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海
1.
她坐在一群烟雾缭绕的男男女女里,2万8的T Mall卡座,深红色亮片齐膝紧身连衣裙,桌子上、沙发上一片潦倒,她摇摇晃晃,眼神迷离,目光所及的一圈儿白腿,在震耳的音乐中扭摆不停。
直到那些挂着烟卷的嘴开始旋转起来,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她的眼睛睁不开了,在这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脑袋飘出了身体,身体外的脑袋看到这具躯壳越来越沉重,接着一头栽进那摊呕吐物里。
像是被架在颠簸的山路上,眼前是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一个西装笔挺的肩膀上,窗外车水马龙,男人对司机说了声:“再慢一点,把空调开开。”她被闪烁的街灯刺的闭上了眼睛。
大脑已经空白到没法叫醒自己,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吧。
阳光柔和的光线打在房间里,隔夜吐过的胃已然又空又涩。
“你等下直接办退房就行。”男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口,“咣当”一声转身带上了门,快到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我靠,几点了。”她艰难地爬起来,斜倚着支住身体,头发胡乱的搭在脸上,“这女人疯了?”她点进微信聊天框,一长排绿色亮眼触目。
直接滑到最后,点击,输入:宝宝,我昨天看剧太累了,睡得有点早。
发送。
把手机随手一扔,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她感到现在的头和胃都有些各自的想法。
窗外的阳光比刚才明烈一些了,她双手交叉,下巴垫在手背上,抬起头看着窗纱外的世界,玻璃幕墙熠熠生辉,她想:如果每天都能是这样的晴空多好。
2.
影棚门口,一个高挑的短发女孩时不时焦虑地盯着手表。
她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已经带好一脸精致的妆。“说好今天陪我拍广告,昨晚就一个信息都不回?您真是绝。”短发女孩冷笑一声。
“对不起啦,这不是为了今天能陪你,就早睡了嘛。”她一只手搂过短发女孩,轻轻地在脸上印上一个吻。短发女孩警觉地朝四周看了一眼:“下次别在这里这样了,被别人看到不太好。”
短发女孩转身走进影棚,又突然回头:“不回我消息的事,不许再有下次。”
“活力有你,喝一口,爱上快乐,爱尚乐。”短发女孩拿着饮料,在镜头前展开元气四溢的笑容,她在一旁盯着监视器,羡慕且出神地看着,把里面那张脸替换成自己的,在心里默默念起了广告词。
影棚里的人熙熙攘攘,在灯光中每一处空气都五彩斑斓,她由衷喜欢这样光鲜的生活,喜欢每一个人都看似独立骄傲的样子。
短发女孩像一阵风一样闪过来,“走吧,发什么呆。”走到影棚门口,她的头发被风糊到脸上。
风卷起树叶,在脚下形成一个漩涡,她把头发夹到耳后:“我约了朋友,你乖一点。”短发女孩从背后一把扯住她:“别喝酒。”她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3.
她按照导航走进一家咖啡馆。扑面而来的咖啡香气,醇厚浓郁,零星几个人盯着电脑忙碌焦躁,慢摇却让人不自觉宁静下来。她迎着一个热情摆动的手臂走过去。
那是一张有些青涩的男孩的脸,她提起桌上点好的咖啡们猛喝两口,光洁的咖啡杯上,口红印清晰可见。“我说了今天不想看电影。”她放下杯子略有愠气。
“姐姐,咱们都俩星期没见了,你都不想我。”男孩用手拄着头,看着窗外,“诶,你是不是有人了。”
“你放什么屁呢。”她靠近男孩,“谁像你一样在学校吊儿郎当那么轻松,我操心的事可多了好吗。”她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男孩把手放下正视着她,一脸认真:“该开心的时候就开心,每天想那么多累不累啊。”
她不知可否。
“你说我们有以后吗。”男孩趴在桌子上,转动着咖啡把儿。
大提琴在低沉地喃喃自语,吧台的咖啡师在擦拭着新的咖啡杯。
“你好好学习,我们就有以后。”
男孩一脸宠溺地看着她,她的长发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金黄,他们在暗紫色的沙发里面对面,隔着厚厚的水晶桌子,像刻好的雕塑般匀称标致。
4.
低矮楼房的出租屋外,楼顶的水管在匀速向下滴水,墙壁潮湿了一大片。
已过黄昏,夜色渐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楼梯。每次她上楼时都不敢往楼下看,尤其是晚上,白天她总怕自己忽然悬空,晚上则怕突然从身后蹿出个影子,走路时总会战战兢兢地全身发抖。
到了,接着拿出钥匙,如同获救般抓住把手关上门。
她甩掉高跟鞋,音箱开到最大声,径直埋进沙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手机屏幕亮了,她烦躁地解锁,是房东发来的预交房租短信,因为房东要出趟远门,急用钱。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出租屋内尤为清晰,她捂住肚子,想起和那小孩喝完咖啡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妈的,应该让他请我吃个饭。”她费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想起楼下那家每天支到凌晨的麻辣烫摊。
摊主是个精瘦和善的女人,手下忙碌却不慌乱,脸上不忘对每位食客报以微笑。
关门,下楼,一气呵成。
她看了眼表,6点多,快到下班高峰期了,街上有种氤氲的燥气。
“来了,美女。”她还没走近,摊主就吆喝开了,仿佛看到了几年没见的老熟人。她有些疑惑——这是她第一次来吃麻辣烫。
滚烫的格子里,食物也跟着翻滚,升腾起的蒸气熏在她的脸上,在寒冷的晚上也有了些许温暖。她盯着那些翻滚的食物,脑子开始放空。
“哎呦,几天没见你了。”她蓦地抬起头,老板女人朝她后方挥着手,一个骑着电动车、一身粉嫩的女人已经停在她的旁边。
她这才仔细地打量起旁边这个打扮奇怪的人,长发,1米8几,粉色毛衣外套,粉色蕾丝短裙,粉色挎包。
“生意真的不好做啦。”粉红女郎翘起兰花指,结实的骨架和肩膀还是出卖了他的性别。
她接过老板手中递来的餐盘,加了点麻将和辣椒端着吃起来,眼睛的余光一直没移开旁边高大的粉红女郎。
她隐约感到他似乎在做着某些边缘化工作,这让她不禁兴奋起来,似乎是心智停留在某个少女时期一样,对于边缘化群体她总是有着莫名的好感,她从余光开始到明目张胆的目不转睛。粉红女郎把一块豆腐放进嘴里,汁水四溅。
粉红女郎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即使站在麻辣烫摊前也依然优雅,她被这种优雅迷惑了一般,甚至粉红女郎已经离开了她才察觉。
多久没有这么久地放空过自己呢,吃完麻辣烫的路上,她的步伐格外缓慢,这于她是一个快乐而惊奇的夜晚,她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这条街道,没有注意过出租楼里的邻居,她为她的意外收获感到一丝成就,这是她很久没有过的体验。
5.
22:00,她还在熟睡中,被手机消息提示吵醒。
是短发女孩:“出来,陪我吃饭。”
“我都睡了,你这么晚才收工吗。”
“对,你过来我家找我吧。”
她再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化好妆出门了。
这是一处高档小区,据她所知住了很多明星。
她熟练的按下门上的密码,短发女孩正对着她坐在桌前,头发微湿,标致的五官很素净,宽松的居家服露出清晰可见的锁骨,桌上是各种外卖包装盒。
她很想和她分享一下麻辣烫那晚的奇妙感受,话到嘴边又冷静地收去了。
“吃吧,刚到的。”短发女孩没有任何表情。
她放下包坐在她对面,支吾着想要说些什么。
“你怎么了。”
她惆怅地低下头,“我房租要提前交了。”
“哦,我上个月给你打的钱还不够?”短发女孩没抬头。
“我投资给一个朋友的项目了。”她像只小鹿。
短发女孩摔掉手中的筷子,靠在椅背上:“你他妈自己都没钱,你还投资个毛,真他妈有病。”
“散了吧,没意思。”短发女孩从外卖袋子里重新拿了一双筷子。
“你他妈房租都是我给你交,衣服鞋你哪次要我没给你转钱,一个月见不着几回人影,谁知道你陪哪个老男人去了。”短发女孩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是云淡风轻。
“最后一次了。”短发女孩拿起手机。
她的手机亮了,转账信息。
她拿起沙发上的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真是个婊子。”短发女孩自言自语。
6.
她记得小时候和父母逛街,当时马路边有很多地摊儿,一地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她走过去瞟了一眼,看中了一个哆啦A梦的手提包,10块钱。
她央求了很久,被父母呵斥道小小年纪就爱美。摊主是个阿姨,一直在劝说:“给孩子买吧,不贵的。”父母拉扯着她越走越远,她很多次地回头望着那个蓝色胖胖的圆脸。
她的家庭条件不算差,只是她疑惑,为什么那天母亲做的烤鸡腿,她回来连根骨头都吃不到。
虽然她好像就只在家见过那一次烤鸡腿。
她也很不解,为什么母亲每次给朋友家小孩织的毛衣都那么靓丽细致,留给自己的是连花色都谈不上的粗线毛衣。
她母亲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顾盼生辉,婀娜苗条,她很喜欢母亲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但从小无故被掐的一身青黑和被推到床下险些变成弱智的经历,还有母亲不经意间嫌恶的眼神,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爱,她许多次在早上对着镜子端详,她觉得是不是自己丑到母亲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她活在母亲美丽的光环下,怯懦,自卑,像是种在暗无天日泥土里的葵花籽,潮湿闷热,期待又预测不出哪一天才可以迎接太阳。
她开始躲避异性的笑容,当一个同班男生老远推着自行车向她打招呼时,她只会选择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
她在上学期间一直没有谈过恋爱。
后来父母离异了,她独自来到现在的城市,没有束缚,一身自由,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钱也无所谓。
她不曾了解过自己是美丽的,她缩在泥土里太久了。
不过她在那天晚上绽放了。
当时公司的经理叫了几个同事和客户谈单子,席间,她喝的有些微醺,从洗手间出来听到经理和客户的谈话:“王杨那姑娘确实不错。”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是的,一直没有名字的她其实叫王杨。
那天,王杨谈成了这笔单子,也就在那一天,对她整个身体和心灵的认可,让王杨恍然醒悟。
王杨开始迷恋社交软件上虚假而频繁的示好,她开始频繁迈入那些令人迷醉的场合,原来被人需要的感觉是这样切实的充实感。
她渐渐忘记那些学生时代抵触拒绝别人的感觉。
7.
“姐姐,你为什么又不理我。”这次她和咖啡男孩约在了西餐厅。
和短发女孩掰了已经两天,其实她对于离开这件事情已经麻木,或者说见怪不怪。
“你听我说,我真的很烦你,你只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孩,你和我谈什么未来?”
她的刀叉刮得盘子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她皱了皱眉头。
“可是....”短发男孩带着哭腔,两只手放在桌子上胡乱地比划。
“对不起,我真的对你没感觉。”
她解开餐布,走的毫不拖沓。
8.
《少年巴比伦》里白蓝讲自己是一只无脚鸟,即使偶尔的停歇,也是在空中。
她想自己能够是一个有翅膀的人,只有一边的翅膀,想飞就展开一半的翅膀,想停下就倚靠着那一半翅膀停在空中,感受天空中的精灵是否和陆地上的生物有截然不同的体验。
然后再闭上眼睛,飞过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