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
伯父这一生,生而潇洒,死而无念。
伯父是位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常年身着衬衣、休闲黑裤,脚踩布鞋。只有外出时肩上才挎着一个黑包,包里装着他的谋生法器——罗盘、风水书、研究笔记……这些都是在伯父离世后烧掉遗物前翻找出来的物件。
我还小,伯父就很是疼爱我。听长辈们说,我尚在襁褓里,伯父和他的父亲(我的伯公)饭后都喜欢下来家里抱我,逗我玩。稍大些,稚童时,因贪恋糖果的甜滋味,伯父便每日带我到村里的小卖店买一颗糖,趴在伯父的怀里,含着甜滋滋的糖,是伯父甜蜜的宠爱,也是我对伯父的最初记忆。
等我稍大些,伯父就教我认字写字。伯父写了一手好字,常常一下午握着毛笔在屋里练字,顽皮的我,总是在时不时干扰,伯父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轻声叫我出去和小伙伴玩耍。趁着伯父睡着,我就轻手轻脚的拿着毛笔,蘸着黑糊糊的墨汁,在伯父脸上照着大花猫胡乱描画。看到伯父醒来照着镜子的一脸震惊,我就在一旁哈哈大笑。伯父也从不心软,拿起毛笔,一把抓住我,在我脸上也画上几笔,然后屋里就传来肆意的大笑,还有伯父爽朗的声音:“这下阿妹也成了大花猫了罢!”笑过后,伯父才拿出毛巾帮我把脸上擦拭干净,教我写毛笔字。我的父母从不跟我玩耍,也不会教我读书写字,只有伯父会教我,还会陪我玩耍。
那时,伯父已三十好几,仍未娶亲,伯公也尚在,时常和我的母亲叨唠,拜托母亲给伯父说个媒,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伯父成家。可哪有那般容易,伯父并无娶妻安定之心思,反而是一心钻在五行八卦之中,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八卦易经,辗转外地给人看风水。
后来,伯公也看开了,偶尔到外嫁的女儿家走动。记得有一年,伯公在女儿邻居家串门时坐着就突然离世,女儿女婿一家赶紧将过世的伯公安置棺木中,一路抬着,一路跪着回来。因家乡风俗,在外过世的老人不得安置在家里堂屋,故伯公的灵堂设在家门外,搭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蓬。事发突然,匆忙请来打斋的法师,告知亲朋好友,那时伯父不过四十岁上下,而我那会不过七岁左右。我这人,对于小时候亲人离世的记忆并不深刻,只记住丧事的某个零散片段,比如一众亲友跪在棺木前守灵,听着哀丧的“砰砰——恰恰——”声,伴随着法师的指示,时而磕头,时而上香。年幼的我,并不知其中含义,就跟着大人们照做。那时候的我,就跟五岁那会时经历奶奶去世的事并无多大伤痛,就感觉他们都是睡着了,不能体会大人们哭泣哀伤,事后还会问,他们去哪儿了呢。小时候,在丧礼上还天真的呼唤邻居到家里玩耍,但邻居家的孩子这时候却摆摆手跑开了,这让我很是郁闷。伯父就抱着我,跟我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了其中的忌讳,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伯公去世后,伯父更少在家了,常常云游在外给人看风水。伯父回来的时间并不固定,但几乎每年过年或是放寒暑假的时候都能看到伯父。那时我们举家来到镇上谋生,伯父就常常在我放寒暑假来街上看我,每次看到伯父从巷子口缓缓走近的身影,我就格外的高兴。那稳健直挺的身影,一年又一年,伴随着我度过痛苦的儿童时代、叛逆的初中光阴、奋斗的高中时光、轻快的大学假日,那些成长的岁月有伯父如影随形的身影,却在毕业之际戛然而止。
当我念小学后,伯父来镇上看我,还常常抱我,用他的头蹭我的头发,检查我的寒暑假作业和课本,伯父那端正的坐姿,往往一坐就是好久,专注地捧着我的课本翻阅。伯父告诉我要多读书,多写字,还带我上街买学习用具,记忆最深的是伯父带我去书店买了一本小小的便携式英语词典,只是当时我对英语并不重视。
渐渐的,我从母亲的口中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伯父的故事。伯父幼时丧母,高中学历,本可以在村里当一名教师,但却沉迷于八卦书里。我问母亲,为什么伯父不去教书呢?母亲回答我:“我怎么知道。”伯父中年丧父后更是无牵挂,自然更加沉迷于风水八卦之中了。
后来,我考上县城的实验中学,也就开始了在外求学的日子。青春期来得悄无声息,就再也不让伯父抱了。伯父只要不去给人看风水,就常常问母亲:“阿妹,什么时候放假?”当然,这些都是母亲转达我的。只要我放假,伯父就会来看我,依旧是告诉我要多读书,以后到外面的世界多看看,增长见识。依旧翻看我的课本或是课外书。伯父坐在板凳上,安静的翻开课本,沉浸其中,有时一看就是一个小时。看着伯父,我知道伯父是念过高中的,在七八十年代,念过高中的人是可以教小学的,同样向往外面世界,渴望自由的我,才真正明白,生而不愿拘泥于世俗,随时学习,独身一人四处游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心态多么与众不同,多么潇洒快活。伯父翻看过后,还会和我聊上几句。临走之前,总会塞给我一些钱,语气深长:“好好读书,没钱跟伯父说。”这句话,从小学说到我念大学。而伯父也是一直如此,寒暑假如期而至,还会偷偷塞给我一些零花钱。父母也因此常常念叨我,长大后也要好好孝顺伯父。
忘了是什么时候,伯父好几次对我说:“等你放假得空了,带你去外面玩,外面的世界可大了。”那时我还是一个连县城都没出过的山野小孩,听伯父说外面的世界多大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想象。等到我念了大学,走出小县城,来到外面的城市,真的发现世界很大,比我待的地方大得多。可是,直到伯父逝世,他都没兑现承诺,带我出去玩。
高中那会,村里的亲戚,包括我的母亲都说要给伯父说媒找个伯母,可是伯父却说:“你以为是上街买菜啊,三五分钟就能挑好。讲究的是缘分,急不来。”一句急不来,就拖到了不惑之年。
高中三年,我过得并不快乐,整个人都很阴郁。和家人、伯父的话并不多。每次伯父来,我都很少跟伯父说话,经常是我在看电视,伯父就坐在旁边看我的书,看我写的字。沉默寡言,完全不像儿时般亲近。但伯父也没说什么,依然是得空了就来看我。走时又是给我塞零花钱,让我好好念书。我当时觉得特对不起伯父,不能要他的钱,他一个人孤身在外看风水不容易,可以伯父总是厉声对我说,他有钱,让我拿着,学习要用,你爸不给你的话,跟伯父说,伯父给你。还强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就走了。那时,父母的争吵打骂越演越烈,根本没人真正关心我的学习,我的内心想法,他们只想要一个令人满意的分数装点门面罢了,只有伯父会问我在校生活怎么样,学习压力大否。看着伯父独身一人的背影,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苦涩,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大学后,一年只能回两次,伯父就常去问我父母:“阿妹什么时候放假啊,好久没看到她了。”母亲向我转述时,我的心里暖暖的。这时,伯父已经和我父亲一般,老了很多,也添了许多白发。大三那会,伯父突然给我一副串珠,我甚是欢喜。大学那会,添加了伯父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可是不擅表达的我从未给伯父打过一次电话和发过一次微信,多次点开了微信对话框,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如同和父母一般,除非有事,不然从不联系。这种相处方式由来已久,家庭、性格的原因作罢,不想深忆。但后来突然而至的变故让我悔恨不已,每每夜深想起,内心就抽的发疼。
后来,我临近毕业,村里下了几个指标,我们家还有伯父被评为贫困户。在政府的帮扶下,伯父和我父母在村里老屋前面并排着盖了两间一层平房。去年清明老家祭祀,家族里父亲一辈中还是伯父这位老大哥在背后操忙,提前去各家祖辈坟前除草。我从学校回了趟家,那时伯父还很硬朗,声音洪亮,步履稳健,与父亲、叔叔等谈笑风生。后来我又回了学校,四处奔波找工作,毕业论文答辩等事一齐向我冲来,时间过得飞快。终于顺利毕业,并辗转多次找到一份工作,稍做安定,就到了国庆大姑家儿子结婚。十一那天,和父母来到大姑家,看到了伯父,并无异样,就是偶有咳嗽,不过还是谈笑自如。后来的两三个月里,我就一直在市里工作,偶尔周末回到镇上,也是匆匆忙忙,并没有见到伯父。
谁知2019年1月21日晚六点多,父亲突然打来一通电话,说伯父快不行了,已经下病危通知书。震惊、难以置信让我脑袋一片空白,断断续续的再三确认。稍缓一会,就闪过与伯父相处的许多往事片段。一旦回想,就更加难以接受。乘坐出租车赶回县城,一路上,满是伯父的音容笑貌,满是伯父对我的关爱,满是伯父孑然一身的身影……夜幕已深,空荡荡的街道,一路霓灯,那亲人却再也不等着我归来。
越临近县城,我的心越慌乱,竟一时想不起伯父的姓名。懊悔、恨不得掐自己,一边拼命回想伯父的姓名,一边想着一会要如何去面对躺在病床上的伯父。自责惭愧的情绪压在胸口,闷的不敢喘气。可当我等来父亲和其他亲人,来到住院部,才得知伯父在父亲打过电话不久就走了。伯父的妹妹和一直照顾伯父的表叔(伯父和父亲的表弟)从病房走出来,对我们说:“你们再看一眼吧。”我从半掩的门隙往里看,只见一具无生气的消瘦躯体,那不是伯父的容貌,难以接受的骤变让我拒绝进去面对,甚至忘了怎么去表达悲伤,那一刻我手脚发麻,整个人就像躺在水里昏沉降落,突然又无措的走来走去,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时的我,突然又想起了伯公去世的场景,突然明白了无声无息的突然告别。
除了伯父仅剩一个直系亲属亲妹妹,来医院探望的只有旁系亲属和三两徒弟。殡仪馆的人把伯父装进简易的裹袋里,等伯父的妹妹签过字就抬走了,一切按规章办事,冰冰冷冷,没有哭喊,没有仪式,没有告别。就这样,熟悉的亲人被无情的带走了。次日伯父在殡仪馆里化作骨灰,装进小小的罐子里。一个人从坦荡荡的来,再到一个人坦荡荡的离开,无牵无挂,可后人的记忆怎会忘,怎么忘。
因伯父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丧礼一切从简。简单的丧会,告知逝者亲朋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简单的丧餐,简单的送葬,简单的悲伤,就这样送别了伯父。请来的伯父生前认识的一个友人来做法事,一同吃过饭后,拿着钹、木鱼,随手折来一根小竹条绑着提前写好的铭旌,领着一众直系亲属走过蜿蜒的山路,空手来到提前埋葬的地方,那是路旁山坡低腰处新辟的一方土地,离地面有三五米。看到伯父简陋的新家——一个小罐子,四周用土胚架空围住,土胚上方架起一块木板,木板上用土块压着一张红纸。只见老先生嘴里不停地发出专用的字句,晦涩难懂,静寂的山谷里唯有老先生的送别声。唯独听到“拜”时,赶忙点香三拜。老先生将一套词颂唱完毕,让亲属按辈分前去送别,小姑、母亲烧着香,嘴里说着说着突然抽泣起来,连忙上前搀扶着走了下来。喊道侄子一辈时,我和堂弟们连忙往前几步,点香拜了三下,没有话语,脑海里却一遍遍的闪过伯父的模样。那漫漫长久的回忆,那没有说出口的感谢,那没有尽到孝道的心意,该如何安放?
当伯父的床褥衣物被从屋里拿了出来,堆放在屋角被炎炎火焰无情的烧掉时,我才真正觉得伯父没了。熊熊火焰无情的燃烧着,伯父的三俩徒弟朋友蹲在台阶上,抽着烟闲聊。“师傅这人,就是太不把身体当回事……”吞吐烟雾,顿了好一会才说,“以前师傅在我那,教我一句口诀,我都得花半个月去学习理解。”稀稀落落的声音,听得不甚明白。“其实好几个徒弟都在惦记师傅的笔记,不过师傅走前也没说给谁。如果没人,还是烧了吧。外行人看不懂,内行人看了泄漏机密。”说的玄乎,我们听得也是玄乎。伯父的妹妹突然插了一句:“不烧,留着,家里人谁愿意学谁就学,不愿意就当个念想。”伯父的丧期未过,留着世间的风水八卦日记却被几个徒弟惦念不放,幸而伯父的妹妹谁都不给。那些师徒之名就随着世间飘散吧。
春去冬又来,想必伯父此刻正在没有疾病的极乐世界里继续游山玩水了吧。
又是一年清明将至,那向阳的山坡想必也长满草了吧。是该回去除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