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以前夜里能看见星星的时候,我总坐在摩托的后车座,搂着阿凉的腰,一边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她只穿了一件单衣,所以在黑城深秋的夜里,她的后背冰凉冰凉,我一边把手贴在她的后背给她暖暖一边责问她为什么总穿这么少,她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打趣地说:我穿大羽绒服站在地铁口唱,会有人看吗,多傻哦。
我怔了怔,刚想说要不就别唱了吧,可是一想到家里饭桌上的榨菜米饭,话又哽在了喉。后来我还是决定了,我说要不就别去唱了吧,话刚出口,路口的绿灯亮了,阿凉一脚油门踩下去,六手的摩托发出了撕裂般的吼叫,阿凉当然没听见我的话,我一抬头,看见很多星星在我俩的头顶。
“哇,凉,快看啊好多星星。”我望着星空呆呆地说。
“傻了吧你,我还得看路呢。”
阿凉不耐烦地声音被风扯得零碎。
1.
三月十四号,我把戒指戴在了阿凉的手上,然后在满堂宾朋的掌声中紧紧抱在一起。穿婚纱的阿凉是我见过她最美的模样,我听见司仪在热闹的掌声中不断地说溢美之词,透过阿凉的头发也能看见阿凉父母高兴的笑容,当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时,我感到阿凉浑身在颤抖,我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悲伤。我被门口经过的一辆货车吵醒,午后的太阳温柔得不行,我的胳膊被压麻了。
我第一次看见阿凉是在高中,我和隔壁班的小痞子刘二打了一架,然后我记处分辍学回家,他因为有个局长父亲接着在学校念书。那一阵子我无所事事。我从小是个孤儿,是奶奶一手带我长大。奶奶有一个四合院子,一间屋子我们祖孙俩住,一间屋子用来弹棉花赚钱,一间屋子做仓库,剩下一间屋子空出来,租出去。
阿凉就是租户。
她骑着自行车从唐山来到黑城,敲开我家门时她风尘仆仆,身上脸上脏兮兮的,像四处讨饭的乞丐,但她的眼睛很清澈,有一种光。奶奶说打见阿凉第一眼就得意她,所以房租要得特别低,阿凉就欢心着住进来了,她的行李少极了,一个包裹里面都是干粮,一把吉他,一台山地自行车。
我和刘二打架是因为他骂我的父母,虽然我没见过他们,但是我不允许刘二这小痞子骂,所以我就一巴掌把他的脸打肿了一大块。后来听说刘二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打,还折了不少肋骨,他局长老爹查了半年也没查出来是谁干的,其实是我的杰作,因为刘二他把阿凉的自行车偷了换钱跟狐朋狗友们吃烧烤去了,虽然别人都不知道是谁偷了自行车,但是我心里清楚得很,刘二从小手脚就不干净,阿凉那台山地自行车在当时值不少钱,准是被刘二顺去了。
那天晚上我趁刘二去小卖部买东西,拿大麻袋把他脑袋套住然后抡起栓门的棍子往他身上招呼,一口气打到两条胳膊都酸了才罢手,虽然刘二喊破了喉咙,但是没人听到。
这事儿谁都不知道,从那次以后刘二才消停了不少。阿凉的生活经济来源是每天到地铁口唱歌,地铁站在城北,我家住在城西,所以阿凉每天都是骑自行车去地铁站,自从阿凉的自行车丢了以后她舍不得花钱坐公交车就自己走着去城北,夏天还好说,冬天人走那么远的路就被冻得浑身没了知觉。我从王叔那儿淘弄来一辆好几手的摩托车,王叔是我辍学后在汽车修理厂打工的老板,我用三个月的工资换了这台一发动引擎震耳欲聋仿佛车架子随时会散的摩托车。
2.
我问过阿凉她为什么不远千里从唐山来到黑城。
她说。
我喜欢乐器,梦想着写出一两首脍炙人口的歌,但是我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希望我会考个大学,然后顺利毕业,最后他们会把我安排在他们工作的学校里当老师。可是我不愿意当老师,那是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极其死板的工作。我想当一个歌手,家里极力反对,所以我大学念了两年就退学了,我想在家里写音乐,父母处处反对,所以有一天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一气之下我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必须要按照一个固定的程序走下去,我想的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我喜欢音乐,它是我的一切,所以我要离开他们,我要闯出个名堂,回去让他们俩知道,我才是对的。
那天晚上我和阿凉说了很多话,我们吃了四五十串烧烤,喝了十几瓶哈啤,我记得当阿凉把最后一滴酒喝进去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说:这就是命啊。
我觉得阿凉说得很对。后来我在王叔那儿当了两年学徒,然后又成了学徒们的师傅,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我又借给王叔7万块钱硬是把厂子苦苦撑过来了,又过了几年王叔患了中风,他再也不能照顾厂子了,王叔把厂子的经营权给了我,从一个高中辍学的学徒到28岁当上了汽修厂的副总,每次我回想起来都不禁感叹,的确这就是命。
我在机修厂当学徒那几年,白天在厂子干活,晚上就和阿凉去地铁站唱歌,阿凉抱着吉他坐在马路上,时而唱这首歌时而唱那首歌,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着,歌声动听。我喜欢看她唱歌时的模样,破烂摩托放在一边,她唱歌我就在旁边拄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就这么过了几年,08年金融危机,地铁站再也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阿凉唱歌给阿凉钱了,阿凉就只好去酒吧唱,这一年年末我的奶奶去世了,她为了我操劳了一生。那天晚上我推开家门发现灯都亮着,但是不见奶奶的身影,我转身出门去找她,我看到她靠着墙坐在仓房的门前,头歪着,眼睛闭着,呼吸停了。
那是我生命最灰暗的时刻,厂子的生意不好 ,接着奶奶去世,阿凉一身酒气从酒吧回来后发现我坐在奶奶的身边,她惊讶地看了看我脸上干涸的泪痕,然后伸手去探奶奶的鼻息,然后她一把抱住了奶奶,泣不成声。
3.
08年之前,我白天在机修厂打工,晚上陪阿凉去地铁站。冬天的时候最有趣,街上布满积雪,在月亮和路灯的照射下像一面镜子,天色暗红,星辰密布,抬头去看会觉得星空离我们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阿凉穿着她白色的单衣,红色围脖在身后飘着,路很滑,我坐在她摩托后座上被吓唬得哇哇大叫。
在车辆川流不息的街上,阿凉的摩托车在一盏盏路灯下穿过,灯光不断在我们的身上流动,阿凉的头发和围脖在脑后自由飞舞着,我紧紧抱着她的腰,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落在它钟爱的那片泥土中。
后来我终于熬过了失去奶奶、生意连连亏损的灰暗时光。突然有一天阿凉决定搬走,我知道她这几年为了唱歌没有攒下积蓄,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只是在她走的那天帮她收拾了一下行李,她的行李比当初来时多了一点,整整装了一大行李箱。我送她到车站,手里拿着她的行李箱。
阿凉紧紧攥着她的车票,米黄色的外套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子,也像一簇绽放的花朵。我挤出一丝笑,把行李箱递到她手里,她笑了笑,比哭还难看,说声谢谢。
火车离开了黑城,去向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方向。我后来把那个四合院卖掉了,因为夜里我总是梦到奶奶哭着奔向我,我搬到了一个更小的房子,因为小房子让我感到安定。每次下班躺在床上,总是回想起夜半我坐在阿凉摩托的后座上,哇哇大叫。
快乐像火焰一般,很快地燃烧,又很快燃烧殆尽。
4.
后来关于阿凉的消息渐渐淡了,我遇到了另一个姑娘,叫王傲,是修理厂王叔的女儿。
10年的春至,王叔找我喝了一顿酒,酒过三巡王叔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跟我说沈双啊,你王叔我年纪大了,那个修理厂的活儿我干不动啦。
我嘿嘿一笑,夹了一块涮羊肉放到王叔碗里,说王叔您吃菜。
王叔把羊肉放一边,给我倒了一杯酒:双啊,你十来岁就来机修厂干活了,这一晃得有八九年了吧?
算上今年,正好九年了。我答道。
嗯嗯。王叔点点头,原本紧皱的眉毛慢慢松开了:我老啦,奋斗了大半辈子得享受享受天伦啦,但这厂子是我一点一点从无到有慢慢经营起来的,就这么扔下来我还不放心啊。
我一笑,吃菜:王叔,这厂子是你的,你怎么办都成。
我有个闺女,比你小一岁。王叔说完瞟了我一眼,看我依然低头吃菜,于是吧唧了一下嘴:这厂子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是个踏实的人,打点厂子我放心。
说完,王叔把手机掏出来,按亮了屏幕,锁屏是他女儿的照片。
长得微胖,还挺好看的。
这孩子命苦呐。王叔美滋滋地看着照片,眼里满是溺爱:我闺女样样都好,就是...就是...
王叔说了一半就抽泣了起来,抹抹眼泪,哽咽着不说话。
我连忙问:王叔,怎么啦?
王叔抹干了眼泪,咳嗽了两下,说:可惜啊,我闺女不会说话,不怕你笑话,我闺女是个...哑巴。
我呆坐在椅子上,感觉身上的力气全被抽干了。
5.
王傲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虽然她不会表达,但是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喜怒哀乐。我学了两个月手语,除了在纸上写字外我们总算能做些简单的沟通了。
我问她她的梦想是什么。
她用手语告诉我想做一个歌唱家。
我突然怔住,回忆一下子被拉回到好几年前。有一个女孩背着一把吉他,在地铁站或者酒吧唱歌赚取微薄的钱来做音乐,她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最后却消失无踪。这让我有些难过。
王傲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没事,然后在纸上写: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你的歌声会是最美好的声音。
王傲读完微笑地看我,她的眼睛里带着一汪泪水,用手语说:谢谢。
最后我和王傲结婚了。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我穿着一袭西装,从接亲的车中走出来,面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时,心里极其触动。
我是个俗人,没有什么理想,我的父母在我刚出生时就不见了,我的奶奶在几年前永远的离开了我,在这世间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我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我只有娶了王傲,接管了汽修厂,才能过得更好。
当我站在舞台正中央,牵着王傲的手,望向台下的满座宾朋时,忽然想起,阿凉如果在下面那该多好,我会像电视剧里的情节那样跑下台,拽着阿凉的手逃出去,身后是坐在地上哭泣的新娘和乱作一团的客人。
台下没有阿凉,我也没有逃。我和王傲互换了戒指,许下誓言,在所有人的掌声和目光中拥抱在一起。
我知道,如今我抬起头的时候再也看不见星星,因为城市的灯光遮蔽了星光;我也知道,年少心上的人不会再是我身边的人,因为有一个人代替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