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天涯

这天，我读到诗经《大雅 抑》的一句话，不懂它的意思。

我问祖母，祖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

祖母看了许久，直到我出声提醒祖母，祖母才回过神。

祖母对我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明智的人，告诉他善言善语，他就会沿着美德去行动。”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仪丫头，祖母给你讲个故事，想不想听啊？

我高兴的马上点头，想听，想听。

那是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九日。日本妄图华北自治，企图独占中国，但国民党当局不作正面抵抗。我们学校和北平其他学校的学生一起上街进行抗议游行，我们大声高呼“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口号，警察拿出水龙攻击我们学生。

那是我第一次上街抗议游行，空有一腔爱国热情，但见到这样混乱的局面，和同学们走散了，我脑子做不出反映，呆呆地愣在街上，也不知道跑。

突然，一个男同学拉着我向旁边的巷口跑去，躲过了警察的追捕。看着警察走了，我还是愣在那里。

那男生对我说：“怎么站在那里，不知道跑，等警察抓你啊？”

我对他说，我第一次见这种局面，有点害怕，谢谢你啊。

我看向他胸口处的校徽，你是北平大学的学生吗？

是啊，真巧，你也是吗？他的眼睛很亮。

是的，你好，我叫柳朝闻，

是出自“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句话吗？

是的，家父取名字时，希望我可以坚持真理和信仰。

伯父取的名字很有深意，你好，我叫何维哲。

诗经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

是的，希望我可以依照美言美德去处世。

现在大多数同学都在学习欧洲，美国传来的新思想，新文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反倒是愈加批判了。

朝闻同学很不一样啊，他的眼神中的新奇和诧异。

我反而不太认同。我回答，中国传统文化本就是中国的根脉，学习西方文化与坚持传统文化并不相悖啊，而且中西方文化可以相互结合，使国家的体系变得更完善。

他听完后，对我点点头，姑娘的见解不同于旁人，在下受教了。

我忙摇摇手，公子过誉了。

维哲笑着说，你以后就叫我维哲吧，我是大二土木系的学生。

你叫我朝闻吧，我是大一中文系的学生。

维哲略带戏谑的说，大一的新同学就敢上街抗议游行了。

我不服气的说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随后维哲严肃的说到，朝闻，学生运动可以做，但我认为学生更重要的是课堂认真学习，为国家保留文化的火种，而不是一味的进行抗议游行造成无谓的伤亡。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学生的情绪容易被人煽动，正值国家动荡之际，作为学生更要认真学习，为中华文明留住文明的火种，维哲，我受教了。

朝闻，等到警察走远了，你再出来，可别再一次愣在街上了，我去找找其他同学，回去注意安全。

维哲，你也是，注意安全。

我们互相挥手告别。

我着急的问祖母，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我回到学校，也再没有参加学生运动了，学生运动除了增加舆论影响力，没有实际的作用，学生的根本任务还是学习，尤其在国家动荡，山河破碎之际，更要努力读书，用手中的笔杆子支持国家。

我和维哲总是会在图书馆遇到。

只不过我一般借阅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书籍，而维哲借阅更多关于欧美新思想、新文化的书籍，但我们也会互相交流，互相探讨。

我喜欢在人少的地方看书，体会中国传统文化中留白的魅力，不擅与他人争论。

维哲总是校园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无论是演讲、话剧表演还是与其他同学踢足球，总能看到他的声影。

虽然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但他的每次表演我都会去观看。

我八卦的问祖母，祖母，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祖母弹了弹我的额头，仪丫头，怎么这么八卦。

我记得那一天，北平出了太阳，很温暖，女同学们都穿上了裙子，出去游玩。

我也收到维哲的邀请，不过我们是在学校的湖边游玩。

我换上一身深蓝色的旗袍，扎了一个麻花辫系着素色的蝴蝶结。

维哲意外的穿着深灰色的长衫，维哲支持新思想一直都穿着西装，今天怎么穿着长衫。

维哲走过来对我说，朝闻，你穿旗袍真好看，蝴蝶结很好看。

谢谢，维哲，你今日怎么穿长衫，倒是别有一番感觉。

那不是有人喜欢穿长衫的男子吗？

我害羞的低下头，长衫显得人精神饱满，却不锋芒毕露，维哲，你穿长衫很儒雅。

干坐着没有什么意思，朝闻，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我问他，什么游戏？

我们来对古诗词，我说上句，你说下句？

好啊，或许其他的我不熟悉，但古诗词，我可是得心应手，我笑着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我看玩笑的说到，看来我们的何大才子古文功底很强，我作揖，受教了。

维哲同样作揖，承让了，承让了。

朝闻，我还记得一句词？

什么？我问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知否？

维哲的脸上充满激动却不紧张，他料定我一定会答应他。

我故作高深的想了一会，随后便说到，“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映衬夕阳的余晖，我们相视一笑。

只是我没有预料到，我们的爱情如何当时的国家一样，日暮西山。

我满脸羡慕的说到，哇，难道这就是文化人的告白吗？以诗明心迹，太浪漫了吧。

可是，祖母，你为什么没有嫁给他呢？

我们过了两年浪漫的校园时光。

但战争的硝烟还是蔓延到全国、蔓延到学校。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为保留文化的火种，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天津北洋工学院联合为西北联合大学，迁往陕南。

维哲响应青年从军的号召，投笔从戎，抵御倭寇，保卫国家。

维哲临行前，对我说：“朝闻，国家正处于生死一线，作为中华儿女，我辈只能选择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但我相信，中国一定会胜利。如果胜利的那一天到了，我们还活着，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爱你，朝闻，至死不渝。”

我回答维哲，好，我等着胜利的到来，等着你娶我的那一天。战场刀剑无眼，保护好自己，我也爱你，至死不渝。

祖母，那你们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面吗？

我们在陕南继续学习，战争时代，炮火连天，而我和维哲再也没见过面。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日本进行六周的南京大屠杀，日本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丧尽天良，同学也在用戏剧，演讲等方式宣传抗战，为前线将士捐赠物资。

南京大屠杀给当时的国家、政府、军人、百姓都是一剂苦涩的药，日本侵略者的根本目的是让中国亡国灭种。

只有中国团聚一心，才能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才能血洗中国百年的耻辱。

所幸前线纷纷传来捷报，平型关大捷，台儿庄战役，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也鼓舞了中国人民抗战的信心。

我也尝试着给维哲写信，但我只记得他是陕西汉中人，不知道军队的番号。

但我相信胜利一定会到来，而我们也一定会有见面的那一天。

民国二十七年，我从北平大学毕业，我回到了我的家乡洛阳，当了一位教书老师。

六月，花园口堤坝被炸，瞬间，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下游，所到之处，房屋被毁，良田被淹，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形成了大量的黄泛区，导致良田变为盐碱地，粮食歉收。

现在回想，那场景还是惨不忍睹。

学校自发前去赈灾，我自愿前往救治灾民，但公家的粮食迟迟没有发下来，灾民过着民不聊生的生活。

灾民一方面承受着花园口决堤带来的灾害，另一方面日军进攻河南南部。

从民国二十六年，河南南部沦陷，河南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我家因为家境殷实，时代的一粒灰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座大山，日子过得也紧巴巴。

花园口决堤造成的黄河改道后，蝗灾，旱灾相继而来，民国三十一年，河南爆发大饥荒，那场大饥荒整整饿死了三百人啊。百姓吃完了野菜，就啃树皮，有的孩子因为吃观音土被活活胀死。

我问祖母，祖母，观音土是什么啊？

观音土是雕塑和建筑的原材料，那为什么要吃观音土啊？

祖母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没有树皮也吃光了，观音土可以止饿，但它不消化，有的人就活活被胀死了。

更有甚者，每家交换对方的死孩子，孩子变成锅里的一堆肉，然后吃掉。

啊，吃人肉啊，我在课本里见过，易子而食，真的会吃人肉吗？

实在是吃到最后，没什么可吃了，才这么做，要不然，谁愿意吃人肉啊。

我还嫌弃饭菜没有油水，不愿意吃，我坚定的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嫌弃饭菜没有油水，难吃，我再也不会糟蹋粮食。

但祖母，那个时代真的那么苦吗？

水，旱，湟，汤，个个都是要了命，活下来真是老天爷开恩，祖母的爷爷，奶奶也死在这场饥荒了。

后来，你太爷爷，太奶奶带着祖母逃难去了陕西。

好歹那里有认识的老师和同学，接济了一段时间，日子才算是好过了一点。

祖母，你们去陕西了，那位爷爷的祖籍是陕西，你们没遇到吗？

我和他见过一面。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逃难的路上。我们吃着树皮做的汤，听旁边的国军在说话聊天。

咱们吃的还是中国人民捐的粮，真是没脸吃。

哎，上面的命令，我们作为底层的士兵，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又能怎么办，只能服从命令。

我的碗丢在地上，什么，花园口决堤竟然是国民党干的，不是日本人炸的花园口堤坝。我正打算走过去问他们花园口决堤到底是怎么回事？

转头，我就看见维哲站在那边，看着我。

从民国二十四年到民国三十一年，整整七年了。

我冲过去抱住他，嘴里不断的说着，你活着，你还活着，真好。

下一秒，我就回忆起刚才国军说得话。

我把维哲拉到人少的地方，我问你两个问题，你只回答是还是不是。

维哲脸上的表情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但我依然殷切的期望从他的嘴里说出不字，万一我猜错了呢？

你知道花园口决堤是蒋介石下令干的，是吗？

维哲的声音虽然小，但我依然能清晰的听见，是。

花园口决堤，你参与了，是吗？是，我抬手一巴掌。

我拍打着他的身体，大声的问他，你告诉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河南的百姓是卖国了吗？我们的身上留着和你们同样的血啊，你们在前线打仗，战事吃紧，我们可没有坐在后方，喝茶紧吃啊。我们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让你们吃饱可以打日本人，可是你们呢？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朝闻，你听我说，当时日军已经占领了徐州，一旦南下到武汉，平汉线就打通了，中国抗战的局势不容乐观，中国真的面临亡国灭种的境地了。

我反问维哲，所以呢，武汉守住了吗？

维哲低下头，没有。

我冷笑一声，河南八十九万无辜的百姓，他们就是白死了，是吗？

我问你，是不是？

我当时气愤至极，声音大到把你太奶奶，太爷爷都吸引了过来。

维哲向我父母深深地鞠躬，对不起，伯父、伯母。

父母的反应没有我这么剧烈，或者他们早在花园口决堤之后，就已经知道了，但他们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承受着这场表面的天灾，实际的人祸。他们无奈地明白，也必须明白，先有国才有家。

爸爸把维哲扶起来，小伙子，好好在前线多杀几个日本人，就可以了。

随后，维哲从衣服里拿出一些钱，告诉爸爸妈妈，伯父，伯母，这些都是我这些年的军饷，你们拿着。

我走过去，拿着钱狠狠的摔在他的脸上，把你的钱拿走，我嫌脏。

爸爸厉声呵斥我，朝闻。

随后爸爸捡起来，把钱交给维哲的手里，你拿着吧，这些钱都是你在战场上拿命换来的。

维哲怎么都不肯收。

维哲深深的又鞠了一躬，就离开了。

离开前，维哲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是年少的何维哲对着自己深爱的女人的不舍，此后，他将背负着亏欠和责任活下去，他知道，他深爱的女人永远不会嫁给他了。

我扑到妈妈的怀里，不断的对妈妈说，妈妈，为什么会这样？我还等着他回来结婚呢。为什么会这样？

妈妈不断的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随后又是一个叹息，这世道啊。

祖母，那后来，你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爷爷吗？

七年了啊，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却跟仇人一样。

后来，抗战胜利了，日本人终于投降了。

我也想通了，难道真要看着日本南下直取武汉吗？我懂得了他的无奈和煎熬，也就不怪他了。

回到洛阳后，我才知道西北联合大学已经在民国二十八年分别独立为国立西北大学、国立西北工学院、国立西北农学院、国立西北医学院，国立西北师范学院五所学校。

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成功复校，西北工学院与泰顺北洋工学院，北洋工学院西京分院和北洋大学北平部合并复校，复明为国立北洋大学。

北平大学几经转折，最终未能成功复校。

我的青春、我的爱情随着我的大学一起消失战争的硝烟中，一起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祖母，你还和那位爷爷见过面吗？

抗战胜利之后，我以为战争终于结束了。

但民国三十五年，解放战争爆发。我看着当年共同打过日本人的同胞，互相对抗，我的心里无比的悲凉。

但国民党干的哪件事，不是站在百姓的对立面，花园口决堤，淹死了八十九万人，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文夕大火烧死了三万人，长沙这座千年古城，毁于一旦，国民党的失败是必然的。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国家终于不再受欺辱了，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了，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终于可以挺起腰板生活了，不用在过东躲西藏的生活了。我看着日子啊，是越过越好了。

是啊，在共产党的带领下，国家变得越来越强大，祖母也要看着中华民族复兴，万国来朝的那一天哪。

妈妈去世前，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朝闻啊，过去的事，能放下的就放下把，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小伙子，哪个不是在为中国的独立而努力呢？只是你们做的方式不一样，但初衷都是为了民族独立。妈妈知道，你还喜欢他，这么多年，难道妈妈不知道你心里那点事吗？你要是有他的消息，就去见见他，遵从自己的内心的想法。打仗打了半辈子，终于盼到了安宁的生活，别再折磨自己了。爸爸妈妈是不会怪你的，你永远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啊。

妈妈说完，带着笑容离世了。

祖母，太奶奶说得对，有些事情能放下就让它过去吧。我想那位爷爷也不愿意这么做。祖母，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半辈子过去了，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惩罚别人呢？

祖母摸了摸我的头，仪丫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一封信。

我很好奇，到底谁会给我写信呢，信件上写着，朝闻收，哦，原来是给祖母的呀。

祖母，有人给你写的信。

我激动的问祖母，祖母，是不是那位爷爷呢？

这个小丫头，没大没小。

确实是那位爷爷写给祖母的信。

抗战胜利之后，看透了国民党内部的腐朽和堕落，秘密加入共产党，解放战争胜利之后，退伍回到家乡。

爷爷问了很多北平大学的同学，才知道祖母已经回到了洛阳，又亲自到了洛阳市政府，询问祖母的消息。

这才知道了祖母的地址，给祖母寄来了信件。

为什么爷爷过了一个月才给祖母寄信呢？

其实，爷爷有空闲就来洛阳，远远的看一眼祖母，只是祖母一直没有发觉。

爷爷不敢出现，害怕祖母会生气。

直到有一天，太奶奶见到爷爷，认出了这就是当年祖母喜欢的那个小伙子。

太奶奶并没有生气，太奶奶对爷爷说，当年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都放下了，我知道还是喜欢朝闻，既然喜欢就拿出一个男人的勇气来，大大方方的追求你喜欢的女人。

朝闻也是，这么多年，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呢？我和朝闻的爸爸可以帮你劝劝她，但最后的意见还是要朝闻自己来定。

爷爷感动的对太奶奶说：“伯父，伯母，我喜欢朝闻，我会大大方方的追求朝闻，等到朝闻愿意嫁给我的那一天。”

有一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爷爷，你为什么要炸花园口堤坝呢？

以祖母的性格，如果她知道您亲手炸了花园口堤坝，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您？

爷爷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道。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

我看着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我响应青年从军的号召，投笔从戎，保卫山河。

那时我想，中国可以有四万万同胞，便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们。

但是国民党的本质还是军阀，他们想的是其他军队被日本人打败，可以吞并原来的地盘，这样，他们的实力就会越做越大。

但没有人考虑底层的士兵拼命打仗，却经常吃不饱，拿不到军饷，甚至有的学者唱衰抗日，承认伪满洲国的存在，企图换得和平，导致中国抗战的局势越来越悲观。

我的内心着急啊，我看着同袍一个一个倒下，我看着国土一点一点沦丧，但国军上层还是忙着抢地盘。

单凭我一个人，也改变不了整个战争的局势。

接着就是北平沦陷，南京沦陷，河南南部沦陷。

这时，中国面临一个非常恶劣的选择。

到底是保河南，还是保武汉。

选择河南，日军直下武汉，武汉之后，就是湖南，湖南之后就是重庆，四川，到时候中国人民面对的是举国沦丧的局面。泱泱中华，却亡于区区倭奴之手。

但如果选择武汉，黄河作为天险，就可以给中国争取时间，但是黄河沿岸数十万的百姓将作为政治的棋子被放弃。

死了一个河南人，中国还在，但是军人都死完了，谁来保卫中国呢？

那时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中国不能亡。

为什么要拿黄河沿岸数十万的无辜百姓做棋子呢？

忽然我想到一个主意，马上问爷爷，那完全可以通知黄河沿岸的百姓提前撤退，这样不就能尽量的减少伤亡吗？

爷爷无奈的说，没时间了，中国东部全部沦陷，为了拖住日本南下武汉，也必须这么做。

长官下令，谁将花园口决堤的真相散播，以军法论处。

就这样，为了中国，为了抗战，黄河沿岸尽八十九万的百姓被抛弃，如同当年南京抛弃的三十万军民。

此后，每次作战，我都做排头兵，第一个往前冲。

不知道老天爷是惩罚我还是怜悯我，我竟然活到了抗战胜利，活到了现在。

爷爷苦笑着，若是我死了，朝闻对我的恨，就没那么深了吧。

我从此前的不解，气愤到现在的茫然、唏嘘。

爷爷没有错，为了中国，必须要炸花园口堤坝；祖母也没错，为了中国，不能原谅死在自己人手中的近四百万无辜百姓。

那是谁的错呢？大概是生错时代了吧。

我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爷爷奶奶互相喜欢，太奶奶太爷爷也原谅了他，做小辈的不能让遗憾从民国二十六年持续到现在。

我故意拿出诗经的那局词，也是想看看奶奶的反应。

祖母，信上说得什么呀？

维哲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看看校园，不知道有什么变化。我们去校园转转。仪丫头，柜子下面有一个深蓝色的旗袍，帮我把它拿出来吧。

我拿出那件旗袍，里面还放着一个素色的蝴蝶结。这么多年了，还和新的一样，看来祖母很珍视它。

我替祖母换上旗袍，扎上麻花辫，系上蝴蝶结，我好像看到了当年天真浪漫的祖母。

祖母还是如当年一般，风姿绰约，令人心动不已啊。

我和祖母坐上火车前往北京。

当年顾着逃难，却没仔细祖国的河山如此辽阔，如此壮美，是啊，现在山河无恙，海晏河清，我想当年为之牺牲的人看到壮美的河山，一定会安息吧。

祖母指给我，那个人，就是维哲。

我朝着祖母的方向望过去，虽然两鬓已经斑白，也有几缕白发，但腰板很正，却没有军人身上的杀气，远远看去，更像一位满腹经纶，和蔼可亲的教书先生。

维哲对祖母说，这么多年不见，朝闻还是这么漂亮。

祖母也笑着说，维哲的风流倜傥不输现在的少年啊。

爷爷对我说，小姑娘长得越发标志，和仪恒转转美丽的校园，我和你祖母有话说。

我拉着仪恒走开了，其实我们趴在石头上，看祖母和爷爷，但距离太远，听不清楚说什么。

过了许久，起风了，祖母挽着爷爷的胳膊走了过来。仪恒，你爷爷身体不好，叮嘱他按时吃药，又向爷爷说，北京早晚温差大，一大把年纪的人，还和年轻人一样，穿得这么少，回去多加衣服。

仪恒说，好的，奶奶，我一定看着祖父按时吃药。

爷爷把外套披在祖母的身上，你光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别感冒了，早点回去吧，别错过火车发车。

祖母拉着我，离开了。

此刻，我的脑子有点懵，赶忙问祖母，祖母，我们不和爷爷一起走吗？

祖母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我，向火车站走去。

后来，我问了祖母好久，他们聊什么聊了那么久。祖母只是笑笑，却没有回答我。

多年以后，祖母和爷爷相继去世之后，我才明白。

或许是遗憾两个相爱的人最终没有结为夫妻，但又无比庆幸还能活着见到对方。至于那一纸婚书，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有没有，或许早已不重要。

之后，祖母一直缠绵于病榻。

这天，祖母的精神出奇的好。我意识到祖母大概是回光返照了，忙写信给仪恒，爷爷能否来一趟呢？

爷爷听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祖母和爷爷一起坐在院子里，院子里种着祖母喜欢的花，还有一棵葡萄树，此时葡萄藤上面结满了葡萄，又大又甜，真好吃。

祖母坐在葡萄藤架下的椅子上，爷爷剥着葡萄递给奶奶。

祖母对爷爷说，维哲，如果我们早点遇见，现在孩子估计都成年了吧。

爷爷笑着说，何止成年啊，都会打酱油了。

爷爷握着祖母的手，朝闻，我们这辈子没缘分做夫妻，下辈子，我们一定要早点遇见，结婚，生子，好不好？

祖母说，好，来世我只做你的何太太。

说完，祖母含笑去世了，祖母的手紧紧握着爷爷，大概祖母想记得爷爷的样子，以便来世可以找到爷爷。

祖母去世没几年，爷爷也去世了。

大概爷爷觉得祖母太孤单了，放不下她，所以早早的去陪祖母了。

我从仪恒口中得知，祖母和爷爷约定，如果以后有了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名字都包含一个仪。

所以我叫贞仪，象征着这段感情的坚贞不渝，而仪恒则象征着这段感情的温柔长久。

祖母终生未嫁。

爷爷终生未娶。

两个相爱的人，因为战争，而错过了一辈子。

祖母，爷爷，下辈子，你们可要早点遇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