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也不难大半生
一:
我醒来的时候,他趴在床头,熟悉的温度如同每天清晨醒过来一样,自他的掌心开始,温暖了我的整个人生,这一暖,不小心,大半生。
白发微霜,脸颊染黄,佝偻身躯……初见时那副帅气模样,早已经不复存在。曾经利落的行动也早就变得迟缓,记性都已经快要没了,常日里,药放哪都会失了忆……
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怎么,那窗户开着,初秋的夜风有些发凉,而他披着的衣服滑落了一半,想要伸手去帮他盖好衣服,却惊醒了他。
那双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我的时候,我竟然隐约看到了泪光。
当年铁骨铮铮男人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流泪的呀……
二:
短促的铃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开始在那一堆堆凌乱的项目资料里面翻找手机。
“前辈!手机在这儿。”旁桌那睡眼惺忪的女生把面前的书掀开,把我的手机毕恭毕敬地递过来,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我心头一紧。
自己一直嘱咐他的战友,要是有什么事儿第一个通知到我,可是却始终不想要接到这样的电话。这从未拨入过的号码突然间打来电话,一定出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看着一盏盏桌灯下面伏案小憩的同事,我起身走向了公司阳台接电话,着冬夜的风很冷,有些刺骨,而那边简短的告知却更加锥心。
“王队他现在得手术,你过来一下吧!”
我的眼发昏,腿发软,一个踉跄跌坐在阳台上,眼角滚下的两道温热没有擦过,扑棱着找了个支撑点就起身冲出了公司。
三:
“喂!醒醒,你今天不是要去帮导师代课的吗,还睡着呢!”室友把我从梦乡中摇醒,听见代课,整个人瞬间惊醒,看了看床头柜上面的闹钟,比预计的晚了半小时。
“哎呀,昨晚睡前不是还叫你今早要是我没被闹钟叫醒,你要记得来叫我的么?”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向室友抱怨着,室友却拿着一块面包站在卧室门口,嘴里吃着东西应得嘟嘟囔囔:“你写教案写到四五点钟,冲到我卧室吵得我后面就一直失眠,敲你门几次也不见醒,我才进来直接摇你。”
奔赴战场般的速度洗漱完毕,收拾好桌上打印出来的教案,急匆匆地冲出了门,在楼梯道上还听到室友的声音:“喂,我帮你烤好面包了的。”
“不吃了,第一次代课我可不想迟到。”
四:
走到讲台上的一瞬间,看着面前整齐地坐着的清一色的迷彩服,脚有些发软,连忙撑着一旁的椅子才能够不在三尺讲台上失态。
而就算是下面听众尽力的掩饰着自己的疑惑以及费解,还是在其中几位的眼神中被我捕捉到了他们的质疑。
代表就是那坐在第一排中央的一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约摸20出头,浓眉大眼,鼻梁挺拔,似乎平日里严苛的训练也没有磨掉那股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书卷气息,算得上惹眼。
我深呼吸一下,学着导师清了清嗓子,结果开口就闹笑话:“亲爱的解放军叔叔们!”话刚出口,哄堂大笑而至。弄得我双颊都有些发烫,再一看,那第一排中央那位,还笑出一口大白牙,更是扎眼,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登上讲台的时候,那个闹事儿的小孩。
“静一下……”我尽力保持微笑,也看着他,似乎把他当作那个闹事小孩的话,就找回了几分自信,开始圆回我的纰漏:
“一句戏言调节气氛,只是在座各位可能真的有些比我年长,介绍下我自己吧,我叫鹿筱,今年23岁,不成气候的读书匠,沾了点运气到了博士,好在导师不错,才能来帮他和大家做上一场分享。”
余光中,他收起了笑,开始上下打量我……
“既然本来这堂课是和大家来聊聊法理学的,那么我就从一个法的故事和大家说起吧……”
五:
准备的内容全部讲完,看了下放在一旁的手机,拖堂了一些时间,正思索着去哪里祭我被胃液磨了一堂课的五脏庙,他走了过来,向我标标准准的敬礼:“老师,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我这空空的肚子也在这时候不争气地响了起来,换来两人相视一笑:“老师,不如我请您吃东西吧,别看我们只是个军校,但是我们食堂好吃着呢!”
“可以,不过,别叫我老师了,我没那么老!”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鹿筱,或者和我朋友一样叫我小鹿。”
“成!我叫王凡,你叫我大凡就好!”
“是不是吃饭,那可快些吧,我本来就低血糖……”
六:
食堂的饭菜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吃,点了不少,他在一边吃了一点,大多却都是我吃的。
他看着我吃,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是有什么要问的么?”
“哦!我忘记要问什么了!”
“你这记性!那是不是我讲的课也忘记了?”
他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傻傻的笑:
“我脑子不好用,但是我听说过,放这儿的东西不会忘。刚才连着你还有你说的一切,都放在里面的。”
七: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护士正拿着手术同意书站在他战友面前抱怨
“家属怎么还不来!”
“就来了,就来了……诶!来了……来了!”
“你是病人家属是吧!来签字。”
“他是王队的哥哥!”那战友也着急,忙应着。
“你身份证带了么?”
“啊?哦!”我有些发愣,只是看着那满身血污的他躺在担架上,被战友一推才拿出身份证。
“不好意思,你不是病人的直系亲属,不能签字。请联系病人的直系亲属过来!”
“诶,怎么不能签字,他是王队哥哥,哥哥也不行么?”战友在一旁诘问。
“一个姓王,一个姓鹿,两个连地址都不一样,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随便外面找个人糊弄我,反正快联系病人亲属,没有亲属签字我们不能手术。”
“……”看着他满身血污,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中钢笔摔落地面溅出片片墨迹。
八:
医生给我检查完毕,护士才拉开那围帘,他忙走过来拉着医生的手问:
“他真的没事儿吧!没啥严重的问题吧!”
“嗯,现在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那就好!那就好!”送着医生离开,他才缓缓坐下,看着我,那眼眶有些红,也不知是熬红的,还是哭红的,索性当作哭了吧。
“你看你那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哭了呢?”我对着他笑。
“你这一摔,要是醒不过来,是我半条命啊!”
“话说这次他们怎么肯给我手术的?”
“你留的这个,我刻意赶回去拿的。”他拿着我签好的空白授权委托,像是年轻时候炫耀那嘉奖的锦旗一样。
“你平时连药放哪儿了都会失忆,这倒是记得。”
“人都会变老,脑子不中用了,很多事儿都不记得了,但是唯独你的事儿,件件都在这儿!”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心。
九:
那护士走回护士站,我看着护士的背影,明显感觉到眼角不停有眼泪的滴落。
“等一等!”我对着那护士说,先是小声的一声,似乎没有被听到。
“我让你给我站住!”看着护士的背影,我一股怒火在心间熊熊燃烧。
“怎么!有时间叫我站住不如快去联系她的家属!”护士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一脸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
“你知道躺在那儿的是什么人么?”我踏过面前的墨迹,走到护士的面前,指着担架上满身血污的他,“你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了么?”
“那又怎样,我们医院的规定,要是亲属不签字我们就没法手术。”那护士仍旧说得云淡风轻。
“规定是吧!他爸妈在一千多公里之外,是不是不签字就让他在那死了?”我抓住那护士的领口,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质问着。
“医院规定如此,我也没办法!”那护士似乎有些怕了,声音小了几度,眼神也又些飘忽。
“规定是吧!”一个规定让我从怒火中烧的状态清醒回来,放开揪着的领口说:“你知不知道依法定在客观不能取得患者亲属意见的情况下,经过医疗机构负责人或授权负责人批准,可以实施手术?”
“我……”那护士正要说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打断护士继续说:“别说,别解释,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在《侵权责任法》的第五十六条,所以你给我立刻滚去找你们负责人问清楚究竟做不做手术,要是他出了什么问题,我别的做不到,告到你倾家荡产没什么问题!”
十:
他坐在病床旁轻轻的拍着我的手,虽然,时间流转那么多年,白发微霜,脸颊染黄,佝偻身躯……初见时那副帅气模样,早已经不复存在。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初见时说的话。
本以为二十多岁的年纪,把别人放心里走上一生一世的承诺,不过因为太年少的轻狂,真要执行起来,会发现这是多么困难,也就散了。
结果一走,再一个不小心,就真的白了头,那掌心的温度也始终没变过。
曾经利落的行动也早就变得迟缓,记性都已经快要没了,常日里,药放哪都会失了忆,可是关于我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化为了走过半生的动力。
“我还真想看看你当年为了我把护士骂去见负责人的样子!”
“可别,肯定丑死了!”
“还得感谢那个小护士,让你想起来给我写这些授权,不然你这一摔,我的半条命就不在了!”
“你可贫吧!”
十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难也不难。
记住当初把那个人放在心上的那份悸动,永远放在心里,别让这份悸动消失了。
“叫我鹿筱,或者和我朋友一样叫我小鹿。”
“成!我叫王凡,你叫我大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