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的愿望是看一场电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人们不单是物质生活匮乏,精神生活也是无聊至极。
那个时候,在大中城市,可能有了电影、电视、VCD、戏剧、话剧等“高级”文化消费。但在大部分的乡村,老百姓的文化娱乐还停留在看书、看报、听广播、扭秧歌、看样板戏等活动上。
至于看电影,则是可遇不可求,望眼欲穿的一件事了。而我,正好出生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地方。
(一)
现在回想起来,我看的最早的的一部电影是《三打白骨精》,是在我家隔壁的保管室放映的。
我那时应该在六岁上下,还没跨入校门,平日里只接触过画报、广播、小人书这些东西,对外面的事物知之甚少。
而那天第一次看到人模鬼样的东西在银幕上说说笑笑,又打又闹时,当时感觉神奇得不得了。
于是我和一班孩子跑到银幕下方左右观察,七嘴八舌的讨论:“咦!这个猪八戒是怎么跑到白布里面去的呢?”
“不对,我到后面去看了,没看到后面有猴子呀!”
我们摸着小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些大人们则装出见多识广的样子,一边“嘿嘿”冷笑,一边呵斥着我们:”真找不到哈数,出丑败相的。”
那时节,看电影不光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件稀罕事,其实对大人们来说,也是一大稀罕事,毕竟一年上头,看电影的机会太少太少了。
我记得那时每个乡政府都配备了一支放映队,是专门下乡为老百姓服务的。虽说放映队常年奔波于各个村落,其实,一个村子的老百姓一年到头最多也就能看上两三场电影。
一般来说,每次村里放电影都是上面的干部特意指定的日子。
比如村里要搞一次公益活动,或者是宣传计划生育工作,或者是召开征税前的动员大会。
平日里召开群众大会,老百姓参加会议很不积极,要么缺席,要么拖拉。但自从上面推出了“电影下乡”这项文化活动后,老百姓开会的热情空前高涨。
那时候,乡下也没有什么通讯设备,虽说有广播,但只有乡政府的播音员才能用。所以村子里有什么大务小事只能靠口头相传。
即便如此,只要村子里哪天有电影要放,这消息的口头传播速度绝不亚于现在的手机。大家热情扬溢,奔走相告。
“天大的消息,今天在张老二家放电影哩。”
“消息准确吗?莫骗人哦。”
“百分之千,谁骗你是地上爬的。”
要不了小半天,随着消息的散开,整个村子的上空便开始飘荡着快乐的空气。
大家早早地吃罢晚饭,喂了牲口,有人便站在村口高处拖长嗓子吆喝:”走呃,看电影去嘞。”
话音落处,众人响应,齐齐行动。
七八十岁的老人腿脚不便,留下来看家,这不用商量;但小孩子是必须要带的,能走的当然最好,不能走的则用肩扛。
不大一会儿,在乡间的小路上,到处只见三五成群的乡民,手里拿着电筒、火把、马扎、木椅,大家你追我赶,嘴里嘟嚷道:“快点儿,快点儿,马上就要放映了!”
(二)
那时候,乡下还没有专门放映的场所。一般都是在某农户家的坝子上露天进行。
但也是有讲究的。一是位置要相对集中。二是坝子必须要宽敞。三是主人家一定要贤惠。四是环境卫生要好。
事实上,提供放映场地也是件挺麻烦的事,一场电影放下来,主人家“不贴灯草也贴油”,提供茶水、桌椅板凳是常态,有时还要为村干部和放映员准备晚餐。
不过,乡下人以淳朴见长,没有人算这些小帐。他们往往对这样的活动特别上心,犹如对待过节一般。
放映员一般在中午以前就到场了。架线路、拉银幕,装音箱,这都是准备工作。不管当地是否通电,发电机也必须要准备到位,万一中途停电就麻烦了。
一切妥当后,放映员便调试播音机,开始播放唱片,播的都是一些当时较流行的歌曲,什么《南泥湾》、《北京的金山上》、《让我们荡起双浆》、《泉水叮咚响》等等。
声音嘹亮,响彻山谷。这阵阵的歌声犹如集结号,催促着十里八乡的村民速速赶来。
天擦黑的时候,老乡们便有些急不可耐了。有人便凑到放映员跟前,先递上一根烟,然后搭讪道:”XX同志,到底几点钟放映呀?”
放映员接过烟,回应道:”莫急,还有一会儿。”
又问:”今天放的什么片子?好不好看呀?”
“肯定好看唦!两部片子,都是打仗的!“放映员说这话时,明显带着骄傲的语气。
音乐戛然而止。此时,坝子上嘲杂的吵闹声也停止下来。
大家伸长脖子,都盯着放映员的一举一动。
然而,这时放映员却闪到一边,上来的却是拿着话筒的乡干部,开口就是大嗓门:“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晚上好!今天就这个机会和大家一起开个短会,话不多,最多二十分钟。希望大家认真听,认真学习……”
话虽如此说,乡干部有时讲到兴头上,就忘了时间,半小时都过去了,还依然口若悬河。
这时下面的群众不满意了,有些捣乱分子便开始吹口哨、喝倒彩。讲话的干部见势头不好,急忙刹车,收住话头:“好,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下面开始放电影。”
(三)
放映员接到指示,立马开机。
当银幕上出现第一个画面时,坝子上的人群便开始骚动起来,人们都争抢着最佳观看位置,有的站到椅子上,有的爬到树丫上,孩子们个头矮,看不到银幕,要么拼命往前挤,要么骑到大人的脖子上。
闹腾了一阵后,所有人都安分起来,睁大眼晴,凝神静气,开始欣赏电影中的那些精彩镜头。
此时,偌大的坝子上,时不时听见有人惊呼,有人叹息,有人欢笑。
偶尔,人群中有一两个不识趣的,倚仗以前在别处看过这部电影,于是便装着一副先生模样给旁人讲解故事情节。
但这样的行为很快便招来了观众们的一致声讨:”是不是吃多了?嘴痒啊!”说话者一听,赶紧住嘴。
电影越好看,观众越入迷,两三个小时的放映时间一晃而过。等到电影片尾曲响起来时,乡亲们还意犹未尽。一直要等到演员表放完,银幕上出现“剧终”二字,观众们这才回过神来。
刹那间,坝子上人头攒动,大呼小叫,人人准备归计。
夜色中,只见各条乡间小路上亮起了火把、电筒以及星星点点的烟火。
杂乱的队伍中,有困倦了的孩子大声哭泣,坚持要父母背一程,但招来的却是大人的一顿痛骂:“还喊一声?我两耳巴子抽死你,先就叫你不来,你生死的要来……”骂归骂,还是一把将孩子驮起。
又有好事的人出主意:”二旺,喊一段丧鼓歌怎么样?”
“喊就喊嘛。”那个叫二旺的人张口就唱:
土家那个跳起呀,撒尔嗬啊
打起那个鼓啊 ,唱起歌哎
跳撒尔嗬呃
土家那个跳起呀,撒尔嗬啊
跳得那个地动啊,山摇晃哎
跳撒尔嗬呃
……
正唱到兴头上,有长者喝斥:”二旺,前面拐弯处就有人家,你紧多喊丧歌儿,招呼别人打你的嘴。”
二旺不买帐,马上回击:“扯淡!就您家管的事多。”众人听了都笑。
村里放过一场电影之后,在连续多天的日子里,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电影中的那些故事情节,人们为电影主角的那些家恨国仇、悲欢离合,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怆然扼腕。
而孩子们呢,自然是用木头、竹筒、纸片打造各种“武器”,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在坝子上摆开阵式,相互“交火”。
但玩着玩着,“军事演习”便转为实战,到底谁演八路军,谁演小鬼子,孩子们互不相让,争来争去没有结果,于是干脆用棍棒、拳脚说话。
大人们听到啼哭声,怒不可遏,抄起一把扫帚飞马抢入阵中。孩子们一看大事不好,赶紧作鸟兽散。
(四)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电影在中国一度热火起来,不仅是新影片层出不穷,而且电影种类也在不断地增加,什么警匪片、爱情片、武侠片、记录片、历史片、科幻片等等题材都相继被开发出来。
那时,小镇上也都开设了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的票价多则一块,少则五毛。而且基本上每个月都能推出一部新片。这极大地满足了小镇上居民以及政企单位职工的文化生活需求。
在乡下,再也不单是有什么重大活动才能看到村里组织放一场电影了。随着农村经济条件的好转,一些富裕起来的家庭每逢寿诞、婚庆的大喜日子,都会花个百八十元雇请放映队到自家放一场电影。
农村人过事大都图个热闹。如果放一场电影就能制造出人山人海的大场面,那怕花再多的钱,主人家也是心甘情愿的。
当然,受益最大的莫过于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了,吃一顿喜酒还随带看一场电影,这自然是喜上加喜了。
光阴荏苒,一晃三十多年匆匆而过,如今早已进入了互联网时代。要看电影,网民们只要下载一个APP,什么大陆的、香港的、台湾的……滥天滥地的故事片可以随意点击。
但奇怪的是,我对这些电影却提不起丝毫兴趣,一见到剧中的那些小鲜肉、阴阳妹在台上装腔作势时,我心里一毛,就有砸手机的冲动。
我固执地以为,在电影这一块儿,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艺部门最讲究,剧本制作精良,导演策划到位,演员技巧纯熟。而如今大多数的电影就像是玩“过家家”,纯粹是演给小孩子们看的。
前不久,我去某公园游玩,见一座小石桥上,有两个打扮时尚的小青年正凑在一起看手机,看到“精彩”处,俩人时不时发出一阵浪笑。
我走过去,搭讪道:”看的什么东西呀?这么好笑。“
两青年抬头笑答:”看的电影,《猫妖传》。”
我听了眉头一皱:”这都是些肥皂剧,有什么看头?!”
两人听了,眼睛一翻,立马变了脸色。
我自讨没趣,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只听一人嘀咕道:“我一看这个人就是个老古董,不懂社会形势。”
我听得十分真切。先是淡淡一笑,接着便自嘲了一把:”看来,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我们这些七零后八零后是真的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