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再无鸟伯乐生命如歌

三十五摄氏度

2025-05-27  本文已影响0人  郁蓁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鸟伯乐主题PK赛之“立夏。”

1

吃午饭了……胡金兰站在村口,手卷成喇叭状,仰起黑里透红的脸,眯着眼,对着山坡上叫。因为太用力,喉咙一阵口干舌燥,连续咳嗽了几声。

山坡的老顾正把锄头高高举起,黢黑的面孔,上身赤裸着,挽着裤脚,逆着光线,看起来就如同一座铜雕。

叫声被空气阻拦又被风吹得四零五散,到了老顾的耳里像蚊蚋。老顾的身体随着高高扬起的锄头落下也弯下了,锄头45°斜角切入,一声粗哑的“嘿”,一大块土被人和锄头同时唤醒,大地正大口喘着粗气,吐着新泥芳香, 老顾起身将土块往脚下平拉,板结的土块有些硬,老顾只得将锄头半扬起再落下,土块这才七零八碎。

老顾松了口气,用沾满泥土的脚往前进了半步,往手上吐了一口口水搓了几下,又要下锄继续挖。

吃饭啦……坡下村口又传来女人干哑叫声。她站在太阳下才几分钟,感觉喉咙在冒火。

老顾看看脚下,大概还要十几二十几分钟才能挖完,他想挖完了再回去吃午饭。本来老婆说挖完地一起回去,但老顾叫她先回去烧饭。

他站直身体朝村口摇摇手,表示知道了。

胡金兰这才回了家。

明明才初夏,正午的阳光却有些暴晒,汗水顺着老顾的额头沿脸颊而下,精瘦的背上也是一片灼热。他顾不上擦。

当最后一块土土崩瓦解时,老顾终于舒了口气。他沾满泥土的手理了理额头的乱发,辛辣的汗水就趁势落入眼睛。几乎是本能的,他摸了一下衣角接触到自己发烫的皮肤,这才想起自己是光着膀子。他使劲眨了几下,感觉眼睛舒服了点,这才睁开眼。

看着花了大半天挖完的地,他感觉又累又饿。赶紧走到地边树荫下,拿着矿泉水瓶装的白开一顿“咕咕”喝。脚背,裤脚都是泥土,早上出门穿的塑料凉鞋是无论如何不能穿了。

老顾抬起头,一望无垠的蓝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只有炽热的太阳散发着可怕的光芒,整个世界一片沉闷,热气在各个角落里升腾。

这鬼天气,他嘟囔了一句。

然后深吸了一口,扛着锄头,提着凉鞋往家走。

2

到了坡下,路上晒得发热的小石子顶着他脚底老茧,有种说不出的酸爽直达心底。

建新还在耕田,草帽盖住他半张脸,泥水四溅,耕田机轰轰地吐着热气。建新五十多岁,比老顾差不多小一轮。以前是工地包工头,前几年回家买了耕田机插秧机承包了村里荒田。

看见老顾,建新停下机器,手随便在水田里摆了几下,又在衣服上擦了几把,淌着浑水,从田埂上塑料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哥,建新扬起脏脸说,抽根烟。

老顾接过烟,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想起他以前是个包工头,手下十几号人,如今……老顾想了想,如今其实也是包工头,是个种粮包工头,手下的人换成了机器。

是工地上好还是种田好?老顾看着建新晒得出油的黑面孔,笑着问。

建新看着老顾铮亮的锄头,反问,你说呢?

两人都笑。

老顾多年前在农闲时也去建新手下做小工,赶工的话,别说热就是下冰雹也得做,没有亲身体验,绝无感同身受。

都辛苦,老顾吐了口烟圈说,算是自问自答。

没有风,空气凝固了一样。阳光下,烟雾像灰色幽灵消失在热浪里,水田像面混浊不堪的镜子。

建新点头,都是体力活,都累。

老顾低头看着田埂蔫耷耷的野草,换了话题,才立夏几天都这么热,今年天气不寻常。

一说热,老顾感觉太阳又毒辣了几分。

天气预报说,今天三十多度,超往年新高。

老顾顿感脸颊,背部,手心有了汗津津的感觉。这么高了?坡上的庄稼怎么活?不下雨,红薯秧怎么插?

3

老顾到了村口小卖部。小卖部那条黄狗吐着舌头侧躺在门口树荫下,听见脚步声,迅速睁开眼,看见是熟面孔,翻了个白眼又眯上了。

天这么热还挖地啊?小卖部老板娘惠英问,风扇在她头顶呼呼打转。

老顾边走边回答,过几天下雨插红薯呢。

刚到院门口,闻到菜香。老顾把锄头挂在墙头,凉鞋丢在地上,拧开门口自来水。一股温热的水冲洗掉他脚上的泥土,他掬了一捧,就向脸上浇,小水流从脸上流到下颌再到胸前,老顾感受到一股凉意涤荡了全身的疲劳。

爸,跟你说好多次,刚干完活不要马上用冷水冲。女儿小顾听到哗哗水声,拿着锅铲站在门口说。

老顾的嘴里喷出水花来,脚背搓脚背,看着女儿,不是冷水,水管都晒热了。你怎么来了?

女儿嫁在隔壁村,五六里路,又不是周末,家里孩子上学不接送?

我同学进新房路过咱家就来了。

老顾微微颔首。

冲下脚就可以了,家里烧有热水。女儿看见他用冷水不仅冲脚还擦身,提高了声音道,不要喝冷水,茶水在桌上。小顾担心着厨房,话没说完又进了厨房。从厨房飘出饭菜香味和女儿的话。

老顾才不会听小顾的话,他走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感觉浑身舒畅了才进屋。

进了屋,老顾一阵头晕眼花,身体一阵摇晃,他本能地扶住墙,闭上眼,轻轻晃了两下脑袋。眩晕感消失了才睁开眼。

女儿刚好端菜出来,看见老顾靠在门上,脸色幽暗疲惫。

爸,你怎么啦?女儿一脸担心。

老顾镇静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肯定是外面太阳光太强烈,眼睛没适应。他稳了稳神,端起桌上的温茶就喝。他其实不喜欢喝这种温茶,大热天的,来碗山泉水才畅快,但女儿坚持说山泉水含什么矿物质超标对身体不好。

一杯温茶喝下去,胃里一阵舒坦,不过,浑身开始发热。

他把茶杯放下,答非所问,你妈呢。

我妈……小顾刚才还看见母亲,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妈,妈……小顾叫,我爸回来了,吃饭了。

胡金兰顶着太阳扛着锄头从菜园出来。

小顾叹出一口气,她今天路过这,看见母亲在厨房忙碌,自告奋勇地进了厨房,以为这样,母亲就能多休息一会。谁知,母亲背着她竟然进了菜园。

刚吃完饭,老顾叼着一根烟拿起镰刀要出去,胡金兰也要走。

小顾正收拾碗筷,看着外面晒得白花花地面,阻拦道,你们要去干嘛?

割油菜。父母异口同声。

才吃,歇会去。小顾说。

庄稼不会歇,老顾说,油菜割了要插秧。

小顾叹口气,太热了,太阳收点再去,35度啊……她拖着长音,会中暑的。

老顾耸耸肩,毫不在意。他从六七岁开始参加劳动,上山下田进工地,六十多的人了,40度天气都没休息,就是偶尔有点不舒服,喝点酒就好了。

小顾还在阻拦,爸妈……

两人都没回应,乡村不居闲人。

快出院门时,胡金兰突然抚着肚子,我先去解个手……

4

老顾一出门,太阳像个火球悬挂在正头顶,没有一丝风,广阔的田野一波又一波地热浪见缝插针般直击人的每一寸皮肤,他全身开始发热,脸上好像有蚂蚁在爬。他已经顾不上了。

正是油菜收割季,田野里,好多人在忙碌。在老顾的记忆里,这一片田野永远有人在忙碌。原来是种植两季水稻,多年过去了,双抢时节打谷机的轰鸣声和耕牛的哞哞声好像还言犹在耳。后来,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去了外面,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这片土地。越来越富有的村民把两季水稻改种一季荒一季。那时候,老顾的父亲还在,他们家也荒了一季。荒季时,顾父的心里和荒芜的田地一样荒凉。他一个种了几十年庄稼的人心疼荒季的稻田,那是他们在此生生不息的根源。第二年,他就一季水稻一季油菜轮作,粮和油两个生产都能自给自足。有人见状,觉得这种生产方式好像还不错,也跟着这样轮作。但随着外出的人口袋渐渐鼓起来,老人和孩子被接了出去,村里面人少了,田地开始长满了草。建新就是这时候回来的。他将荒了的田地承包了起来,收割机代替了打谷机,耕田机代替了耕牛。

不过,村里还有不少和老顾一样的人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乐此不彼。

老顾,割油菜去呢?叫老顾的是老于叔,两人年纪相仿,老于辈分大。

老于叔挑着菜籽从田埂走来,扁担在他肩上颤巍巍地轻晃,因为压重,他黝黑的四方脸稍稍侧向左边,肩上裸露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使劲,每说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老顾赶紧让出路来,叔,菜籽好收成呢。

老于露出烟熏的黄牙,土地只要下种收成就不会差。

庄稼人朴素实在,只要谈到收成时,才不会觉得累,庄稼也不会辜负每一滴汗水。

田里伸出个斑白头发的脑袋来,是建新他爹,他捶着自己背,瘦瘦巴巴的脸流淌着汗水。

叔,建新不是叫你别做了吗?老顾问。

建新爹脸上皱纹纵横,劳动惯了,出来动一下比坐家里强。

老顾苦笑,他的父亲何曾不是这样,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对土地的眷恋就无休无止。他也是这样。他想。

天热,你悠着点,老顾叮嘱,累了,回去休息。

晓得。建新爹弯下腰,身影淹没在油菜地里。

5

老顾到了自家田里。原来和人一样高的油菜已经要弯下了腰,籽壳里藏着鼓鼓囊囊的菜籽。

老顾刚弯下了腰,一股恶寒从胃部向上窜,中午回家时那阵头晕目眩又一阵袭来。他慌忙闭上眼,右手在空气里盲目地乱抓,田里除了油菜别无他物。眩晕感越来越严重,他终于颓废地扔掉镰刀,一屁股坐在长满野草的田埂上,他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他以为跟中午一样,休息会就会好,可是,这一次没有中午幸运。他难受得紧,胃里好像在翻江倒海。

到底还是没忍住,他“唔”的一声,一股污秽物吐了出来,他眼前的世界还在旋转。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老婆胡金兰远远看见他坐在田埂上,以为在抽烟,听到他呕吐声,她大吃一惊。

胡金兰微胖,跑起来浑身上下的肉在动,她扶住他,看见他脸色苍白,全身无力。她焦急万分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老顾被女人扶住,稍稍安心,他靠在女人的手臂上,有气无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头晕。

胡金兰心慌慌的,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顾说不上来,他感觉浑身没有一块是舒服的,他摇摇手。

胡金兰慌忙从身上解开绿色水壶来,赶紧漱漱口,她说。

本来她是没有带水的,多亏女儿从后面追来强迫性地塞给她水壶。

她把水壶塞到老顾的嘴里。

老顾狠狠吸了一大口,仰起头,对着蓝天在嘴里哈水冒泡,冒得差不多时,低下头,噗嗤一声将一口水悉数喷出。

老顾胃里的恶寒在慢慢消减,头似乎也没晕了。

我扶你回家,胡金兰满脸担心地说,去村医疗室看看。

老顾挣脱她的手,休息会,没事。

路上有人经过,远远闻到饭菜馊臭味,又看见他们夫妻二人齐齐坐在田头,知道是出事了,一呼百应,很多人都围拢了起来,有人递水,有人扇风,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赶紧找个阴凉地方坐。

中午喝酒了?

发烧不?

中午吃什么了?是中毒了?

天气太热,像是中暑。

走走,油菜不割了,我送你回家。

老顾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油菜没割成就算了,还耽误大家的事。他带着歉疚口气说,没事,没事,大家都忙,我自己回家就是。

大家让出一条路来,老顾在老婆搀扶下一摇三晃往家走。

6

小顾刚收拾好要出门去帮父母,就看见母亲搀着一脸沮丧的父亲回来了。

她的心里警铃大作。

刚才出门好好的,这才多久就被搀扶回来了。

她几乎带着哭腔问,爸,你怎么啦?

胡金兰气喘吁吁回道,都吐了。

小顾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脸,眼泪掉下来了,我去叫医生。

丁医生满头大汗赶来时,老顾已经好多了。他躺在沙发上,脸色恢复大半。

哪里不舒服?丁医生边听诊边问。

恶心,头晕……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这样了?老顾自己也莫名其妙。在这以前,他认为自己是一头打不倒的牛。

天热中暑了。医生摘下听诊器,皱着眉说。

老顾有点不相信,他想起比这更热的天他都没晕没吐过。

胡金兰和小顾舒了口气,暗自庆幸只是中暑。

医生拿出一盒藿香正气水,叮嘱他,一天三支,好好休息。

老顾不解道,丁医生,以前比这热的天我都没倒下,这才立夏不久,也不算最热,怎么还……

丁医生道,高温只是引起中暑的其中一个原因,劳动强度大,喝水量少,身体抵抗力差等等都能引起中暑。

老顾没话说了。

都六十几的人了,还以为自己年轻呢?丁医生最后叮嘱,好好休息,田地里的活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放了,身体要紧。

送走了医生,胡金兰不顾女儿劝阻又去了田间。

看着爸爸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半百头发无不提醒着小顾,她的父亲老了。

爸,你和妈少种点田地行么?小顾看着父亲清瘦的脸颊轻轻地说。她还没有强大到有底气叫父母不种农事,再说,父母劳动了一辈子,田地是他们一辈子无法走出的天地。

老顾笑笑,他从来没想过要丢下自己赖以生存的田地。再说,女儿嫁出去了,儿子才大学毕业,以后要娶妻生子,他们夫妻总不能拖儿子后退,在他们还能动的年纪,能够替他们攒一分是一分。还有,一个农民不种田地难不成每天学城里人养花遛鸟钓鱼不成?老顾摇摇头。

小顾知道父亲的心思,她知道自己并无力说服父母。

弟弟如果知道你今天晕倒,一定会难过。小顾搬出了弟弟。

老顾听了,提高了声音,满脸严肃,他在外面上班好好的,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小顾脸红了,她就只是吓吓父亲而已。跟弟弟说了也会于事无补,只会增加他的压力。

只是叫你们少做,又不是叫你们不做。家里不是有好几亩田地,你们可以承包部分给建新叔……

不行,没等女儿说完,老顾的脸黑了几度,我和你妈还没到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程度。我们还能干几年,身体也还行,你们放心好了……

以后,我们注意点就是。老顾最后说。

小顾偃旗息鼓了。前些年,建新叔承包田地时,她跟父母提过承包部分出去的建议,但是父母一口否定,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执着地耕耘,劳作,历经风吹日晒,从无怨言。他们对土地的眷恋不亚于对儿女的深情。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儿女会离开家园,离开他们,而土地永远在那,是土地容纳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安放着他们的身体和灵魂。

小顾拿起镰刀走向田野。太阳下,许多人在挥汗如雨。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