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游乐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配角。
不知道为什么,一早从医院出来,孙小宁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游乐场。看门的是个女人,头发花白,像一本没有封皮,被人胡乱翻阅的书。她递过来一个蓝色手环,是游乐场的通行证。医生不让孙小宁去太刺激的地方,可就像病急乱投医,她试图用一种刺激去替代另一种刺激。她还记得,上一次来游乐场是十年前,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因为岁数太小,只能去远房亲戚家当保姆。几个要好的同学给她开欢送会,她们一起坐过山车,她记得倒挂在半空中,濒临死亡的感觉。那时候太年轻,会把危险当作酷。后来的生活,就是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不能说很快乐但是很踏实。她从小就任性,情绪上来不管不顾,就连婚姻都没有磨平她的棱角。肖磊直到离婚也不明白孙小宁在想什么,在他眼中,女人的本能只有母爱,孙小宁不能生孩子,这是她情绪化的原因。他想,如果孙小宁愿意把心思收回来,不是花在追星,而是花在操持家务上,他们的婚姻可能会持续久一点。
孙小宁第一次听说葛林格,是在电子厂上班时。那是个暑假,员工宿舍来了几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拿到工资那天,她们带孙小宁去葛林格的演唱会。万人体育场,无数靓丽的青春在同一片天空下尽情燃烧。演唱会太受欢迎,同时买的票却在不同的位置。孙小宁被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包围,旁边人问她,你是第一次来看演唱会吗?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她穿着普通,就是一般家庭剧里会看到的样子,黑蓝色的开衫,下面是黑裤子,只是粉色的荧光棒和闪闪发光的发箍把她的脸映得像桃花。她歌喉不算动人,但唱得很大声,她递给孙小宁一根荧光棒,又把她从座椅上拉起来说,一起唱啊。那时候,孙小宁不会唱歌,后来她终于学会了,肖磊却教导她说,五音不全就不应该唱歌,人要学会藏拙。
离婚后,孙小宁做了很多肖磊不愿意陪她做的事情,比如去电影院,去练歌房,她甚至还独自去看音乐会。早上八点的音乐厅热闹得像菜市,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音乐厅的屋脊很高,是金色的,内饰繁复奢华,深红色的座椅尤其舒适。孙小宁兴奋得过了头,第一首交响曲还没结束,她就睡着了。醒来时,音乐会接近尾声,旁边的家长正在问孩子,你能听懂吗?回去后能不能像他这样弹。孙小宁扭动僵硬的脖子,觉得心满意足。今天来游乐场,孙小宁也很开心,也许是因为她能独立做决定。她试图让自己相信,没有肖磊,她会过得更好。
孙小宁没有坐过山车,她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前面有三只鹿,长角的麋鹿,浑身洁白,看起来像塑料材质。乌云遮住了太阳,天色灰蒙蒙的。她又看了眼手机短信,葛林格参与的综艺录制在下午四点。半个月前,她拿到观众票时,就开始期待这一天。她抽出餐巾纸擦掉脸上的虚汗,然后去旁边滑滑梯,绿色、黄色和红色组成欢乐的颜色,她滑下去,并没有起身,而是躺在滑梯上看天空。天空有着摩天大楼无法企及的高度,辽阔,不可遮挡。她闭着眼睛躺很久,好像做了梦,梦里回家吃饭,母亲指着饭桌说,这一锅鸡翅都是留给你的。最近几天,她总是睡不够,为了去医院做检查,都是六点起床。起风了,耳畔的碎发拍打她的脸。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戴着黄帽子,牵着妈妈的手走上滑梯,她准备往下滑时,对上孙小宁愣愣的眼神,她担忧地说,阿姨,妈妈说你这样睡觉会生病的。
太阳从乌云里探出脑袋,接着竟然下雨了。孙小宁从游乐场出来,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马路两旁的绿化树在摇摆,耳机里葛林格的声音很明媚,像滴在屋檐下的雨滴。树和草地都变得翠绿,重新铺过的沥青路黑乎乎的,几辆汽车在上面穿行。有个男人披着黄色雨衣,在地铁口卖伞。路口有家超市,孙小宁拐进去,响亮的机器声说,欢迎光临。超市不大,进门处是水果和蔬菜,右手边放着新鲜烘培的蛋糕和面包。孙小宁在看生日蛋糕,今天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早上在医院排队时,她收到通信公司发来的生日祝福。当时排在她前面的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对方陷在轮椅里,嘴巴哆嗦着,只剩牙床,双腿尤其细弱,已经无法支撑她的身体。她的儿子抱起她,像抱着婴儿那样,把她放在检查台上。轮到孙小宁时,她脱掉上衣,又小心翼翼地脱掉内衣,男医生戴着眼镜,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把电极片贴在她的胸上,凉凉的。
隔着玻璃柜,孙小宁深吸一口气,动物奶油的香味经由鼻翼滑进身体,不用在厨房辛苦劳作就能得到的食物,总让她格外幸福。身后突然传来吵闹声。几个营业员在吐槽一个女人。女人很白,瘦长的身形,眼睛很大,一说话嘴角就叠起纹路。他们说,女人买一根萝卜,还要顺两片菜叶。有顾客搭话,两片黄叶子而已,又没人要,给她吧。营业员说,要是人人都随便拿,超市还怎么营业。女人把皱巴巴的菜叶从购物袋里掏出来,放回菜架。她抱起跟在她身后的孩子,边往外走边喃喃自语,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孩子在,工作也不能去,我还要给他做午饭,为什么他总要吃饭……孙小宁脑子里钻出一个短句,伟大的母亲。小时候,别的同学都在作文里歌颂母爱的伟大,只有她看着日夜操劳的母亲觉得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能像父亲那样,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去电视台的路,孙小宁决定坐公交,外面雨停了,燥热重新袭来。短信说,报名成功的观众要在电视台对面的小花园排队。那时才下午两点,很多中老年男女带着保温杯,在树荫下打扑克。孙小宁把石阶上的雨水擦干,坐下来,她从包里掏出刚买的小蛋糕,撕掉彩色的包装纸,起身丢垃圾时,撞见墙根处有个男人背对着人群,往草丛里撒尿,明明马路对面就有公共厕所。她想起林奇。他是孙小宁的相亲对象,这次综艺节目的观众票就是他给的。两人在农大校园散步时,林奇也是这样,突然把手中的花生米和二锅头塞给孙小宁,然后跑到没有路灯的地方撒尿。当时他们在学校操场,脚下是红色的塑胶跑道,踩上去有微微的震动感。孙小宁停在原地,几个女生从她旁边跑过去,跃起的马尾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林奇走出来,他接过孙小宁手中的花生米又开始吃。他说,他就喜欢在户外撒尿,那让他感觉自己是只猴子,还生活在大自然。孙小宁说,哦。
走出校园时,孙小宁问林奇,你觉得她们在过什么生活?林奇顺着孙小宁的视线望过去,马路对面的网红奶茶店,几个女学生在排队打卡。林奇不等红灯结束,就冲到路对面,他给孙小宁买了杯招牌奶盖,他不懂奶茶,只是店家推荐什么就选什么。排在后面的女学生看到男人笨拙的模样,又注意到等在路边的女人,心里觉得温暖。她相信爱,也把看到的一切都解读为爱。林奇把装在纸杯中的奶茶递给孙小宁,对方却像被烫到一样往旁边跳,她说,哎呦,我不要,你没有洗手。
林奇肤色黝黑,看起来很结实,只是个子很矮,几乎和孙小宁一样矮,像只短脚的鹌鹑。孙小宁离婚后,身边人都在放大那个因为没有孩子而孤苦伶仃的未来,把林奇说成她最好的选择。林奇离婚后,也见了很多人。孙小宁最漂亮,但让林奇心动的不是孙小宁的外表,而是她的手指。干燥粗糙,握在手里就像握着干树枝,整双手最光滑的地方竟然是贴在食指上的创可贴。林奇觉得,这是双勤劳致富的手。
林奇经营一家麻辣烫店,开在农大后门的一排矮房子里。那片区域都是小饭馆,因为物美价廉,很受学生欢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约在这里,孙小宁特地吃过饭才来,林奇还在忙,餐桌上放着装麻辣烫的铝盆,里面剩些残汤。店不大,细长型,摆着四张桌子,最里面的位子坐着两个女孩,正在聊毕业后的打算。一个女孩说,首先要养活自己,其次的都是其次。另一个女孩是周宇,她不同意对方的观点,她说,不管做什么都会吃苦,但人的自由在于,我们可以选择吃哪种苦。孙小宁觉得新鲜,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两个女孩又聊了会学业,后来不知怎么提到葛林格,孙小宁很激动,她说,我也喜欢葛林格。周宇说,娱乐圈像他这么的优质偶像可不多,不仅业务能力强,还是高材生有思想。孙小宁说,对啊,他鼓励粉丝的那段视频我看过好多遍。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说,不要放弃学习,不要失去自我。
等客人全部离开后,林奇手脚麻利地把碗筷收进后厨,然后用黑抹布把木制桌子擦干净,接着把椅子摞在桌面上,开始拖地。他干得很卖力,汗从脸颊上滑落,衣服都汗湿了。学生们都在上课,这是一天中难得的宁静时刻,连冰箱噪音都让人觉得舒坦。林奇忙完,搬着凳子坐在孙小宁旁边,他说,你要是每天都能在这里该多好。孙小宁笑笑,她翻起桌上的一本书,好像是周宇落下的,名字叫《埃达·洛夫莱斯》。她翻了几页,里面说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程序员是女人,她不知道程序员是什么,合上书看了眼封面。就是她吗?她看起来真美,一双明亮的灰眼睛,柔顺的卷发垂在脸颊两侧。林奇翘着二郎腿睡着了,正在打呼。他穿着粉色拖鞋,脚后跟磨得很薄,还有些泛黄,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臭味。孙小宁感觉不到这些,她看着封面上的女人发呆。
孙小宁要离开时,林奇递给她一盒卤鸡翅,来店里的女学生最爱吃这个。他不知道孙小宁讨厌鸡翅,小时候家里的鸡翅都是留给她的,母亲说,女孩子吃鸡翅手巧。孙小宁的手真的很巧,三秒钟可以剥一只虾。结婚前,她在龙虾厂做工。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剥虾。一年有四个季节,虾厂为了保证龙虾的新鲜度,只有冬天。孙小宁每天穿着棉裤棉袄,戴着橡胶手套和围裙,穿着胶鞋,在铝制的工作台前一站就是半天。每次进出工厂都不方便,还要经过严格的消毒,所以除了吃饭和下班,他们很少出去。
刚跟肖磊结婚时,孙小宁很幸福,她迫不及待地离开龙虾厂,热情地投入到新婚生活。不管肖磊做什么,她都高度配合。她拼尽全力,比谁都卖力。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每个项目都在赔钱。结婚五年,肖磊开过饭馆,种过冬瓜,批发过东南亚的手工艺品,肖磊最后一次折腾,是送客人去朋友开的地下赌场。那时他们还住在出租屋,信用卡已经套不出现金。肖磊每送一趟可以拿到三千块,他送了十趟,在看守所待了十五天。出来那天,孙小宁去接他,花两千块给他买新衣服,蓝色的,带有丝绸质感,穿起来很敞亮。孙小宁还带了柚子叶水给肖磊洗手,然后去附近酒店开房,浑身上下洗一通,把之前穿的衣服找个空地烧了才结束。那时她相信,他们还有很多明天。
离婚后,孙小宁还贪恋那个家,那个有屋顶有地基有厨房有白炽灯的家。过去,她爱肖磊,她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发脾气,肖磊都不会离开她。所以刚分开时,她认为那只是个过分的玩笑。后来,她不得不独立生活,才发现完整的世界竟然这样大,让她眩晕。她只能在熟悉的地方找安全感。她回到了龙虾厂,那里都是临时工,按件计酬,不要求经验,也不要求岁数。她原本不想去那里,又冷又潮,可除了剥虾,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婚姻只让她的厨艺变得更好,其他方面,则毫无长进。她还记得最初学做菜时的慌张,每到饭点就在厨房跑进跑出,把锅盖掀开又合上,合上再掀开,到最后饭还是烧糊了。这些年,龙虾厂也没什么变化,孙小宁跟过去一样,刚过立秋,就早早地穿上冬装,她惊讶于自己的熟练,剥龙虾的标准动作她都记得:先把虾头拽掉,用镊子刮掉虾黄,再在虾腹划一刀,捏住侧边虾皮转一圈,去掉虾壳,再拽掉虾尾。然后把剥好的虾仁平放在左手中指,用拇指和食指压住,在虾背上划一道小口,挑出完整的虾线,跟过去一样,整个过程只要三秒钟。
只是她的身体并不喜欢这次回归,先是膝盖疼,她买了护膝戴着。然后腰疼,当年搬冬瓜积累的旧伤复发。再后来她月经混乱,一个月来了两次。心脏也不听使唤,总是没来由跳得很紧迫。她不得不停下工作,去医院排队。她上次去医院还是因为不孕不育,肖磊陪在她旁边。她不想要孩子,也不认为不能生孩子是病。可是肖磊想要孩子,跟有其他分歧时一样,他不跟孙小宁吵,只是每天给她讲道理。孙小宁焦躁不安,她不停地问,到时候谁来照顾孩子?肖磊柔声说,我会帮忙的。盲目的爱让孙小宁放宽底线,也受尽委屈,她的尊严被冰冷的医疗器械踩在地上。而肖磊需要做的,只是在医院一个有电脑的小房间里打飞机,他在聚会的饭桌上提起医院的见闻,态度轻松到让孙小宁觉得屈辱。两次痛苦不堪的试管过后,孙小宁拒绝尝试第三次。当然肖磊不是有意表现轻松,而是他确实只经历了整个孕育过程中最快乐的部分。他看到了孙小宁的疼痛,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暂时同意了她的决定。
如今的日子像是那段生活的重复,医生听完她的描述,只是点头说好,然后开单子让她排队做检查。像小时候做选择题,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只能把每个选项都代到题目里算一遍。隔天她拿着报告单找医生,对方总是很疑惑,这也没有问题啊。她问医生,是不是跟龙虾厂的冷气有关?医生边开新单子边说,都有可能的,生气也会有影响。
孙小宁没什么朋友,特别是结婚后,她的朋友都是肖磊的朋友。肖磊热衷社交,聊得开心就喊对方来家里吃饭,人人都叫他磊哥,他很受用。孙小宁刚开始也喜欢,家里人多热闹,但时间一长,她开始不满。总是她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男人们都翘着脚在外面聊天。肖磊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总在她最忙的时候,喊她出来端茶倒水。很长一段时间,孙小宁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看到她。他们只会来到厨房,对着锅碗瓢盆说,饭还没有做好吗?男人们吃过饭就离开,留给孙小宁的只有一桌狼藉和两句话,一句话是嫂子的厨艺真不错,另一句话是磊哥真是好福气。偶尔肖磊也会带她参加朋友聚会,男人们举着酒杯,喋喋不休地说,如果当年怎样现在就会怎样怎样,他们不断强调自己光辉的过去,而把现实遭遇的一切都归结于运气。同样的话,孙小宁在饭桌上听过太多遍,她心情烦躁,却无处可躲。婚姻让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只剩厨房,和肖磊在的那片天。
孙小宁回忆起来,她跟肖磊的很多争执都是因为吃饭。那是个闷热的周末,肖磊告诉孙小宁,明天有个采购部长要来,让她在菜单上多花心思。孙小宁头都没抬,她说朋友约她去家里吃饭,她没空。那些年,类似那种人来得太多,他们的生意却毫无起色。孙小宁无数次告诉肖磊,那些人根本没把你当朋友,我们应该脚踏实地靠自己。肖磊却不以为然。
孙小宁的朋友叫金芝,是她在龙虾厂认识的,她们还参加了彼此的婚礼。婚后金芝在市中心开一家烟酒行,刚结婚时,孙小宁常去那里喝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去的少了。跟肖磊说完,孙小宁给金芝打电话,说第二天中午要去她家吃饭,金芝说好。她不放心,隔天一早,又给金芝打电话,说你还记得吧,我中午要来吃饭。她到的时候刚好十一点半,金芝和客人在喝茶。公交车站点离烟酒行有段距离,孙小宁顶着太阳走过来,腋下都汗湿了,又累又渴。金芝招呼她在茶桌前坐下。她喝了两杯水,对方正在聊生意,她插不上话。终于,客人起身要走,金芝说,留下来吃饭吧,客人说,还有事要忙,改天再约。
金芝送走客人,又回来给孙小宁续茶。她说,梅子,你吃饭了吗?孙小宁原本叫孙梅,当初还是金芝陪她去派出所改的名字,那时她相信好听的名字能改变命运。孙小宁愣一下,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茶叶没有过滤干净,在茶汤里漂浮。她没有说话。金芝又问她一遍,你吃饭了吗?孙小宁固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金芝说,附近有家盒饭还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吃?孙小宁低声说,都可以。隔壁餐馆把盒饭送过来时,金芝扒拉着指甲上的水钻说,你最近还在家吗?没有找点事情做。孙小宁说,肖磊在处理仓库堆积的工艺品,忙完这一段会做新项目。金芝说,那是他的事情,你呢,你在做什么?就这么等着。孙小宁扒拉两口米饭,生硬地咀嚼着。金芝像是无意间提起似的说,这附近吃饭也不贵,一碗面才十块钱。面前的空气像石头一样压着孙小宁,她放下筷子,语气低沉地说,我吃饱了。金芝说,那你打包带回去吧,要不然浪费。等金芝放下筷子,孙小宁起身要走,金芝问她,你要去哪里?孙小宁说,回去。金芝说,你跑这么远来就是为了吃饭。
孙小宁回到家时,肖磊的朋友已经走了,厨房里用过的碗筷和剩菜堆在洗碗池,有只蟑螂躺在里面。要是往常,孙小宁就直接收拾了,但那天她没动,而是回房间躺着,她瞪着天花板,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想在上面找到答案。晚上肖磊回来后,她指挥对方把厨房收拾干净,她靠着灶台说,我以后再也不做饭了。肖磊把手擦干净,他说,哎呦,不做就不做,多大点事嘛。肖磊没有把孙小宁的怒火放在心上,结婚时他就知道对方的喜怒无常,他把那当成漂亮女孩的特权,而他最擅长的是包容。
他没想到,从那天开始,孙小宁真的再没有进过厨房。每次朋友来聚餐,她都待在卧室听歌,最常听的是葛林格。当听歌也无法让她平静时,她就抄歌词。抄歌的本子是她初中时的笔记,土黄色的封皮,里面有很多优美的句子,扉页还有她写给自己的话——这世上太多人追逐爱,而我喜欢光。蓝色的字迹被水晕染了,她看到的时候很激动,觉得自己也曾有过智慧。其实那是她在网上摘抄的句子,高中时她喜欢用名人名言装点自己。
孙小宁以为只要不做家务,她就可以快乐,现实是她越来越不满。他们开始吵架,或者不能说是吵架,是孙小宁一个人的战争。孙小宁不敢回忆那段日子,她想让生活回到理想状态,却找不到办法。经济情况让她不安,肖磊却完全没受影响,照旧热热闹闹,照旧请客吃饭。孙小宁口不择言,她说,你不要再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了,他们身价百万跟你有什么关系?哦,对了,他们来的时候会给你拎个西瓜。她声音越来越大,拼命想被听见,肖磊却嬉皮笑脸,像过去一样,假装她的喊叫不存在。孙小宁的痛苦被忽视了。这是折磨她的原因,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只是不受控制地发脾气,事后又觉得惊恐:我到底怎么了?最后,是肖磊提的离婚,走到民政局那天,肖磊把手搭在孙小宁的肩膀上,他说,当男人真的很难,总要默默地忍受一切。如果有下辈子,我来当女人,你来当男人,好不好?
认识林奇后,孙小宁常去麻辣烫店,不是为了见林奇,而是为了跟到店的学生聊天。他们的话题既丰富又开阔,她听他们聊音乐,聊旅行,聊文学,聊梦想,聊她没有听说过的广阔世界。原本大到没有边际的未来,在她面前渐渐显露出具体的轮廓,孙小宁上次有这种体验,还是跟肖磊结婚。学生们的想法大多来自书本和新闻资讯,以及对生活的浪漫幻想,但孙小宁很受鼓舞。她每天一下班就往店里跑。周宇听说孙小宁有段持续五年的婚姻,还在龙虾厂做工时有些吃惊,她说,你那么能干,怎么不试试更有上升空间的行业?周宇的话让孙小宁回到现实,她说,可是我没文化。周宇说,那是你的借口。
周宇还告诉林奇,葛林格要来这座城市录综艺,让他赶紧抢观众票,是免费的。林奇不知道葛林格是谁,他也不太关心。学生们起哄,你不是在追孙小宁吗?他们不知道,忙于生计的中年人没有时间浪漫,甚至都没有爱情,有的只是需要。周宇帮林奇抢到两张票,林奇只收了一张,他走不开,要顾饭店的生意。他把信息发给孙小宁时,没有说票的来历,只是说,如果两个人能结婚的话,他会对孙小宁更好。孙小宁说,我不想再结婚。她被肖磊从婚姻里推出来后,灵魂至今还在踉跄。她不敢再次进入婚姻,害怕受到伤害,但她同样不相信自己。林奇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把对方的拒绝当做矜持,在他看来,像孙小宁这样柔弱的女人是离不开男人的。
公园里,流动的夜市摊位支起来,不同装饰的快餐车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孙小宁挪到人群的边缘。下腹又隐隐作痛,去医院的事她没有告诉林奇,刚开始也觉得无助,忍不住在深夜痛哭,只是时间一长,竟然习惯了。电视台负责人姗姗来迟,他让观众排成两队,然后他来回踱步,在其中挑选外表靓丽的男孩女孩。孙小宁混迹其中,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身上那件蓝色带波点的外套,在工厂时显得跳脱,在精心打扮的女孩中间则显得土气。她手心冰凉,可是心底火热,她迫不及待想见到葛林格,她灰暗生活里最亮的灯塔。
二十个漂亮观众被挑选出来,领队先带他们进去,坐在指定位置上,镜头会给他们拍特写。孙小宁跟其他人排在后面,黑乎乎的通道,两边贴着录制过的综艺节目海报,明星们在幽暗的道路两侧,灿烂地笑。好不容易进场,孙小宁在后排中间找个空位,赶紧坐下。她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白色药瓶。医生给她开的止痛药,说实在难受的时候可以吃一粒。没有水,她就硬吞下去。
正式的节目录制要等四十分钟后,先上场的是暖场主持人。他拿着话筒,在台上讲了一个给香蕉脱衣服的黄色笑话。观众笑得很拘谨,孙小宁没动。暖场主持问,哪些观众是第一次来,可以举手让我看看吗?几乎每个人都举手了。他自嘲道,习惯了,这个破差事一向没什么回头客。观众都笑了。后来开始玩游戏,也是为了让观众更放松,好让通告密集的明星快速完成拍摄。接着,几台摄像机同时对着观众席,暖场主持说,我比一,所有人一起鼓掌。我比二,所有人边鼓掌边欢呼。我比三,所有人边鼓掌边摇头。我们试一次,就正式开拍。那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拍摄过程。整整半个小时,所有人都在为不存在的表演鼓掌。孙小宁掌心通红,出了一身的冷汗。
主持人和嘉宾终于登场。舞台不算大,中间放着话筒。主持人原本是歌手出道,有一首代表作常年唱,他说完开场白,就把嘉宾迎上来。药物发挥作用,孙小宁不疼了,她伸长脖子,只看到几个不认识的演员走上来,后面再没有人。她小声问旁边的女孩,葛林格不在吗?真的假的,你不知道吗?女孩说,葛林格塌房了。孙小宁不相信。前排观众听到她们的对话,回头说,好几个女粉在网上锤他性侵。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台上的主持人又说了什么笑话,现场导演高高地扬起食指,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孙小宁跟着人群鼓掌,她突然觉得很累,想回家睡觉。现场导演又高高地扬起食指和中指,全场边鼓掌边笑,无数双手同时在半空中跳离别舞。
节目录制结束时,太阳已经落山,路灯和车灯给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层温柔的滤镜。不远处黑乎乎的广场上,有一圈一圈的矮台阶,几个戴着头盔和护膝的孩子,在骑自行车,他们像进行某种冒险,专挑有台阶的路转圈。突然有个女孩摔倒了,孙小宁微张着嘴巴望过去,女孩站起来,又一脚蹬上自行车,跟在其他人后面。
末班公车上冷气很足,有一股湿漉漉的腐朽味道。车厢很空,四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大叔坐在最后一排,其中一个大叔在刷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大,其他三个人在补觉。孙小宁往后走,和大叔们中间隔两排座椅。她坐下来,拿出手机,屏幕亮一下,是肖磊发来的信息,他说,生日快乐。孙小宁看着那行字,没有动,疼痛感再次从下腹袭来,但她没有那么害怕了,她暂时平静下来。知道葛林格出事后,她以为自己会很痛苦,真相却是,在一霎那的失望过后,她松了一口气,她突然明白她在婚姻里遭遇过什么。
车窗外,摩天轮散发着五彩的光,是属于夜晚的幻梦。数不清的烟花像彩蛋,在游乐场的上空绽放,红的蓝的光点从火山造型里冲出来,伴着爆破声,留下的烟尘组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停在空中久久不散。后排大叔的手机里传来男主播紧迫的呼喊,你马上就要一夜暴富,赶紧把财神接走。明天开始,接横财的四大生肖。第一名生肖牛,第二名生肖羊,第三名生肖猴,第四名生肖兔。快来看看这其中有你吗?大叔着急的声音响在身后,有的,有我,有我。孙小宁看着车窗外星星一样的灯火,右手掌贴在胸口,伴着心脏微微的跳动声,她说,真好,也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