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清代名妓赛金花墓地寻踪
说到清代名妓,必然会提到一位其生平极具传奇色彩的美女-赛金花。她的传奇身世和坎坷经历,曾被几代文人墨客所津津乐道,在他们的笔下被描写得五光十色,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清末文人曾朴(笔名东亚病夫)所著、被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
走进“北京励志堂科举匾额博物馆”的状元厅,无意中发现,赛金花的丈夫、清代同治年间状元-江苏人洪钧留下的墨宝,睹物思人,使我产生了寻找赛金花墓的兴趣。于是才有了这篇文字与照片。
下图、这是洪钧题写的匾额: 从心同庆 (從心同慶)
下图、清同治七年 状元 洪钧 时年29岁 从二品
匾文浅注:从心同庆、祝寿匾。从心,为70岁的代称,共同庆祝70岁寿辰。
题匾人:洪钧(1939-1893年),字陶士,号文卿,江苏吴县人。清同治七年(1868年)一甲一名进士,时年29岁。
最高官职:光绪七年(1881年)升为内阁学士,任间出使俄、德、奥、荷四国大臣。
著 作: 洪钧对元史的研究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经多方探寻,了解重要线索, 为元史研究,(对元宪宗以前历史的证补较为详实。开了中国史学界利用外国资料研究元史的先例)。注:原简介似乎未完,括号内的蓝色文字,来自百度网页)
其 它:他曾娶著名妓女傅彩云(赛金花)为妾,才子佳人,后人为此编了不少故事。
洪钧简介
洪钧(公元1839-1893年) 清末外交家。字陶士,号文卿。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同治年间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后出任湖北学政,主持陕西、山东乡试,并视学江西。1881年任内阁学士,官至兵部左侍郎。1889年至1892年任清廷驻俄国、德过、奥地利、荷兰四国大臣。
洪钧画像
洪钧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因家道中落,生活贫困,父亲要他放弃儒业,去学做生意。而从小"慨然有当世之志"的洪钧,不愿意从商,请求父亲让他继续读书,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从此洪钧更加勤奋好学。18岁,考中生员,补县学生。同治三年(1864),考中甲子科江南乡试举人。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殿试以一甲第一名进士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是年,洪钧刚30岁,正好是"而立"之年。
仕途进展
仕途上,洪钧官运亨通,一路顺风。同治九年(1870),出任湖北学政。后参与编修咸丰朝《实录》,赐花翎四品衔。嗣后,曾任顺天府乡试同考官,历典陕西、山东乡试,"甄拔多知名士,而山东得人尤盛"。后迁翰林侍讲、侍读,提督江西学政。历任右春坊、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光绪九年(1883),迁詹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绪十三年(1887)起,充任出使俄国、德国、奥地利、荷兰四国外交大臣,成为中国古代状元中惟一的外交官。 出国期间,洪钧认真考察外国政治、经济、文化,特别是通过对欧洲各国形势的研究分析,预测欧洲将爆发战争。他曾向慈禧报告:"看中、欧形势而言,欧洲多事,则中国稍安。有见识者以为不出十年将发生欧洲战事。"并说:"英国则常为局外之观","惟俄国则有并吞之志","法国则复仇为心","德国则惟日孜孜以秣马厉兵为事","俄、奥两国现在甚有违言调兵增戍"。因此,他向朝廷建议:中国应当抓紧时机"修明政事,讲究戒备","时不可失"。后来,欧洲果然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证明了洪钧政治预测的正确性。
洪钧喜欢历史,在国外担任驻外使臣期间,在元史研究方面取得了较大成就。他充分利用外国著作,靠译员的帮助,补证史实,为元史的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途径。经数年努力,编撰成《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此书奠定了他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在国外时,他还创造性地改革中国电报字码,使之与国外大致统一,不仅方便了彼此间的交往,而且为国家节省了巨额通讯费用。
光绪十六年(1890)回国后,晋升兵部左侍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光绪十八年(1892),发生帕米尔中俄争界案,洪钧遭到官员们的联名弹劾。事情是这样的:洪钧在国外曾以重金购买了一张俄制中俄边界地图,经校勘刻印后交给朝廷。由于不懂外文,将帕米尔地区许多卡哨画出中国国界。这张绘错的地图被沙俄公使收集了起来,作为两国边境争端的"证据"。此事,固属俄人无赖,后经各国洋务大臣的极力排解,总算弄清事实。然而,洪钧受到了沉重打击,悔恨交加,抑郁成疾,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八月二十三日病逝于北京,终年55岁。
洪钧逝世后,光绪皇帝深为痛惜,特地下诏,云:"兵部侍郎洪钧,才猷练达,学问优长。由进士授职修撰,叠掌文衡,擢升内阁学士,派充出使大臣。办理一切,悉臻妥协,简授兵部侍郎。差满回京,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均能尽心职守。……兹闻溘逝,轸惜殊深。加恩著照侍郎例赐恤。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
以上文字来自:曾朴研究-曾壎的BLOG
下图、清代名妓傅彩云(赛金花)照片(来自网页)
赛金花:原籍安徽黟县,原姓赵,小名三宝,又叫灵飞。初名为赵彩云,又名傅彩云,赛金花。清朝同治十一年(公元1873年)十月初九生于苏州。她的父亲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流寓苏州,娶了当地的女子为妻,先生一女即赛金花,后生一男。
赵彩云幼年即被卖到苏州的所谓“花船”上为妓,更名为傅彩云。1887年(光绪十三年),适逢原籍苏州吴县的状元洪钧回乡守孝,对彩云一见倾心,遂纳为妾,洪时年48岁,傅彩云年仅15岁。不久,洪钧奉旨为驻俄罗斯帝国、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荷兰四国公使,其原配夫人畏惧华洋异俗,遂借诰命服饰给彩云,命她陪同洪钧出洋。90年代初,同洪钧归国,不久洪钧病死。1894年,傅彩云在送洪氏棺柩南返苏州途中,潜逃至上海为妓,改名“曹梦兰”。后至天津,改名“赛金花”。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居北京石头胡同为妓,曾与部分德国军官有过接触,也曾改换男装到皇家园林西苑(今中南海)游玩。1903年在北京因涉嫌虐待幼妓致死而入狱,解返苏州后出狱再至上海。晚年生活穷困潦倒,1936年病死于北京。终年67岁。葬于今北京市西城区的“陶然亭公园”内。
下图、北京陶然亭公园大门
下图、陶然亭公园中央岛上的“锦秋亭”。传说中的赛金花的墓就在此亭南面不远处。
下图、从锦秋亭南下,就会看到四棵百年以上的枣树,据说当年赛金花的墓就在四棵枣树中间。
下图、枣树已经开花,而赛金花墓已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了。
下图、这是在四棵枣树南边拍摄的周围环境照片。碧草如茵的地下,赛金花的遗骨还在吗?
附件:
青楼名妓:八大胡同里的尘缘旧事
赛金花晚年自述:
下面这篇是民国年间上海《申报》驻北平记者双松对赛金花的专访。原名《赛金花晚年自述》这儿删繁就简,从几个段落中可以看出当年赛氏的内心世界。
长期过着卖笑生涯并成功地向社会隐瞒了整整10岁的赛金花,这些年仿佛从人间消失了。引起我注意的是《实报》最近发表的《请求豁免赛氏房捐》的奇文,证明她还在,仍然住在北平。玉人何处?云遮雾掩。我决心去追踪采访。
1934年的秋天。西北风吹着唿哨,梧桐落叶在街头巷尾打着旋子的下午,我雇了一辆三轮黄包车直奔居仁里。
居仁里是北平天桥香厂附近的一条穷巷。在素常日子里,似乎很少人关心这个贫民窟。习惯了锦衣玉食、脂粉笙歌的东方美人赛金花怎么会住在这里呢?我想:不是人生无常就是《实报》那篇文章不实。到了天桥,我便付钱下车步行。凭着记者的职业习惯,我得亲自录幽探玉,得出自己的第一手新闻素材。
这里很热闹。它是下层市民、三教九流云集的地方。只有那座尘封门掩,关闭了许久的"北平新世界"(如同"上海大世界"一样的大型游乐场),孤零零地在风沙中立着,显得有些老气横秋。行人虽是稀稀朗朗,那叫卖声却是不绝于耳。街道两边的地摊上搁着铁器、锡器、瓷器、陶器、漆器。古旧衣服、头饰和古董玩具更招惹顾客。
我踽踽独行。一路上,我逢人就打听居仁里16号。有的含糊其辞;有的以惊诧的目光望着我;有的干脆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打听"赵灵飞小姐",无人知晓;借问"魏赵灵飞",也像桃源问津;后来我一转念,改问:"魏太太住在何处?"竟是一点就着,"啊啊"连声,指指划划,还有热心肠人亲自引一段路,送我到居仁里16号门前。
这是幢极其普通的破旧小屋。大门右侧贴着一张褪红发白的纸条,纸条上端正地写着"江西魏寓"四字,年深日久,字迹已经模糊了。
一敲门,有个中年男人开门探出头来,不无恶气地喝道:"找谁?"我忙赔笑脸:"赛金花在家吗?"那人一脸傻相,瓮声瓮气地说:"啥?不知道。"随后就要关门。我忙踏进半步,说:"请问魏太太在吗?"他的脸色才平和了:"你找她有啥事?"我又忙递上名片。他"嗯"了几声,呆头呆脑地进去了,随即听见一个沙哑的妇女嗓子:"二猫,请客人进来!"那汉子复又踅出,依样画瓢地喝道:"请客人进来。"我忍住笑,跟他踏进了院子。
院子很小。这不是四合院,而是一种北平独有的齐眉罩式的小院,狭长并不幽深。奇怪的是还有两堆黄土占据了约摸四分之一的空间。低矮的住房前面搭着一个葡萄架。两只长毛扁鼻黑白相间的哈巴狗在葡萄架下懒洋洋地睡着。葡萄串似乎已收尽。秋风吹过,那架上黄叶凋零,瑟瑟作响,一片悲凉之声……
屋内走出一位白发老妪。她迎了上来,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满脸堆笑地说:"先生,屋里坐。"进了小客室,我接过一杯茶,东边北房垂着的旧麻布帘子里传来一声吴音软语:"顾妈,让客人坐一坐。你进来。"顾妈歉意地笑:"对不起,太太最近病了,现在还没有起床呢。您请坐。"她径自掀帘进去……
掀帘一刹那,我瞥见北房有一妇女横躺在铁床上。那床、那帐、那被、那摆设似乎都是灰白黑色而又破旧零乱的。帘子又垂下。俄顷,透出一阵刺鼻的鸦片烟味和呼呼呼的吞吐声……
我开始打量着这间小客室。不宽敞,也不豪华。失去了光泽的旧家具却擦洗得很干净。地板一尘不染。惹人注目的是悬挂在北墙条几上面一帧婚礼合影。那男人伟岸而略嫌肥胖,穿着崭新的西服,左上小口袋插着鲜花;女的白纱绸衣,右手抱着一束玫瑰,左手紧紧挽着新郎;那脸蛋与嘴唇显得十分妩媚。她就是赛金花吧?结婚照下面挂着一串翡翠珠花儿。两旁挂着洒金红宣的对联,上写"曲寻知己,人间重晚晴",没有署名。回身看南墙,却是玻璃镜框嵌的一幅提香·维切里奥的油画《人间的爱和天上的爱》。隔壁是佛堂,徐徐送过来一缕缕檀香轻烟,正好与北房刺鼻的鸦片味道形成强烈的对比--一薰一莸,一佛一俗,包蕴着女主人的平生遭遇和复杂的晚年心境。
赛金花掀帘出来了。后面紧跟着顾妈。容光照人,名不虚传!我是第一次见她的。挽着髻儿,画着眉儿,那粉堆玉琢般的颈儿上面是薄薄的两片猩红嘴唇儿,惟一显出年龄的是横在额上若隐若现的皱纹儿。那略呈混浊的翦水双瞳含笑盈情。一件青灰色的旧旗袍,长不到足踝,非常合身地罩着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那微隆的胸脯上仍然留着女人的丰韵和青春的旧痕……
见她轻启朱唇:"双先生,害你久等了!好在家乡人,不见怪吧?"随即递来一张石印名片。说话如此得体,不愧为老"交际花"。
我接过名片,忙说:"哪里哪里,打扰了!"一看名片,愣住了,只见上面印着:"魏赵心"字样。
赛金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脸色转为严肃,吴音兼带京腔又说开了:"先生请坐。"她自己也在对面坐下,不无感叹地说:"名片也印不起啊,这些都是《实报》记者帮印的。有了名片,也许我就真正像个人了!"
我心头一颤,笑道:"是的,是的,我们是同乡。"
顾妈递过一包劣等烟"万宝山",她熟稔地拆开;我忙掏出上等"老卓刀",丢在桌子上,她兴奋地一语双关:"哦,这个好!"一人一支,划火柴的动作轻巧而又准确。她满足地长吸了一口:"不瞒老乡说,好烟也买不起了。自从魏先生过世,我是王老汉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魏太太,不能这样说,谁没有上坡下坡过个坎儿什么的。"我说着,忙从公文包里掏出20块光洋搁在桌子上:"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是报社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她用娇媚的眼睛审视我好久,然后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好!好!好啊!顾妈,谢过双先生,收起来吧。"
"谢谢!谢谢!"顾妈一迭连声,又合掌道:"阿弥陀佛,这几天都碰上善人了。"
她娇嗔道:"甭废话,惹先生见笑。"
"是。"顾妈收好银洋进北房去了。
赛金花又点燃了一支烟说:"那天,我在香厂卖丝绒线,山东韩复榘来看杂耍,一眼就认出了我,嘱咐副官送我100块大洋。我苦想了三天,写了一封感恩信。底稿还在这里,双先生,请您也指正指正!"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张质量很差的毛边纸,上面是娟秀的蝇头小楷:"赛金花老矣,谁复见问?蒙齐鲁大帅韩主席不弃旧情,慷慨解囊,赏洋百元,不胜铭感,谨呈七绝一章,用申谢忱: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
一字一泪,一句一个心声,这样的文字不是挤出来的,而是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道尽了人间沧桑和人性中复杂的感情。"诉琵琶"、"掠鬓鸦"、"赏残花"是在"不忍"、"低头"、"肯持"这种特定情景中发生的,前后浑然一体,春梦无痕,九曲回肠的好诗句,竟出自眼前这位据说文化并不高的老妓之手,令我叹服,低回不已……
赛金花接着自言自语道:"世情险恶,人情淡漠,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自从魏先生谢世,10多年来,我很少出家门,也不会客;社会好像把我给忘啦!我魏赵灵飞甘心情愿在这小屋里,厮守魏先生遗像,一主二仆,四猫二犬,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看赛金花如此伤感,我忙把话岔开说:"今天我来采访赛女士……,没等我说完,她抢过话说:"我知道,还是那老一套吧:状元夫人,将军情妇,情场老将,孽海冤家。别人问,我会烦死了;老乡问我,我是有问必答的!"话说得辛酸,俏皮而又有点儿油嘴。我忙说:"不,我想问魏斯炅(音炯)。"
她亢奋的眼睛一亮:"好!你问他,他可是我真正的丈夫呀!"于是她叫:"顾妈,添香,我要给记者讲魏先生!"
"来啦。"顾妈应声而出。
三柱清香在那结婚照前点起来了。小客室里又添氤氲,她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一生的梳栊客无数,但只结过3次婚。一次是嫁洪文卿,就是洪状元,过了16年夫妻生活;一次是嫁曹瑞忠,沪宁铁路总稽查,不到两年,他就病死了;最后一次就是嫁魏先生(她深情地望了望墙上的结婚照),前后虽然只得数年同床共枕,我却得到了一生得不到的温暖。魏先生是个真情人。他特别尊重人。更难得的尊重像我这样被人作践过的人,完全出于真诚,没有一丝半点儿做作,实在叫我感动。我彩云就是死过九次,也不能忘记他呀。
我30岁那年,为养女事吃了一次官司,弄得倾家荡产。善良的老娘为了救我出狱,花钱如流水,塞衙门狗的无底洞。卖的卖了,当的当了,骗的骗了,拐的拐了。外部有官,内部有贼,趁火打劫,敲诈勒索,家底子全光了。当初,庚子年国家遭难的时候,那些王孙贵族公台大人们躲到哪里去了?屁也不敢放一个。他们利用我。跟外国人谈判,还要依赖一个风尘女子,当初是救命恩人赛二爷。前门走了游山虎,后门回来坐山豹。坐山豹比游山虎还厉害。他们用完了我就加倍地侮辱我,伤害我,要我老死在监狱里,遮盖他们的丑。我偏不死!押回原籍时是苏三起解啊,我暗暗起誓赛金花有命回乡就有命回京,我还要回来的!但我也算看透了世情冷暖,"旧事惊心忆梦中",再不找个归宿,像无根的蓬草,就要永远被踩在恶人的脚底。无奈命苦,曹瑞忠一死,我又只得重操旧业。在39岁那年,我在上海"京都赛寓"结识了魏先生。
那天晚上,魏先生来打茶围。他以100元大洋点名要会见赛金花。我历来规矩是星期六亲自接客,那天是星期日,我怎么能破例呢?听说他是个革命新党,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民国元年做过江西财政厅厅长,因为反袁世凯举起了义旗。他是江西都督李烈钧的心腹爱将。五省都督拥兵自守,李烈钧的"二次革命"失败了,革命新党人全部逃到上海避难。又听说他中过举人,留学日本,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平生最敬佩社会名流和豪杰之士,愿在茫茫尘海中物色知己。为此,我就破例会见了魏先生。第一个印象是:他身材魁梧,谈吐亲切,话语不多,但都实实在在,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就这样,魏先生经常来看我。有一次,北洋兵要缉捕他。他脚上负了伤,忍着疼痛爬到我家后院。我把他救了起来,睡在我床上养伤,躲过风头,我又让他化装逃去东洋避难。谁知他一到英租界,又被英国兵扣留,凭着金四少爷的名片,我亲自出马,几句英语对话,他才被释放。我亲自送他过海关上了日本板光邮船,在码头上流泪眼望着流泪眼。我祷告上苍保佑他平安出海,他老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等我,我会回来娶你的!信不信由你。
民国七年,魏先生从海外回国。由于他的诚意相求,我宣告关门停业。同年6月20日,我和魏先生在上海新旅社举行新式婚礼。主持人是江西都督李烈钧,证婚人是信昌隆报关经理、朱先生。参加婚礼的来宾都是社会名流和报社记者;我的旧时姐妹们也都华装艳服出现在来宾席上。我当时44岁,魏斯炅45岁。当时,社会上流行着一句俗话,"中年从良,娶去做娘"。女人30老妈妈,但44岁的赛金花嫁人了,嫁的还是一个有高文化的革命党人!消息不翼而飞,传遍了上海滩,看热闹的人不少。上午8点,我浓妆艳抹,披着洁白的文明纱,手捧一束红玫瑰,装饰着霓虹灯的彩花马车把我送到上海新旅社大厅。军乐队奏乐,证婚人宣读"正式婚约"。就这样我在晚年找到了真爱,嫁给了魏先生。
结婚以后,我返璞归真,过着普通夫妻的家庭生活。我和魏先生回到北平,住在樱桃斜街。我接来了老娘亲和跟随我多年的顾妈。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地过日子。我就像流浪的孩子回到了梦里的家园,又像经历风浪的海船平安地驶进了港湾。
但是好日子没过多久。民国九年6月的一天,魏先生因公事出外,跑得满身大汗回家,忙着去洗个冷水浴,又出外去跑。当天晚上半夜回来就发高烧病倒了。头疼得厉害,像感冒,也像闭痧。躺了几天,吃药打针,稍微好转,后来又恶化了。我催他上医院。他说:"我这个身子骨怕什么?"一拖又几天,低烧不退,头疼不止。我和顾妈寸步也不敢离开他。下午,他的头又激疼,疼得在床上翻滚。这时恰好来了个"同善社"做医生的朋友,切脉诊断,说他是风寒急症引起"偏头疯"。他会针灸,征求我和病人的意见。斯炅也大叫:"给我扎吧,扎比痛好。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呀!……"我心慌无主,只好依他。谁知道在脊椎骨上一针下去,没反映;第二针下去,他大叫一声,针头带血;第三针,他,他,他就再也起不来了啊!……斯炅一死,我昏天黑地,五内俱崩,肠枯心焦无泪流……天哪,难道我前世尽烧断头香?嫁了三个丈夫,都是半路夫妻?造孽啊!千挑万选,这样好的男人又抛我去了!我无路可走呀……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这时,寒金花闭上了眼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忙起身筛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她习惯地接过呷一口,身子动也不动。稍顷,她才娇声软语地说:"对不起,我太累了……,喏,尝尝葡萄吧,这是难得的品种,名唤一品红,有特殊的香味呢。"由于我聚精会神地听,这时才注意到茶几上早放着一碟香葡萄,用竹纸包着,红里透紫,皮上有层白霜。难却主人盛情,又为了缓冲悲怆气氛,我拈了颗最大的葡萄送进嘴里,一咬,果然奇香浃齿,余味无穷,只是酸冷难耐:这10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穷追不舍,紧接话头:"魏太太,你就是这样离开魏府的吗"(指魏斯炅死后,魏的家人极力让她迁出)?
她精神一振:"双先生,您问得好,我不离开怎么行呢?要逼人上吊啊;我不死,不能死,要为魏先生争气,还他的情债。我一生难忘两个人:一是洪文卿,一是魏斯炅。洪状元爱我年轻貌美,只是救我出火坑,是恩情;魏先生爱我风尘知己,却是还有一个'人'的尊严,是真情。对比起来,魏比洪更多几分情。我明知离开魏家,世人在睁着眼睛,指着我的背脊:下贱骨头永下贱,风流娘们总风流。难道我就一定要下地狱?难道我就不能登天堂?……"她又激动起来。
我忙说:"魏太太,谁能这样说呢?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呀!"她笑了:"阿弥陀佛!双先生算是知我痛苦了。"
这时她又接着诉说:"魏家的财产我什么也不要。我只取出我和魏先生的结婚照和他给我的定情物--翡翠珠花儿,带着顾妈悄悄地搬到居仁里,每月花28块大洋,租用这4间平房。我明知生活苦,也要独守孤灯。说实在的,我自己人老珠黄,残花败柳;但开窑子,树艳帜,我是轻车熟路。买几个小姑娘,招引游蜂浪蝶,金银财宝不是照样滚进来吗?但我不能再走回头路。钱一滚,人也滚,滚来滚去就真的进了地狱门,还得三生羞见魏先生。不,我决不能再这样做。13年来,我伴着魏先生遗像,吸着大烟解闷儿。我仍愿典卖租借,粗茶淡饭过日子。刚才的'二猫',真名叫蒋乾方。他是顾妈的亲弟弟,半勺愣子(白痴),无谋生能力。我把他收为义子,也得使唤使唤,得点气力。我们都是天底下的可怜人,过得倒也亲密无间。这条街虽穷,却都是些真情实意的下层社会穷苦人!这些年,我怎么过呢?生活虽苦,精神上舒坦。
你刚才不是说普度众生么,我算皈依佛门了。顾妈,开门,上香,引双先生到佛堂去看看。"隔壁佛堂门大开,除了青灯古佛(一尊观音大士)铜炉香烟,别无他物。倒是佛像两边的对联引起我的注意:招徕良家闺秀莫踏红尘覆辙;逗得阔佬夫人再修佛界天堂。这时,顾妈一边给佛堂添香,一边唠叨:"双先生呀,太太天天礼佛念经,感动了天神菩萨。那几次去游南海,太太亲眼在石头缝里看到了金面佛哩。这些年,关帝显过灵,狐仙附过身。这条街谁不知道金面佛魏太太……"赛金花嫌她多嘴饶舌,瞥了她一眼:"真人面前不烧假香,你嘀咕个啥呀?去去,煮碗点心招待老乡……"
我鼻子一酸,什么都明白了:"不,不,我要告辞了。"
赛金花忙说:"老乡你先别走。你问了我这么多。我想问你一个字。"我十分诧异:"哦,您尽管问吧。"
赛说:小客厅结婚照旁边那幅对联写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文化薄,一直解不来。
我说:哦哦,是""曲寻知己的""。
她点点头。
你不问,我不好说;你一问,我又难说了。既然你把我当知己,又是老乡,我看非说不可!
别七拐八弯的,直说吧。
刚才我一进门就看这幅没署名的字了,曲,即()曲,一个口字,一个旦字。()是别字。(),即京剧中的生旦丑末净的旦。兽旁的()字,是母猿,其性好淫……
话没说完,只见赛金花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脸色由土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又变白……"好呀,好你个樊增祥!……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哦"地跳下床,往外就走;伸手就将那上联"哧"地扯下来,"嘶,嘶,嘶"……一下子就撕成大小不同的碎片,……那下联"人间重晚晴",顿时显得孤零凄怆。顾妈连忙搀扶她坐下:太太,何必呢?身子要紧呀。她汗珠儿滚出,泪珠儿也滚出,全身发抖,不断地喘大气儿……我很不过意,忙说:"魏太太,您冷静点。怪我……"
她说:"不!……我得感谢你!"这时,她只有喘气的份儿,两眼发直,死死盯着对面玻璃框里那幅提香的油画。忽地挣红了脖子:"天哪,人间的爱何在?我,我……我赛金花要寻天上的爱啊!"这尖亮的呼声,使人不寒而栗;从这破屋里飞出,似乎要穿透京华九城了。
顾妈将一杯白开水送到她手中,她也不喝,将那水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泼在地下:"恩断义绝啰!樊增祥,你我白白相好一场!……你算个啥东西?不过是个小小翰林,混账的江宁布政使。我傻,我瞎了眼!我现在还糊涂啊。……前些时,我才在天桥市场上看到前后《彩云曲》,真是臭文字流毒人间!姓樊的--樊增祥,我不会饶你!等着吧,到奈何桥上算账!……"她的样子太可怕了,我忙说:"顾妈,魏太太要休息,扶她进房去吧。"她甩开顾妈搀扶她的手,忽地掏出几张纸,那上面歪歪扭扭涂涂改改写着诗句:"双先生,双老弟,我们是乡亲。这是我学着写的,也算我最后的心声。交给您,有机会公之于世,算我赛金花对世人的总答案……咳!咳咳!……顾妈,代我送客!"她又一阵急咳。
回到公寓,我用颤抖的手展开她写的题为《悠悠曲》的血泪文字,读着读着,我的心也碎了!歌词如下。
天悠悠,地悠悠,风花雪月不知愁。斜睇迎来天下客,艳装袅娜度春秋。度春秋,空悠悠,长夜尽成西厢梦,扶魄深处唱风流。唱风流,万事忧,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庭冷落叹白头。叹白头,泪目稠,家产万贯今何在?食不果腹衣褴褛!衣褴褛,满身垢,一副骸骨谁来收?自古红颜多薄命,时运不济胜二尤。胜二尤,深海仇,纨绔王公皆猪狗,赏花折柳情不留。天悠悠,地悠悠,贞节牌坊万世"流"……
这"流"是写错了?还是故意这样写的?我看是后者。寓意深长啊!2005年4月,作者再去居仁里找赛氏故居时,他所在的院子已变成一个学校,南房则成为了一个夹道,其余民房与16号赛氏故居同一大小与布局,所以还可看到当年的影子。
全文完
2013-06-14 09:11 发表
2018.12.31 阅读(1068)| 评论(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