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青春

尼采没有告诉她

2017-07-04  本文已影响2191人  陈嘉年
文/陈嘉年

不懂女人的尼采,疯狂地爱上了莎乐美,但他没有告诉她,他究竟懂不懂爱情?

南开大学大名鼎鼎的哲学系校花,江梨,身边总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但似乎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有位学者曾说,女性学哲学,对女性和哲学都是伤害。女人可以聪慧,可以美丽。但决不可以深沉。听上去女人岂止是不应该学哲学,女人简直都不应该进化。

多数男人喜欢弱质女人。无党派,知识分子,年纪轻轻,而且还是美少女。

像江梨这样有头脑有追求的美少女,公式和诗歌,她都要。

就像面包和宋蔼明,她都要。

宋蔼明是谁?经济学院的大才子,金融领域专家某某教授的得意门生。高三,他参加全国化学竞赛获得一等奖,然后被送到天津参加特殊考试,直接保送,在所有同学都在备战冲刺的那三个月,他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南开这座百年大学的大门。

最初,江梨是在青年哲学论坛上见到宋蔼明的,他坐在伯苓楼多功能厅最后一排靠近门的位置,手里握着一个有滤网的玻璃杯,杯子里装了决明子茶,上面悬浮着几片铁红色的山楂,一边暖手一边翻看当天的财经晚报。

什么时候学经济的抢起读哲学的地盘来了?江梨自然是认得宋蔼明这号风云人物的,他的照片曾连续四周登上学校人气之星,换走了江梨排在榜首的位置。

而江梨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宋蔼明之所以出现,除了等一个相约已久的老朋友,另一个目的仅仅是因为这栋楼的暖气比较充足…而已。

打翻他的茶,完全是个意外。江梨也没想到她拿在手上的风衣会成为“撩”倒宋蔼明茶杯的罪魁祸首,她向来走路带风,背挺得比谁都直,加上那天她还要出席发表言论,路上耽搁了点时间,她恨不得脚下生出一对风火轮把她送过去。

江梨并没看见茶杯掉落的那个瞬间,当她转过头来时宋蔼明已经稳稳地接住了他的杯子,杯中水渍向外洒出,他的羊毛衫竟一滴未沾。

仿佛这一幕没有发生,宋蔼明始终低着头,一丝不苟地看他的报纸,从始至终没有看江梨一眼。

江梨尴尬地收回方才递出去的那包纸巾,转过身看似云淡风轻地走了。

轮到江梨主讲时,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往宋蔼明的那个方向飘去,宋蔼明的五官可以用眉清目秀朗月清风来形容,脸部轮廓非常明晰,他那漠不关心的态度江梨不但不care,她反而对宋蔼明这个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话说回来,这事儿还真怨不得宋蔼明,当时他一门心思全在一张黄金K线图上。在宋蔼明心里,能把美女哲学都比下去的,通常只有一样东西,股市。

宋蔼明算是跟着他的父母,初中开始就接触股市,03年的时候,宋蔼明赶上了牛市,在业内彻底火了一把。虽然很多人都说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还是业余的,凭的全是运气,也不全是如此,他对于股市的认识还是要超过现在很多专业的投资者。

有行业内人士为了让他对一些股票的走势分析分析,轮着抽空请他吃饭。甚至,还有大佬直接把钱打给他,由他托管投资,据说收益颇丰。

好几个失眠的夜晚,江梨都在想,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接近宋蔼明?然而还没等她摸透宋蔼明的人际圈子,机会毫无预兆,自动送上门了。

听说赖声川的话剧《暗恋桃花源》,要到天津来巡演,江梨和一个舍友提前在网上订好了票,然而舍友异地恋的男票忽然从广州过来,学生时代连飞机票都舍不得买,绿皮火车坐了一天一夜,还是硬座,舍友接到男票电话泪流满面,一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样子,另外一张票就这样多了出来。

江梨把多余的票挂到南开的贴吧上去卖,贴吧很冷清,几乎没什么人逛,江梨抱着一丝希望在线等,她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就有一个陌生头像跳出来,给她发来消息。谈好价钱,江梨爽快地敲定,好,就卖给你了。

为了方便联络,对方把电话号码发了过来,江梨望着屏幕出现的那个名字,手一抖,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巧合。

最后决定在马蹄湖接头碰面,马蹄湖一年中最动人的时节是七月,人们想到南开最先想到的是荷花,其实南开有很多花,春天,樱花的花瓣会被东风吹进池塘,秋天,会有合欢树的花朵坠下。

时值冬季,整个池塘都结了冰,马蹄湖湖底黢黑的底泥,连同一池子的枯荷,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冷空气中。

江梨穿了一件杏色oversized大衣,黑色伞裙,白衬衣,细长的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红豆色的小方巾,新的发型,新的衣服,新的香水。谁说学哲学的女人就一定深沉不解风情,明明她也可以轻快明丽,可以烂漫安温。

真实的宋蔼明是什么样的呢?你很难去想象一个长期接触股票市场的人,还能保持那么强烈的少年感。拥有少年感的人,交友不仅广泛,情场上也一般很少失意。

宋蔼明给江梨带去她惦记已久的草帽金丝饼,不用说,他一定留意过贴吧上面江梨不久前更新的那条个性签名。南开有名的金丝饼,江梨心心念念了很长时间。

他说,给,西南村买的,老板刚刚才做出来,尝尝。

声音低哑而有磁性,给人以猝不及防的亲近。

江梨从他手里接过食物,隔着牛皮纸袋还有余热,她展颜一笑道,那边排队的人很多,排了很久吧。

宋蔼明说,刚好路过。周末,人是会比较多。

当时在场的,还有宋蔼明的两个朋友。他们约好去打网球。朋友对空气中萌生的某种清馥微妙的气息知而不言,只是热心而真诚地邀请江梨,四个人正好凑成两对双打。醉翁之意不在酒,江梨明知自己打网球技不如人,但还是大大方方地去了。

之后心照不宣地分完组,朋友调侃,宋蔼明是老练的双打专家,有他做后盾,江梨就算在场上坐着喝冰可乐都行。

江梨庆幸自己大一时选修了网球,而不是羽毛球,以至于不会一点基础都没有,而白白错失良机。上场前,宋蔼明和她约定,不论她发挥得如何,他都会请她吃熔岩冰淇淋。让她只管放心大胆地把背后交给他。

实际江梨也是这么做的,她不是那种笨得跟熊一样的女生,她虽然球技不如他们,力量不如他们,但她懂得如何不坑队友,如何好好配合,毕竟carry全场的只能是大神,而这个大神自然就是宋蔼明。结束的时候,江梨和宋蔼明看了一眼对方,江梨知道,那是一出漂亮的双打。他们之间不仅有默契,还会有故事。

后来,后来他们当然是一起去看了那出《暗恋桃花源》啦。不是黄磊版,现场很多演员都是新人也很年轻,不过女主糯糯的台湾腔倒也十分契合。戏中最后在台北医院,白发苍苍的云之凡和江滨柳终于相见,一个坐着轮椅,一个有了孙子,两个人都那样老了。

云之凡说:“我写了好多的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

很久很久以后,江梨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有幕布上的那些寻而不得。

看完话剧,他们缓慢地漫步在五大道上,江梨很喜欢街边的邮筒,它有它所承载的美好,从前车马邮电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穿过疙瘩楼,瓷房子,就像穿过了整段历史。是隔了许多年,江梨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形容天津的话,我闻着风来,就像闻见了你百年前飘散的胭脂水粉。

江梨举着一支冒白气的熔岩冰淇淋,坐在黑色黄包车上,在淡雅如雾的星光里,她望着眼前那道玉树般的身影,她觉得此刻她就像个酒力微醒的人,心里燃起了蓝莹莹的萤火。

那一晚,他们有过一夜情,可是江梨不后悔,她觉得拥有宋蔼明这件事让她快乐又逍遥。

只是这样的快乐,常常都是朦胧的,幽暗的,宋蔼明说他就是郁达夫诗里所写“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那一类人。他不是怕多情累美人,他是怕自己被美人所累。这些江梨都懂的。

那些年,扑在宋蔼明周围的女人,算起来没有一百个杨玉环,也有九十九个王昭君,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早该退场了,可偏偏留在他宋蔼明身边日子最久的也就只有江梨。

大二即将过完的时候,宋蔼明交给她一串精美的钥匙圈,是她的生辰,他送她一间两层别墅,一侧连接繁华的闹市,另一侧连接幽静的大海,四周没有汽车,只有21座住宅。

可以搭乘高尔夫球车,路上种了许多棕櫚树。

别墅后面有个玻璃房花园,宋蔼明亲自打理了两个月,养了江梨最爱的花,白色的布兰切特。

花香四溢,他们躺在清茶的竹榻边看天上的月亮,那月如蝉翼般透明,躲在薄云里。恋爱使人遗忘哲学,变得抒情,江梨用手指着那月感性地说,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宋蔼明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他说,禅宗里有一句老话,用手指着的月亮,并不是真正的月亮。你这样指着,要被神仙割耳朵的。

天上哪有什么神仙,江梨轻轻地笑了。

那之后,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在那段平静的时光里,也攒下不少甜蜜。有次他们在街上经过一家影楼,影楼的负责人将他们半路拦下,礼貌地询问能不能给他们拍张合照,挂在橱窗里。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江梨本以为宋蔼明会拒绝,但没想到,他居然拉着她的手主动走进了那家店。

江梨穿了一件薄软的一字纱,没有一颗扎眼的珠钻,在入夏的六月,她挽上宋蔼明的手,在摄影师唯美的镜头下,他们仿佛走过了一生。

那家影楼似乎对这对恋人洗出来的合照很满意,第二天就打电话告诉江梨,如果他们哪天准备结婚,他们可以免费帮他们拍一套写真。

以至于她每每路过那片橱窗,那家影楼的负责人都会笑着脸走出来问,来拍婚纱照吗?

其实,在宋蔼明心里早就认定他们不会走到结婚这一步的吧,所以他是替她圆了心愿。

大学毕业后,她和宋蔼明又缱绻了四年。

江梨曾经以为,休管美人有几多,她都会是宋蔼明近旁的一株木棉,无论他们是否争吵,冷战,说羞辱对方的狠话,根和叶都是要抵在一起的。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多事都会改变,原来紧握的根会萎去,原来云里的叶会老去。从前势均力敌的两个人,也会在激情褪却之时,默契也懒得默契。

他们经受最大的一次考验,发生在2009年。

宋蔼明手里的三只股票有两只退市,仅存的一只连当初的零头都没有。空前巨大的行情误判、操作失误,难以承受的资金损失。

浮沉股海,一夜间,家财散尽。

那段时间宋蔼明整个人变得很不明朗,情绪压抑了好一阵,他就像老去的枝,少年感没有了,只剩下依旧睿智的思维,和一颗商人的南北心。

有江梨陪着他,他没有完全倒下。但毕竟是大势已去,他们现在除了海边那间待售的房子,日子并不比吃咸菜粥好过。

然而有一天,晨光还未破晓,江梨从睡梦中醒来,她习惯性去触摸床的另一边,摸了才发现枕边人并不在。

江梨随手披了一条流苏巾在身上,光着脚走到细沙边,天是藕荷色的,看不见什么星星,海风深深。苍凉空旷的海滩,只有她爱的人孤独地站着。

江梨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跳海,因此没有阻止他,他就像一艘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随着白浪冲得越来越远。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快要死了,她一边呼喊一边冲进海里去追赶他。他说,江梨,趁太阳还没出。我把欠你的月亮还给你。你走吧。

话说完,他舒服地闭上眼安静地睡着了。

随后,天渐渐亮起,太阳在地平线上跃出,月亮沉入海里。江梨抱着他什么也不说。

也是这一年,一颗小行星在印度尼西亚上空的地球大气层中爆炸。报道说,如果这颗小行星稍微再大一些,地球会热寂,人类会归于尘土。

2009年所有大的灾难都已过去,可是她和宋蔼明的爱情也只是走到这里。

大概是男人的自尊在那,宋蔼明从没有跟她借过钱,但是江梨知道他需要钱,房子卖掉后,她把600万一分不落,全部转进宋蔼明的户头。

辗转数年,他们在十八街见过一次,在一家烤肉店,江梨和她的家人前去光顾,刚准备掏钱付款,却被告知他们这桌可以免单,店门口营业执照的注册法人写的是“宋蔼明”。

变得世故的宋蔼明和变得更加深沉的江梨,二人都没有想改变什么。她从友人口中得知他这些年过得并不理想,他拿当初的600万做本金,开了家小小的投资公司,钱赚是赚了一点,可没有经营多久就自动关闭了,外人不知缘由。

直到这次重遇,才听宋蔼明讲起。他说,在这个圈子太早成名,让我几乎看不到风险的存在,要不是生了一场大病,我还坚信自己能再一次杀入股市,我对自己说,要是这一次我能好,我就从此割肉出局。病好了之后,为了及时止损,我就亲自把公司关闭了。

和你分开后,我一直会梦见马蹄湖里面的枯荷,真的一朵都没开。你说,如果我们是在夏天相遇,做这样的梦是不是就会好过些…

宋蔼明说,江梨,我们抱一抱吧。他说这话时,身后有蝉鸣,身后也有黄昏。

江梨没有犹豫,向他缓缓展开了双臂。

江梨知道,是她的青春结束了。往后,是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爱上一个人也许一天就可以,一颗心要藏起一个人,江梨花了好几年。

始终记得当年有一场戏,江滨柳问云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这也是江梨想问,却没有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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