏然照亮，“百里上神想让我保护你，祂则无所谓，随我来。所以只要你将眼球给我，便能免去不公哦。”
“嗯，我的眼睛可以不要，”百里纠顿了顿，接下去说，“可天道何时不公？祂不过是抛弃了我，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吧……”
“想不到，公子还真聪明。”
“神明不能悬壶济世，不能屠杀百姓，不能尝遍人间多清欢，不能转身就投入红尘，更不能改变人的命运，对吗？”
“嗯。”
白色的眼球不疾不徐地落在白皙的手上，没有一丝的血水，只剩下清澈的白露，倒映着灯火，照出了些斑斓的色彩。
“咕嘟。”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不对。”
“何处不对？”
“是我们。”
后记
首先感谢各位的等待，周更的文被我硬生生拖成了半月更，在这里表达诚挚的歉意。
写这篇文时，我本想将祂（天道）写成一个无恶不赦的形象，每年都要用活人祭祀，但我又转念一想——神明不能改变人的命运（此观点可见枯木的《神明》一文），那天道难道就能吗？
我们每个人都是百里纠，人的初始便是“无”，经历会渐渐将这个“无”填成“有”，而罗羽是百里纠的指引者之一，要点好处也是正常的。（再配上这样的性格，我真的没办法让他不拿点什么）
看似十分迷幻的文章背后，是有清醒的现实的。
没人能改变你的命运，你以为的命改是蝴蝶效应。
所以，拥抱微光，追逐梦想，别只是信奉命运，更别在清醒时无动于衷。
《人与妖》四部曲已经写完了，之后会再出新系列的，就这样。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