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在四十年前的邓州农村,农民裁缝衣服的布料除了家织棉布之外,还有“合作社”柜台里出售的各样机织细布(农民俗称为“洋布”),较为时髦的则有“灯草绒”、“蓝斜纹”和“劳动呢”等,这些布料价格不菲,乡间鲜见,只有大队干部、国家公职人员和他们的家属才穿得起,当然也只有大队干部、国家公职人员和他们的家属的身份才配得上。那时候的乡间,中山装尚不多见,西装领带更是天方夜谭里才有的东西,男性老人冬天多穿对襟棉袄,大裆棉裤,腰间系一毡带;女性老人冬天多穿斜襟棉袄,下沿长达腿膝,脚腕以上则打裹腿,用以裹紧裤脚,保证行动方便。因为长期不洗不换,所以不管是棉袄棉裤还是毡带裹腿,全都油渍麻花,坷确发亮,污脏得几乎辨不清本来颜色;尤其是那裹腿,不但污脏,而且还散发着阵阵浓浊的腌蒜苔外加炒苞谷花的脚臭味,简直迎风十里臭,顺风熏死狗。如果班上有谁的作文写得长而且差,惨不忍睹,语文老师必会恨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点评道:真是老婆的裹腿,——又臭又长!后来陆续出现了“的确良”、“凡拉丁”之类的布料,这些布料做成的夏衣穿在身上,清爽滑润,无风而抖;上穿“的确良”短衫,下配“凡拉丁”长裤,腕间再戴着一块亮光闪闪、咔咔作响的手表,飘飘洒洒走在乡间集镇上,那种“鹤立鸡群”的姿态那份“玉树临风”的优雅,一度成为农村青年梦寐以求、拼力追逐的潮流。
在那样的时代,除了草鞋、布鞋之外,就是球鞋(一种草绿色的半军用的机制鞋子)和皮鞋了。脚穿不同的鞋子,自然代表着身处不同的阶层:穿着草鞋布鞋的自然是农民,而穿着球鞋皮鞋的则是大队干部或者国家公职人员;所以在高中课堂上,老师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上大学是穿草鞋和穿皮鞋的分界线”,其意就是说考上大学,你就是国家公职人员了,有资格也有条件穿皮鞋了,考不上大学,你就安安生生的回家当农民,老老实实的穿草鞋吧。那时候还有一句流行的话则是“要穿穿皮鞋,不穿光着脚”,其意就是说要干就干大事,要赚就赚大钱,干不了大事赚不了大钱宁可饿着肚子,光着屁股,——这也有些不左则右、矫枉过正的意味。
土地承包和改革开放之后的几年间,随着农民收入的增加,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衣服鞋子的品类愈来愈大,仅衣服便有什么西装便装中山装,什么短裙套裙连衣裙,什么羽绒袄保暖衣休闲服,多得不可胜数,多得繁密如星,满足着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爱好的人的需求。如今更是冬有棉夏有单,春秋二季有替换,全部机械制造,再也不用手工缝联,不但花色繁多,而且式样齐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厂家做不到的,只有你不敢穿的没有商家不敢卖的;城里人流行穿什么,农村人就也跟风穿什么,而且许多怪现象渐渐竟成潮流:什么“裤头反穿扎皮带”了,什么“短裙长袜运动鞋”了,什么“好好裤腿用刀裁”了,简直匪夷所思,令人脑洞大开。走在乡镇的集贸市场上,那五颜六色琳琅多姿的成衣套装常常令你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再来说说农民饮食的演变。
在四十年前的邓州农村,“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句顺口溜绝对是普通农民家庭一日三餐的真实写照,——不单是邓州农民家庭的真实写照,也是整个中原乃至半个中国农民家庭的真实写照。在那“一年红薯半年粮”的岁月里,绝大多数的农民家庭都是早饭红薯晚饭红薯,中午可该吃顿糊汤面条了,锅里还是插着红薯,味蕾厌倦了千遍一律的红薯味道,可没办法,粮食的匮乏,饥饿的磨折,使得肠胃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那时候老辈人最常教育在吃食上挑三拣四的年轻一代:有得红薯吃都不错了,你还想过那“吃蒸馍蘸白糖”的好生活啊?);只有到了春节或者遇上意外重大喜事才能吃上一顿两顿麦豆两羼的蒸馍、皮厚馅薄的扁食(邓州乡间对于饺子的俗称),那蒸馍扁食的美好滋味常能在孩童们的颊边萦绕许多时日,而在天天红薯充塞肚皮的日子里,他们一想起那种美好滋味便会激动得满眶含泪,浑身发抖。
土地承包之后的最初几年间,农民干劲激起了,粮食产量增加了,但因公粮上缴任务太大,各类税费集资太多,农民生活水平尽管有了改善,然却依旧不敢放开肚皮尽力猛吃,饭食品类也仅限于传统的蒸馍面条之类,很多家庭为了节约粮食,面条是杂面条,蒸馍则是“花里卷”(一层红薯面一层麦面裹卷蒸成的馍,既黑白分明,又香中带甜,倘给今天的孩童们吃,想来必然大受欢迎)。此后数年,随着打工潮的兴起,随着农民收入的增加,农民的生活水平才有了质的改变,农民的温饱问题才得以彻底解决,红薯、杂面和野菜基本上退出饭碗,细米白面一统天下,除了蒸馍面条之外,饭食也在不断的翻新着品类,变换着花样,以满足人们日益刁钻的、日渐挑剔的目光和口味。如今普通的农民家庭每餐除了正食之外,餐桌上大都另有几盘菜肴,而各类传统小吃和地方小吃则更风行乡村集市,什么包子油条炸春卷,什么八宝粥胡辣汤绿豆稀饭,什么拉面扯面板面烩面刀削面,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吃不胜吃。“吃蒸馍蘸白糖,你看俺过得瓤不瓤”,这句多年以前曾经流行的表达农民对于“吃”的美好愿望的顺口溜,早被远远的甩在了几条街外。“吃”已由最初的填饱肚皮、维持生命延续变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变成了交往交际的途径。
手里有钱了,仓里有粮了,咱得吃出档次吃出健康是不?好,不能光吃面食,得讲究营养的全面吸收;不能光是黑呀白呀香呀甜呀的,得讲究色香味的协调跟进。于是鸡鸭鱼、肉奶蛋开始堂而皇之的登上了餐桌。不能光吃,还得要喝。喝什么,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八宝粥?错,那不是咱邓州人的性格,咱邓州人最爱的是中高度清香型的白酒。咱邓州人酒量之大呀,好客之热情啊,那绝对是“钢钢的”:据说每三个邓州人便可养活一个酒厂,又据说一只蚂蚁过境邓州,竟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按倒在地,强行灌了四两白酒;消息传出,四围皆惊,邓州酒风,震彻省城。咱邓州人喝酒的名目和借口更是五花八门:婚礼上要喝,葬礼上也要喝,朋友相聚要喝,朋友离散也要喝,情人幽会要喝,情人分手也要喝;其他呢,儿子满月、闺女出嫁、母猪下崽,公鸡踏蛋……统统都要弄上那么两杯。如果实在没有喝酒的机会,那就千方百计创造喝酒的机会,——反正喝酒是生活水平提高的标志嘛。节假日那是必得庆祝的吧?怎么个庆祝法呢?喝酒!于是先从春节开始,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挨个排起、一个不漏,接下来是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七一建党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当然还有教师节、情人节、光棍节甚至三八妇女节和六一儿童节;喝完了中国的节日,再喝外国的,什么万圣节,感恩节,什么圣诞节,愚人节,统统的喝,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你若问什么时候不再喝,其必曰:生命不止,喝酒不息……
最后再来说说乡村民居和交通方式的演变。
正如衣着饮食一样,和当年相比,邓州、中原乃至整个中国的农民在居住条件和交通方式方面,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的变化。
在四十年前的邓州农村,那为人们提供遮风挡雨、避灾御寒的房屋,大多坐北朝南,板门格窗,又清一色的人字形坡架结构,房顶或瓦或茅,房墙或砖或坯;家境宽裕、人口较多的有偏房有院墙有门楼(旧称“三合院”),家境窄寒、人口较少的则统统省去,独独一座主屋。那年月,平常人家轻易是不盖房起屋的,因有流传之语:要想一辈子不安生,就娶个泼赖婆娘,要想十年二十年不安生,就盖房起屋,由此可见盖房起屋,从物料到费用的储备起码也得要上个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然而眼看着儿子长大了,该娶媳妇了,再不盖房起屋就有断子绝孙的危险了,于是全家老少勒紧裤带扎紧脖颈,一粒粮一粒粮的俭省节约着,又砸锅卖铁求爷告奶,一分钱一分钱的攒积拼借着,最后好不容易盖起一座房屋;——一砖到顶、青堂瓦舍的三间房屋,和四围朽瓦衰墙、灰不沓沓的同类相比,那是绝对的居高临下绝对的鹤立鸡群,也绝对的显示出了主人的富足和自信,于是说媒的络绎而来,断子绝孙的危机暂时度过。可谁又曾想过在那风光气派的背后,又有多少血汗付出呢?又有多少屈辱辛酸呢?又有多少含泪饮泣呢?土地承包和改革开放后,广大农民在肚皮鼓起的同时,手里也大都有了余钱,旧社会农民有了钱,首要办的三件大事便是盖房置地娶小老婆;新社会了,置地是不行不行滴,娶小老婆更是想都别想滴,那便只有铆足了劲、憋足了气的盖房:你盖三间出前檐(一种房檐前伸的房屋),我就盖五间大瓦房。恁酿,出前檐大瓦房多了,显不出身份地位,咱干脆盖“小洋楼”,不高,也就两层,不大,也就上二下三,红墙绿门,卧砖到顶,房坡不再苫瓦,也不再折成人形,而是直接钢筋支架,水泥现浇,平光光坦荡荡,冬天可以晒粮,夏天可以纳凉,无鸡猪之捣乱,有清风之荡漾,那个威武啊,那个豪壮啊,自然更胜一筹。当然拥有这种“小洋楼”的人家多是专业户、国家干了什么的,一时成为村里人人艳羡的对象,而说媒的更是一天跑上三趟,慌得狗舔红薯皮似的,忙得鼻涕流进嘴里也顾不上擦,呼噜一声直接吞进肚里,因为这样的“小洋楼”,正是方圆十里八乡那些妙龄姑娘们心神向往梦寐以求的啊。时代发展到了今天,这种工艺简单造型粗笨的“小洋楼”早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别墅式的房院,墙贴彩砖,窗按铝金,地铺陶瓷,门作卷闸,室内铺陈更随时代发展,非常人所能想象。“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这句在小学课本里曾经出现的描述小康生活的话,仿佛已早远远不能概括……
在四十年前的邓州农村,人们主要的交通方式就是腿跑。去哪里?去××!怎么去?掂腿跑!这是当时最常听到的乡人对话。三十里五十里,一天打个来回,三百里五百里,那就带干粮背行李,准备耗上他个三天五天;当然如果经济宽裕,如果条件许可,也可坐坐汽车火车,看看外面的世界,为将来回到村里坐在瓜棚豆架下面吹牛的时候攒点资本。后来自行车进入了农村,初进农村的自行车被称为“洋马”,也就是说只有洋人才有的好东西。当时有自行车的人家,几将自行车提升到比老婆还要高的待遇,老婆不外借,自行车更不外借,平常时日将把、梁、轮胎、条幅擦得乌黑锃亮,纤尘不染,然后搭上一层红色绒布,小心翼翼的吊起悬挂于屋梁中间,由此可见珍惜程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摩托车开始进入了邓州农村,这种不需人力、只要一加油门便可跑得风驰电掣的交通工具,一时成为年轻人们最为心仪的爱物,也曾一度成为姑娘们出门陪嫁的嫁妆。摩托车过后,电动自行车这种既不需要加油又不发出噪音的机械一度成为广大乡民们钟情的代步工具;最近几年,随着农村道路状况的改善,也随着农民收入的增加,各类豪华版、普通版的小轿车又开始飞入寻常农民家庭。这真是交通工具代代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啊!
还是回过头来再说几句关于摩托车的话题吧。那年月,穿上一身牛仔装,骑上一辆摩托车,头戴红艳艳的头盔,手戴白花花的手套,屁股后面一溜烟的穿行在田间小道上,摩托车后座再固定一台双卡录音机,最大音量的放着流行歌曲“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晚风悠悠的吹……”那种潇洒仪态,那种扬扬意气,那种引领潮流的摩登做派,不要说令年轻姑娘们心醉神迷,就连那些情窦初开、初为蛋母的小母鸡们也会嘎嘎叫着,春心荡漾的跟在后面追出半里多远。当然如果这场景再配上几句嘶哑吼唱,那就更具意味了:
独自走过你家大门口哇,亲自拜访你滴老妈妈呀,
亲爱滴老妈妈呀你不要拒绝我,请把你滴女儿嫁给我!
我滴女儿不能嫁给你,你没有房子没有人民币,
我滴女儿呀,决不能嫁给你!
……
13
多年的大道走成了河,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经济发展了,农村富裕了,身为农民,似乎该扬眉吐气了。
然而反思探究,对照比较,你会发现农村的这种发展进步其实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
三十多年来,农村最为直观的变化就是水涸了,树少了,飞鸟鱼虾数量锐减了,蓝天白云几乎看不见了,甚至秋冬时候也和大小城市一样出现了闷人欲窒的雾霾天气了。
我记得小时候的扒鱼河,这条环绕着生我养我的村庄的河流,这条给我的童年带来无尽的欢乐生趣的河流,就是在最为冷燥的冬季也没有断过流,而且鱼类繁多,——正是因为鱼多得站在岸边伸手就可抓到一条两条,因此才被冠以“扒鱼”之名,——然而如今却已涸竭断流,唯余死水微澜,枯藻滩泥;我记得小时候的夏秋时节,村里的坑塘全都盛满了水,就连门前一片巴掌大小的水坑也四季漾波,绿意盎然,成为孩童们祛热嬉戏的乐园,一到骤雨初歇的明月之夜,更是到处一片白亮,同时蛙声四起,纷披如雨,咕咕呱呱的萦绕梦境,然而如今却已蛙去水涸,空留遗迹;我记得小时候的村前水沟,沟里整日丁丁冬冬的流淌着一道清浅的溪水,水里生着一种青碧的茎秆呈四楞形状的水草,仲春时节,水草梢头便顶上了星星点点的细碎白花,草间又有条条指头粗细、黑脊白肚的小鱼或静止不动,或倏然窜游,然而如今那水那草那鱼却已销声匿迹,不复再见;……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许多渠坝,它们犹如颗颗熠熠闪光的珍珠散落、横亘于乡间的田头地畔,岗坡岭凹,数十年如一日的发挥着蓄水防旱、输水灌田的功能,它们在赤日炎炎的干旱时节挽救过庄稼的性命,保证过人畜肚皮的安全,然而如今却已基本无存,漫漶草间:水渠成了“干”渠,渠坡的水泥石板被人撬起,扛运回家做了厕所的挡板,渠壁陡直的土楞由于风刮雨淋,坍塌渐与底平,最终被犁作了耕地;小型水坝大多涓滴无余,“沧海”真正变成了“桑田”,大中型水坝虽有少量蓄水,但也在一年一年的萎缩着,那蒙了一层阴翳的水面既似在忧郁的仰望着苍穹,又似在心底盘算着彻底消亡的那一天……
你考察过湍河,这条贯通邓州全境、哺育过无数英才俊杰的“母亲河”吗?一百年前,湍河的河道内白帆点点,渔歌互答,航船逆流上行直可到达内乡县的马山口镇;七十年前,作为湍河沿岸最大码头的汲滩镇货船云集,桅帆林立,纤夫和码头工人们拉纤、扛活的号子声通宵达旦,喧天动地;三十年前,每当隆冬少雨的时节,湍河水清沙白,浅流汤汤,两岸的居民们就在河面上铺架木桥沟通东西,往来联络,这桥便可一直存在到次年春末夏初的汛期前夕。可是如今呢?如今的湍河就似一位病入膏肓而又惨遭横暴凌辱的老人:河道水量逐年变小,夹岸藻草逐年蔓延,大小沙场疯狂作业,肆意攫取,枯水时节甚至部分河段出现断流现象,更有大量污水污物直接排进河内,致使仅存的一点积水也乌黑发粘,恶臭熏人,鱼虾遁迹,飞鸟逃离……
在当年的邓州乡间,哪个村庄不是碧树掩映,哪个村庄不是绿叶纷披?哪个村庄里没有三株两株水桶磨盘粗细、被乡民们奉若神明的百年古树,哪个村庄里没有一株两株虽然外表看去平淡无奇、但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稀有树种?这些林木在流金铄石的夏日为农人们提供着荫凉,又在飞雪飘飘的冬日为农人们提供着烧柴,更为绿化美化农村的生活生产环境贡献着力量。在当年的邓州乡间,鸟雀们是依树而栖又与人和谐共处的:清晨,“梆,梆梆——”,是啄木鸟为了从树洞内寻捉害虫而用长长的尖喙敲啄皴裂树皮的声音,这声音常常惊醒那些贪睡孩童们甜美的酣梦;中午,黄瓜鹭在苍翠的树叶间蹿上跳下,婉啭鸣啼,成年异性则摇着鲜艳的翎尾在枝头间耳鬓厮磨,谈情说爱,孩童们由此拍着巴掌,咿咿呀呀的唱道:黄瓜鹭,鹭鹭黄,这枝蹦到那枝上,不想爹,不想娘,光想花女坐花床,又有一种小如鸡蛋的鸟儿鸣唧溜溜,发出的声音听来酷似“今天星期六”的人语,于是它便博得了“今天星期六”的美名;黄昏,夕阳在西边天际涂抹一片铜汁淋漓的橘黄,农人们靠坐在树下吃饭闲话,几只青桩(一种鹭鸟)便在头顶的密叶间扑闪翅膀打闹嬉戏,直把浓叶遮蔽的树枝压得一起一伏,宛似林海波涛,更有的甚至跳至地面,抢着在农人们的饭碗中叨食……
三十多年前,当我站在邓州西北部的一座高岗上南眺北望的时候,一场洁净的秋雨刚刚落下帷幕,天空澄蓝得耀痛人的眼睛,我看到了武当山那嵯峨峥嵘的黛青峰峦,看到了伏牛山那绵延起伏的浑圆山头;我还看到了伏牛山两座山头的交接地带有一柱烟尘缓缓腾起,又缓缓落下,然后才是“轰隆隆”的声音遥遥传来,那自然是工人们开山采石的情景了。三十多年前,当我站在骤雨初歇、茎叶苍翠欲滴的苞谷秧苗间举头东望的时候,夏日西斜的日光从背后洋洋洒洒铺射而来,我看到在我的面前倏然现出了一道曲弯如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铺叠分明的彩虹,那彩虹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艳乍得令人惊心动魄,心醉神迷。三十多年前,当我站在秋播过后嫩芽初绽的空阔田头的时候,时间恰是霜降和立冬之间的一个清晨,我看到鲜艳的大如车轮的太阳从东天地平线下冉冉升起,太阳的四围云蒸霞蔚,潮起云涌,天地万物俱皆涂抹上了一层浓烈的玫瑰红,那一刻空气清冽霜露浓重,我伸展双臂放松身体,深深的一个呼吸,阵阵凉意顿透肺腑,那种感觉真如肋下生出了双翼,整个人立刻就要飘飘飞升;……
然而随着农民思想观念的转变,随着农民对经济利益追求的最大化,随着农民对自然界不择手段涸泽而渔的疯狂攫取,如今的农村环境已被严重破坏:林木尚未成材便被砍伐,制成各种家具出售,百年古树、稀有物种更被当做商品卖进城市的高档豪华小区,换到手的不过只是一叠叠或厚或薄的钞票,许多村庄树不成林,绿不成荫,夏日来临,暴烈的日光直接炙烤着地面;那些曾经与人为伍、整日在人的耳畔婉转鸣啼的鸟们也或被猎杀,作了城市人餐桌上的大菜,满足着有钱人的饕餮欲望,或被捕捉,囚于笼内由市场流进城市,被有钱人豢养家中且美其名曰“宠物”,或因啄食田间拌过了农药的种籽而不幸死掉。还有青蛙。青蛙是益虫,是害虫的天敌是庄稼的保护神,这是稍有自然常识的人都该懂得的知识,但当格铮铮粉荧荧的票子蒙蔽视线也蒙蔽良知的时候,农人们竟彻底的发了疯,暮春时节,他们或三人一伙或五人一群,肩上背着自制的蓄电瓶,头上戴着劣质的电矿灯,两手持着通了电的长铁棒,整夜整夜的在乡间的坑塘、渠坝、溪流岸畔窜来窜去,整夜整夜的将长铁棒在深水浅滩中探来探去,所过之处,遍地哀鸣;翌日凌晨,他们将被电击晕后束手就缚的青蛙送至最近的收购点,再转卖进城市的食堂。食堂的勤杂工们右手持剪,左手顺手抓过一只四肢弹蹬的青蛙,可怜的青蛙,它连来得及叫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剪刀咔嚓咔嚓的剖开肚皮,掏去脏肺,然后扔进一旁的笸箩中,——笸箩中青蛙的尸体已早堆积如山,许多眼珠鼓起,愤怒而又不甘的仰望着天空……
由此而来的,是头顶天空的日渐灰暗是脚下大地的日渐干裂,是风起时候的尘沙飞扬是呼吸时候鼻孔的极端难受是燠热时候皮肤的黏腻难耐,是春末夏初时候雾霾长期的风驱不散是秋末冬初时候PM2.5值长期的居高不下。你想再感受一次那翠绿逼人、绿荫拂面的场景吗?好的,去往梦里吧;你想再倾听一次那清脆悦耳、如闻仙乐的鸟鸣吗?好的,去往梦里吧;你想再仰望一眼那蔚蓝高远的天空,呼吸一口那新鲜清冽的空气吗?好的,依旧去往梦里吧……
三十多年来,我们每个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变化不是朝向良的方面,而是朝向恶的方面,这变化不是润物无声潜移默化,而是日甚一日步幅阔大。面对这种变化,我们难道能仅仅将其归结于气候转暖的原因吗?我们难道能仅仅将其诿过于经济发展的产物吗?作为人类,我们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责任吗?一我们难道就没有感到一点点的愧疚吗?
这些,难道还不能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吗?难道还不能足以促使我们采取行动吗?难道非要等到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没有水洗澡,没有水做饭甚至没有水解渴的时候,没有树木可伐,没有木材可用甚至没有树荫遮凉的时候,没有生物陪伴,唯有我们人类自己孤零零的枯坐在沙漠中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