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章
最初看到郁达夫的《还乡记》及《还乡后记》的题目,以为文章应该是写他回到故乡富阳的一番情景的。我作为同乡后辈,当然非常希望看到这方面的文字,因为在郁达夫的散文里,有关故乡富阳的文字实在是太少了。原来不是,《还乡记》写的是“我”从上海一路过来,回到故乡的沿途的情状,而文中的船到了富阳后,就只剩下一个故事的尾巴,寥寥的数百字了结了。
不过,读一读《还乡记》,倒也是能够获取同乡前辈的一些信息。
他二十七八岁样子,刚从日本留学归来不久,应该是个非常阳光,非常有为的青年了。而事实上如他所说,他是一个“零余者”,一个“消瘦的行路病者”。他描述道:“这时候我所有的财产全部,除了一个瘦黄的身体之外,就是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一套白洋纱的小衫裤,一双线袜,两只半破的白皮鞋和八角小洋。”“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过夜,但是羞涩的阮囊,连买半斤黄酒的余钱也没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里更能忍此奢侈。”衣衫半旧,囊中羞涩,还乡而无法衣锦,令他无颜面对故乡的父老和妻儿。
还乡的行程,孤独和伤感始终伴陪着他。他写道:“在车站上踏来踏去的走了几遍,站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着满贮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转。但是我——单只是我一个人——也无朋友亲戚来送我的行,更无爱人女弟,来作我的伴,只在脆弱的心中,无端的充满了万千的哀感。”“我在杭州并非没有朋友……我在沪上,半年来已经饱受了这种冷眼,到了现在,万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万一情状不佳,便拟自决的时候,我再也犯不着去讨这些没趣了。”他为此感叹道:“论才论貌,在中国的二万万男子中间,我也不一定说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来?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的?我难道真没有享受快乐的资格的么?我不能信,我怎么也不能信。” 这个孤独的消瘦的行路病者,一路的行来,一路的哀叹,一路又时常泫泫地落下泪来。
《还乡记》中,他不仅仅是伤感到落泪,甚至是生出了绝望,生出了轻生的念头。“在火车上,忽而感得了一种强烈的死的诱惑。……我当时若志气坚强一点,早就脱离了这烦恼的世界……”“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马上出来,大约总要在故乡永住了,我们的再见,知在何日?万一情状不佳,故乡父老不容我在乡间终老,我也许到严子陵的钓石矶头,去寻我的归宿的,我这一瞥,或将成了你我的最后 的诀别!”
为什么会伤感到流泪到绝望呢?有一个因素很重要,那就是脸面。他不是一个底层小市民,他是一个出过国、留过学的小知识分子。在他的心中,时常有这样一个声音的盘旋:“你回来了么?你在外国住了十几年,学了些什么回来?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来让我们看看?现在你有养老婆儿子的本领么?哈哈!你读书学术,到头来还是归到乡间去啮你祖宗的积聚!”还有,除了脸面之外,那就是社会世道的因素了。
《还乡记》中,他对妙龄女性,怀有一种特别的怜爱。路上遇到一个从人力车下来的十七八岁的,戴白色运动软帽的女学生,他不知不觉竟伸出了一只手去,想为她代拿一个皮箧,好减轻她的一点负担。这样的举动,当然会遭到这位女学生很诧异的眼光。他甚至在幻想中,被一双狭长的女鞋所诱惑,心里忽又起了一种异想,伏倒去把鞋子拿在手里,闻了一回,玩了一回……这就不仅仅是怜爱了。
《还乡记》是一篇散文,但也可以当作小说读。作品中的那些事,不一定是实有其事;作品中的“我”,也就不能简单地说,就是郁达夫了。读《还乡记》,给了我对前辈一个初步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