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视角史(四)
十
摄影,电影,电视,电脑,一个半世纪以来,视觉的机器从化学到数字,掌握了从前人手创作的图像,我们进入了视觉的空间。这个混合着多种图像与视频世界,究竟向何处去,人类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认定的,图像因为视频面临衰落状态。
文艺复兴曾把画家几乎提升到作家的地位,艰难地将两者协调了起来。而影子的捕捉再次推动机械和自由化之间永久的对立。如今,每年快门响数千亿次,照相已从特殊变为日常,从专家费力的操作变为孩子的游戏。制作图像能力的普及化,图像的能量随之减退。照相机,逼得画家要画得更好,电影也逼得戏剧更好地认识自身。
电视让我们了解了电影,就像照片让我们发现绘画一样。摄影不是次级绘画,同样,电视也不是缩小的电影,而是另一种图像。两种图像不是同路的,绘画来圣像,照片来自实迹。艺术体系与视觉体系的分界就在体现在化学胶卷和磁带之间、移动镜头和聚焦之间、纪录片和大型报道之间。
媒介过渡时,像政权交替一样,有两个阶段,先是效忠,随后便排挤,显赫的画架很长一段时间盖过了可怜的摄影有三脚架,同样话剧舞台盖过了电影银幕。后代从模仿前辈开始——其尊贵地位也叫人别无选择,后来成长起来,很快抡去前辈的风头了。
世界的中心就是我们所见屏幕。面对前所未有时空平等性。为何说彩色视频图像是关键的分界线,彩色加强了印记的模拟性、具体性和幻想的能力。黑白透着象征性的疏离,黑白带着距离感的抽象性,彩色则透着标记的亲近。从前我们身处图像前,而今身处视像内。它赋予听觉至高的地位,也把视觉弄成听取的模式。
听觉原则上是被动的,而视觉是主动的,我们可以跳过书页,但不跳过电影厅中放映影片的片断,无法不跟其顺序和节奏。视觉感受本身带有距离感,而听觉感受却融合在一起,甚而是亲身感触的。声音属于情感一方,而图像则属于思想的一方。
声音可以把我们带到未出母腹之前,胎儿能听到母亲身体的声音,那一片无所不在的嘈杂声。那时,孩子还没有看见就已经听见了。图像早于文字,而声音还早于图像。
在电影里,踪迹延后播发,完全保留了距离。而电影通过直播,把距离消除了。现在,新闻和事件,图像和所示物品,地图和具体地方都等同了起来。
十一
在图像史中,从模拟技术过渡到数码,其断层相当军械中原子弹出现,或生物学中基因技术。新图像乌托邦,通过电脑辅助设计,产生的图像,可以让人们看到还未能建成的楼房,开一辆只存在于纸上汽车,在真的驾驶舱内开一架飞机的视屏上,却好似接近真实的可以在地面上演练轰炸任务那样。
一个虚拟的实体被一个主体实际地感知了,但它却没有相应的实在现实。通过对图形和信息的处理,电脑程序现在产生了智能图像。或者好像可以带活动座椅和动态电影那样。真实情景中感受动态事物程度。物品的阻力和重量都被抹去了,一切都变得那么便捷迅速。此刻,艺术,其实就是视觉,就是视频中那样虚拟图像,在视屏面前己经没有生命面前突现的意外。只有是新颖的发现,或是娱乐中是意外和惊喜。某种图像打动情感的能力,通常激发情感的强烈程度,即其冲击力。
图像师在14世纪去画壁画,16世纪会去做刻板,19世纪作画,1960年去拍电影,也许2000年会去制作视频。每种新的媒介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培养、训练大众,因此人们也就不再适应前一种媒介了。
继胶卷、磁带之后,每一代人的关键图像也都从一种载体过渡到另一种。
无所不在的电子抹去了距离和时限,通过遥控器,外部世界随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应声而来。拿着遥控器频繁换台的电视观众是一个开心巫师,一眨眼从一个大陆跳到另一个大地。地球同时被缩微和驯服了。
西方图像的历程,从神的原型衍生的图像,带着太多的画外音,而视像图像缺乏画外音,自己竞将自己封圣了。 全面媒体化的世界里,最终抹去了我们称为现实的外部空缺,那像内疚一般架设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的空格。图像遵循真实的原则而视像遵循娱乐的原则。海湾战争是场视觉之战,越战曾是图像之战。战斧导弹并非是监察屏幕上的雷达观测的信号点,视像事实上进行覆盖了。
视频领域让图像的专业人士失去了素材,处于技术停式状态。丰盈过度爆炸,在屏幕文明里,图像变得越来越少了。
十二
照片的出现使得绘画从追求逼真中摆脱了出来。同样,有了电视,迫使电影更加富有幻象与出彩。电影指的是艺术创作片,虽然电影出自戏剧,电影却导致了戏剧与小说故事的衰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电视的普及与推动。而电视则涉及电话,电视归属电信史。电视指的是直播新闻或演播室的节目。24小时滚动播放电视画面,以及随时都可以互联的网络世界,改变着人们接受信息的方式。
成群结队去看电影仍旧是个性化欢庆活动,而打开电视却是独处的快乐。如今电影主要面向20岁上下的人口,而电视则是面向65岁以上的。
这种社会情景的区分造成了视角上差异,也将人为使社会改变为不同群体,生存在网络或电影中人们,或生存于电视与视频中人们。电视迷是个可操控的定居族,而电影迷则是不受控制的游走一族。
让时间停住的两种不同方式,更象征着体验此时此刻的两种不同方式,电影的图像让轻松的变得意味深重,视频图像由让意味深重的变得轻松。
视像是周围环境的光鲜的影子,站在权势的一边,走最小阻力的路线。人们将巨资投入想象空间这一不可能或缺的奢侈品,因为黄金和圣像自数千年以来就联系在一起。
电视是意识形态机器,从而孤芳自赏,表明某种归属性。电影则倡导心理上、生理上的解脱,让我们摆脱自己的要基。一面是家庭图像注重社会职责,起到给人们带来安全感和社会联系的作用;另一面则是电影院中激情和解脱的梦想功能。影片质量好坏,在乎其风格,而电视节目的好坏,则在乎当时的情势。
好影片感人,电视连续剧娱人。短暂的激情在我们心底刻下烙印,一段愉快的情绪在我们心头滑过。电影行为将其个性自我强加于我们,带着专断的成分。
电影放起来,我们被锁定在椅子上,静默无声,眼睛直勾勾的,进入一种自愿接受催眠术的状态。而看电视,可以轻松地晃来晃去,可以双手插在口袋里聊天,没有任何强制必须,你,是自由的。
电视图像在没有景深没有趣味的空间里把没有血肉的人影并列起来,而电影,是像舞蹈一样的身体表达艺术。年轻人通过电影长大成人,而成人,通过看电视,倒成不青少年。
电视进行说教,它代表社会的判断。电影是伦理之事,电视是社会之事。前者属人文主义,因为它由一人的目光,即导演的目光构筑一个现实,后者特别偏好人道主义,因为它把教益与我们的生活片断联系起来。好电影构筑了人生的各个时段,人们可以写意地生活在其中,犹如生命中的数段生活,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庇护所和接待站。
看完电影如同乐曲一般,长久以后在脑中回荡,留存在我们记忆中的电视新闻片断如万花筒一样在我们这里闪光,是没有定型的拼图,没有时间的纪事,电视是流逝的时间,电影需要剪辑制作图像,而电视则可以满足于把图像并列起来。作为从前图形空间的过来人,需在视频空间重新安家。
十三
视像的不可靠在于:镜头的背后是操作的人,视像的镜头往往是一面看的,视像无法反映抽象东西。因此它充满着正反命题:电视为民主服务,电视祸害民主,电视向世界开放,电视遮蔽了世界,电视是绝佳的储存器,电视是有害的过滤器,电视是真相的操作者,电视是假象的制作工场等等。
随时都可将现实制作为视频虚拟情景,况且每个角落都有窥视眼存在,人们生活在被视频包围监视下,当人们更多选择适应铺天盖地图像和视频袭来时,人类知识与学习方式都在视频中被再次整合和改变。除了图像与视频之外,人们仿佛漂移在图像的河流之上——图像像大鱼吃小鱼吞噬着文字,视像由新富们制作、传播、筛选,由穷人们接收。
凡令人不局限于原地的消息都促进文明,电视不容争辩地有助于唤醒全球意识、推动人道主义事业。于是远方国度的图像仅仅遇到发生悲剧,战事或灾难的情况,才在我们的屏幕上出现几分钟。人们成为读图者,成为世界视频景观的享用者,除了世界图像与视频之外,人类精神简化为观看的存在。
每天早上,新闻闪动,人类历史重新归零。视频领域适应金钱和艺术社会,如果传递太接近事件本身,当即发生,就成为未加式的传播,传递感染性的情感,纯感情冲动,富于求同的成分,如果离开事件本身,冷静下来进行描述或分析,按延后的或德里达式的差异方式去做,那么就成了社论或说教。
要去掉当下迷恋,重新找到因果顺序和可能的意义,首先就在于摆脱对于按光速传播的图像的迷恋。图像与语词不同,人人能接触到,可进入各种语言,无需技能,不必事先学习。传递的即时性,时间深度的消失,图像分解为像素。视觉和听觉的机器,随着媒介介入,网络增多,线路增多,线路日趋复杂,我们的自由空间不断萎缩。
眼见即为现实的社会不再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一切都可见时,也就没什么有价值的了。随着把有价值的东西限于可见之物后。外向操作性带来好处的成本,是内心对象征一定程度的视而不见。几十年来,可难观察空间的扩展似乎以缩减理想国的领地为代价。
为了不至于在视频与图像中窒息或绝望,人们会为内在的不可见的空间重新留下活动余地——通过诗歌、筹划、阅读、书写、假设或梦想吗?这几乎成为影像时代另一个深层问题,也成为我们继续存在下去必须追溯事件。
2014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