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前记：
父亲离世头七，我忽然闪过记录的念头，想把自己对于父亲的印象和感情记录下来。深怕记性越来越差的自己，忽然某一天便丢失了某块记忆，当以后孩子们问起外公、曾外公的故事时，答不上话来。遂提笔，开始这篇洋洋洒洒回忆父亲的文字。
（一）
严格意义上来说，父亲不是我的父亲，因为我们并不具备任何血缘上的亲密关系。
但是，在内心的认同感里，我确确实实，只有这么一个父亲。
父亲是农民，出身很苦。即便在穷人的行列里，依旧属于最穷最苦的最底层（据说划分成分时，父亲属于“雇农”一列）。从记事起，我便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的身影，长大一些才知道，父亲出生后不久便丧父，9岁丧母。9岁后被收养至婶婶家，一边婶婶带孩子，一边干活挣公分，直至成家独立门户。
父亲比母亲大4岁。据说父亲随工干活时遇到母亲，从此便穷追不舍。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一是父亲家境不好，二是当时已有心仪的对象追求自己。无奈外公怜爱父亲孤苦，善良的老人热忱地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帮这个年轻人撑起一个家庭，于是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强硬地将母亲嫁给了父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的苦只能往肚子里填。
过门后母亲才发现，父亲的日子比先前听说的更为穷苦。新人房里添置的各种家具，竟然都是父亲从亲戚家借来的“门面”，婚后第二天，婚房便被亲戚们“洗劫一空”，洗劫完后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二）
母亲内心的凄苦可想而知。她提出离婚，但是无论如何哭闹，父亲都不同意。母亲没辙，只能整天以泪洗面，以冷暴力对抗这段在今日看来已具有欺诈性质的婚姻。可惜外公异常疼惜父亲，没有他的允许，挣扎了3年之后，这段婚姻还是将母亲捆绑得“动弹不得”。
“我抗议无门，终于想到去求神问佛。谁知一报生辰八字，神婆一口断定这婚离不得，她说如果我离了，即便再嫁也会无缘（再次离婚），倒不如安定下来，帮助丈夫兴旺家业。神婆还说我将于某年某月得白花（男孩）某年某月得红花（女孩）。我半信半疑，没想之后神婆说的每一项都一一应验了。”
母亲自此信念神佛，安定下来。
（三）
我还在襁褓中时被送至父母身边，当时只有3个月大小。
迫于1985年计划生育的高压政策，生我的父母在连续生了2个姐姐后，看到我又是女孩，不得已通过别人介绍将我“送”了出去。客家农村家庭，重男轻女的思想较为严重，这种将女孩送走继续奋战“男丁”的家庭并不少见。
此时距母亲丧失5岁大的女儿已过去4年，母亲尚未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家乡的村子里有许多池塘，有一次姐姐陪同父母到菜地耕种，趁父母不注意独自跑到池塘边玩耍，不幸溺水身亡。
直至今日，我仍然依稀记得儿时对父亲的依恋。不知何故，小时的我感觉父亲特别高大，也特别爱黏父亲，父亲去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哭闹时亦只认父亲安慰。直至今日，母亲还笑说，你小时候非要粘着你爸爸，他去工地干苦力，你都要跟着，他只好让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载你来回。有一次你爸爸骑车骑得太快，你掉下来他都不知道。幸亏路人看到大喊：喂，前面的，小孩掉下来啦，小孩掉下来啦！
渐渐地，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不爱粘父亲了。有一阵，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会觉得父亲高大，明明只有1米7个头的男人，也明明不过是市井小民一个：外形普通、计较金钱、爱开不雅的玩笑、喜欢碎碎念。我当初怎么会认为这样的爸爸是高大魁梧的爸爸呢？
（四）
以今日的观点来看，父亲在很多女性的眼中，无疑是“渣男”一枚：
父亲小气而自私。自我懂事起，父母之间便因各种原因争吵不断。我已想不起来父母到底为哪些琐事争执，但是记忆中，母亲是永远唠叨却永远弱势的一方，而父亲却是永远自私且永远狠心的一方。与母亲争执完之后，父亲总是采取最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表达愤怒：离家出走。他总是躲在某个谁都不不知道的地方，一两天后才回家。
母亲在这个时候便开启“找丈夫”模式，一边自己找，一边让才十来岁的哥哥跟着找。等年纪再大一些，父亲又有了新的法宝：恐吓母亲说自己要喝农药自杀，然后又消失不见。母亲担心极了，明知胆小的父亲不敢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却又怕极了心里的那个万一。
每次争执，母亲都在这种忐忑中度日。而当父亲消了气归家时，母亲又放下心来，好言相劝，希望能父亲转变个性。父母的这种相处模式一直持续了20多年，直至后来父亲年纪渐长，无力承担太多劳作，视力也越来越差，才开始停歇。
父亲视力不好，但极爱面子。据说是出生时犯了“胎神”（迷信的说法），父亲自小便带眼疾。年轻时还不太影响，但是随着年岁渐长，父亲的视力一路下降，等到50岁左右时，已几乎不再出门，在家里仅凭靠感觉走路（家境好些时，我们带父亲去医治，医生说已无医治必要）。然而，父亲极其忌讳别人说他眼神不好，也特别忌讳别人问他。当村里的乡邻问他看不看得见时，他总是硬撑说自己看得见。
我想，这可能也是引发父母争执的一大原因。母亲天生嗓门大，在村里素有“广播”之称，而且跟父亲沟通时极为不客气，但凡父亲有错处，母亲都直言不讳地批评指责，父亲这个时候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抗议。久之，两人的相处模式便定型了。
父亲很爱碎碎念，一件事情无论大小，总是重复不停地说。十里八乡有点事，父亲遇到张三说，李四也说；遇到王五，说了一遍，没过一会儿，又说一遍。我自小非常讨厌父亲碎碎念，觉得唠唠叨叨不仅烦人，而且让我没又面子，所以每每都会很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说过啦！你刚刚已经说过啦！但是父亲依旧改不了这种个性。等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到家和父亲聊天，听他几十年如一日将张家长李家短道给我听时，我的内心却感觉无比温暖。
父亲爱抽烟，爱喝酒，爱吃红烧肉，不爱储蓄，不爱置业。父亲是典型的“吃货”，烟酒肉样样不能离身。即便在家里最穷的日子里，有点小钱他也是有一分花一分，要买了肉来吃。在他的概念里，钱只能用来花在吃喝上面，其他都是浪费。母亲先后牵头为家里盖了两套房，第一套是生产队集体制刚结束，村里开始独门独院时，父母做苦力盖了村里的第一套瓦房；第二套房便是我们兄妹工作后盖的洋楼。两套房子父亲都不想盖，一直碎碎念。在他的概念里，钱还是存起来买肉吃比较靠谱。
父亲极能吃苦忍耐，很有时间观念，极爱一口气将活干完。父亲59岁那一年，我上大学，村里兴起种莲藕之风，我家也不例外，共种了3亩田的莲藕。每年的7～11月，父亲便要将莲藕从田里徒手挖出来，让母亲挑到集市上卖。这个活父亲一干就是9年，从未喊累。
每天中午，在太阳最晒的时候，父亲便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要摸索到田里开始劳作。用他的话说，早点挖就能挖多点。每次从田里回来，父亲都是一个泥人模样，身上是泥，脸上嘴巴上甚至头发上都是泥，但他从不抱怨。
在没莲藕挖的日子里，父亲每日的作息就是，早晨6点起床泡茶喝，拌饲料喂家禽，从井里提几桶井水回家做午饭，然后继续喝茶，有乡邻来时陪着聊聊天。周而复始，生活极其简单而有规律。在后来生病的日子里，母亲已不让他做任何家务，但每到时间，父亲依旧会不厌其烦提醒：11点了，该煮饭了！11点了，该煮饭了！
（五）
三年前，父亲查出肺结核，在母亲强力要求下，父亲听话地戒了烟，身体恢复得很快。
三个月前，父亲一直反复呕吐，无法进食。到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咽喉癌。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觉得一定是医生误诊；等明白过来后，眼泪便刷了下来。苦难一生的父亲，最在乎吃喝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竟要遭受这种痛苦。
元旦回家，通过药物控制，父亲瘦了一圈，父亲还能进食粥汤等流质食物；新年回家，父亲又瘦了一圈，但是神态依然，讲话依旧唠叨；而这个月初，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书赶回家时，父亲已瘦得只剩一具骨架，只能躺卧在床了。即便在这种时刻，当我们问他痛不痛时，他依然说不痛。
最后一次见他，哥哥为了更好地陪护父亲，已经辞职回家工作。我故作轻松地说，爸，哥回家工作，一个月才两三千，您说是不是干脆别干得了，还不如陪妈赌六合彩呢。父亲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做了就会有。我说，爸，你要积极开朗，心里想着自己会好起来，才能好起来。父亲说，我好不起来了，吃不了东西，好不起来了。我保佑你升官发财。
我在眼泪再一次没忍住，刷地流了下来。
（六）
父亲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心绪不宁。凌晨5点，忽然接到哥带着哭腔打过来的电话：快回来，爸不行了，没法讲话了。我赶紧跳下床收拾东西，没过几分钟，哥的电话又过来：爸走了。一时呆愣，说不出话来。
回家戴孝、上香、跪灵堂。看看灵堂里车水马龙，再看看水晶棺中的父亲瘦削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面容，我忽而觉得悲伤不已，忽而又觉得对父亲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父亲出殡那天，早晨便下起了大雨。出殡时刻，雨水忽然收住。而待出殡结束时，雨又瓢泼起来。村里的乡邻都说这是是福兆，老天爷都停雨为他送行。
父亲头七仪式前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从家门外进屋。我问，爸，你回来啦？父亲并不看我，只说，给我一把伞。我赶紧找了一把伞递给他。父亲不再言语，撑起伞便往门外走。我看着他离去，忽然担心他会不会因为看不清楚路而摔倒，张口想喊他，却喊不出来，眼看着他摸索着走到门口，穿过巷子远去。彼时我还在疑惑：父亲不是病了吗？怎么还这般健硕？
第二天烧纸钱的间隙，我跟妹妹聊起这个梦。妹说，爸这是托梦给你，要你烧伞给他呀。我醒悟过来，立刻检查买回来给他烧的物品，发现唯独缺了雨伞。
醍醐灌顶，赶紧出门买了雨伞、帽子和拐杖，给父亲烧了去。
后记：
这篇文章的初稿是在2016年3月15日写的，适逢父亲头七。今日再一次阅读，仍然感觉历历在目。父亲在我心中，一直是矛盾体的存在：小时的依赖；青春期的反叛和鄙视；青年期的温暖及同情。种种情绪在我一路成长的历程中起伏。父亲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有小市民身上的狡黠、自私和脆弱，亦有庄稼人身上的勤劳、踏实和能干。我并不因有这么一个普通的父亲而觉得脸面无光，更不会因他今天已离开，便下笔把他形容得无比高大，光环围绕。所有的曾经的陪伴，造就了今日的不舍和依恋。
亲爱的父亲，希望您的摆渡船，早已抵达天堂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