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归途|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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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六期征文:归途
一
二贵碰见桂花时,她正弓着腰架着孙子学走路。二贵问她:“听万婶说,有才与小莉骂架,真的假的?”桂花没抬头:“俺看蛋哩。”
“老公公和儿媳妇骂架,传出去也不怕外人笑话。”二贵的脸黑的像锅底。
“俺看蛋哩。”
桂花依然没抬头。
“街上风大,回家好好劝劝,万婶嘴碎。”
二贵背着手,转身走了。还没走几步,看见王彪从对面走过来。王彪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忽悠,二贵不想搭理他,就往路边靠。
王彪老远就看见了二贵,三两步就窜到了他面前,然后低着头神神秘秘地说:“李书记,你可回来了。”
二贵见躲不掉,只得应了一声:“嗯,镇上开会,咋了?”
“有才家出大事了。”
王彪说这话时,头似乎能埋进二贵的怀里,神情就像有才被外星人掳了去。
二贵皱了下眉头,向后退了一步,语气中含着责怪的成分:“多大点事?瞧你,一大早就酒气熏天。”二贵故意将话题岔开,他知道针鼻大的事,王彪能穿出千条线来。
王彪辩驳说:“啥子一大早哇,都中午了好吧。”
二贵抬起手腕,指着表说:“你坐火箭呢,看看,现在才十点半。”
“十点半也是半晌午。”王彪得理不饶人。
“半晌午就半晌午。我有事,先走一步哈 。”看到王彪醉醺醺的样子,二贵懒得与他纠缠,就想借故走开。
二贵刚一转身,王彪哪里肯放过,伸手就去拉二贵的胳膊,惯性使然倒把自己整个趔趄:“李书记,别走哇,你听我说完,有才家真出事了。”
多亏二贵眼疾手快,伸手搀了他一下,要不然非得摔个嘴啃泥不可。
“慌啥来,站稳了。”
别看脚底子没跟,记性可不孬。二贵想干脆我直奔主题吧,省得与他啰嗦。
“是有才与小莉骂架的事吧?路上听万婶说了,唉!老公公和儿媳妇骂架,也不嫌丢人。”
二贵这样说,显然他已知情。王彪神情稍稍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被一股新生力量所覆盖。
“万婶等着回家喂猪,只看了开头没看结尾,后来的事吧,她不知道。”瞧那阵势,似有千军万马呼之欲出,更具有惊心动魄的味道。
二
二贵明知道他的话水分足,但当时具体经过万婶没细说,看到王彪精神饱满的状态,如不让他一吐为快,恐会憋出病来。但话又说回来,身为一名大队书记,村里出了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知道前因后果。于是便问:
“后来咋了?”
“后来嘛,有才动手打了小莉。”
王彪话一出口,像急刹车一样“咔”一下就停住了,两眼紧盯着二贵,再也不说话。
二贵知道王彪是在吊他胃口,想让他尽快发问,给他提供一个尽情发挥的空间。但也不能太无边无沿了吧,二贵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老公公打儿媳妇的道理?”
王彪见二贵不相信他的话,赶紧做了前情提要:“还不是早些日子小莉与桂花吵架动了手,有才窝火呗。”
“别瞎说,哪码归哪码。”二贵说罢,接下来没再言语。
如果不是王彪提起,二贵倒忘了还有这档子事。小莉与婆婆动手当时传得纷纷扬扬。说是小莉出去打了一天麻将,回来吃饭时发现桂花没做她的饭又加上打麻将输了钱,火气瞬间爆燃。
于是又敲桌子又砸板凳嘴里不干不净起来。桂花忍不住,二人因此吵了架。吵过以后桂花的半边脸就肿了,肿得像猪头一样。大伙儿猜测肯定是小莉一巴掌扇的,桂花却说是自己没留神墙上蹭的。
只肿不破,这脸皮蹭得还真是有技巧!有才不相信桂花的话。小莉嫁给李旭是二婚,当时有才对未来的儿媳妇第一印象就不好。
先说那衣服,该露的露,不该露的也露,窘得有才都不敢直视。低头又发现脚踝上纹了个黑不溜秋的大蝎子,这样子任谁看了都不是本份女孩。但李旭喜欢,如果不是看在二十万彩礼的面子上有才才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要知道李旭头婚时四十万的彩礼几乎让两口子脱了一层皮。不过先前的儿媳妇既孝顺还没脾气,现今的社会,在乡下还能娶上这样贤惠的儿媳妇,大伙儿都说有才两口子准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有才听了嘴角咧到了后脑勺,天天像喝了二两茅台一样高兴。
过些日子儿媳妇再给他们生个大胖孙子,有才的嘴能咧到裤腰。四十万的彩礼,值了!两口子天天做梦都在抱孙子,没成想一觉醒来院门大敞,儿媳妇不见了,原来被坏脾气的儿子打跑了。
李旭打小就受宠,因为桂花生他时难产,而后就未能再次怀孕,独苗的优越性在李家体现的淋漓尽致。尤其是李旭的性格,叫个飞扬跋扈一点儿都不带夸张的。与邻里孩童玩耍,动不动就拿拳头说话。因为这个原因,有才两口子没少买东西东一头西一头的赔笑脸。回家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好不了三天,闺女穿娘的鞋——老样。
有才两口子也是拿他没法,只是盼着李旭快点长大,长大了娶了媳妇让媳妇好好管他。
但没想到的是,儿子会把拳头挥向弱不禁风的儿媳妇。孙子没报成不说,四十万的彩礼也随之打了水漂。
三
传宗接代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男丁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找个二婚媳妇虽然不好听,但二十万能生个孙子传宗接代,砸锅卖铁也值!
小莉在李家既不下地干活,也不出去务工,天天太阳晒到屁股才起床。吃了饭碗一撂,嘴一抹,就出去找人打麻将玩,玩饿了才回来吃饭。
有才两口子也没说啥,毕竟人家是功臣,给李家生了个大胖孙子续上了烟火。要不然,李旭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哩。
桂花脸肿得像猪头,有才窝没窝火二贵不知道,但王彪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头发梢瞬间支楞起来:“后来李旭来了,一脚就把有才干趴下了。”
“你说啥?”
二贵的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有才是他爹,李旭敢打他爹?”
“真的打了,谁要骗你生孩子没屁眼儿。”王彪又是跺脚,又是指天发誓,生怕二贵不相信他的话。
二贵问他咋知道这样清楚?王彪说当时他拉的架,并撸起袖子向二贵展示他胳膊上的血道子,并言之凿凿地说:“这,就是拉架时挠的。”
二贵忽有所悟,“噢,明白了,你和有才一起喝的酒,是不是?”
“是啊!”
王彪没料到二贵有如此一问,想都没想就顺口做了肯定回答。当发现二贵脸色如乌云般的密布,才发觉说话没能及时刹住车。
“那个……是……”
王彪抓耳挠腮正在懊悔不已,忽闻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他腿肚子直转筋。
“是、是、是啥是?猫尿也堵不住你的嘴,快点给我回家。”
王彪直觉耳根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呦呦”叫出了声,发现左手边多了一位煤气罐样式的女人。
女人是王彪的媳妇,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女人说:“李书记,千万别听王彪瞎咧咧,二两猫尿一进肚,都不知道他爹姓甚名谁。”
王彪媳妇儿嘴里说着,手也没闲着。只见她大拇指配合食指紧紧捏住王彪耳根根部大约半个指甲大小的一块肉,一旋一提,像转动收音机音量旋钮一样,动作相当娴熟。王彪的音量顿时提高了八度。
“喝、喝,咋不一口呛死你,见了酒比见你爹都亲。”王彪媳妇扯着王彪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就是石膏点豆腐 ——— 一物降一物 。在外人眼里,王彪是个死蛤蟆能说出尿淌的人;但在媳妇面前,那是个有个屁都得分批次放的人。
说实话,王彪今天真的应该感谢他媳妇,要不是替他解了围,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王彪的一番话让二贵感到真假难辨,返头忙去寻桂花,见她架着蛋还在小广场转悠。二贵追上去批头就问:“有才打了小莉?”
桂花没抬头,还是那句话:“俺看蛋哩。”
二贵心如火燎,提高了音量继续追问:“李旭真打了他爹?”
“俺看蛋哩。”
“你就会说一句话是吧?走,我跟你一起回家。”二贵伸手拉她,想想不合适又缩了回去。
“不回家,蛋一进家就闹,在这儿开心。”
“这个龟孙真难伺候。”
二贵骂了一句,气呼呼地向有才家走去。
四
最近镇上正在评先进文明村,如果真出了这档事,甭说文明村了,他这个大队书记的帽子也得摘下来。混账有才,真是闲得蛋疼,关键时刻就会掉链子。
革命的小酒天天有,整完了白酒整啤酒。有才喝酒和王彪有一拼,不说天天喝吧,五天也得占四天半。和王彪不同的是,人家喝多了大不了话多点,床上一躺啥事没了;有才喝了酒喜欢骂人,只要是不顺眼的不管亲爹二大爷张口就骂,但唯独不骂二贵。
有才家附近聚了好几堆人,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挤眉弄眼,大都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到二贵来了,像新闻发布会上统一口径似的全都关心起乌克兰的未来来。二贵装作看不见,推门进了院,又随手关上了门,惹得众人的脖子一下子长出半尺。
地上一摊红黄相间掺杂着几根面条的呕吐物呛得他胃里直翻腾。二贵冲堂屋喊“有才、有才”没人应,听见偏房有动静就推开了门,谁知里面的味儿更重。二贵皱着眉头进了屋,看见有才躺在床上捂着肚子直哼哼。
二贵掀开衣服一看,我的乖乖,右侧腹部乌紫烂青碗口大的一块,指头一点杀猪样嚎。问咋回事有才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得啥。
先把人送医院再说。二贵冲堂屋喊李旭、小莉。喊了几声没人应,打李旭电话也不接,二贵只得打了120,将有才送进镇医院。拍片子一看,好家伙,肋骨断了五根。
李旭回电话时已是一个半小时以后,那时候有才的腹部已经用胸带固定牢靠躺在床上打点滴。他说客户货要的急,现已上了高速。
提起有才李旭很激动,说跑了千把公里的长途回家想睡个安稳觉,进门就看见他爹举着铁锹拍小莉。
婆媳之间发生点矛盾在乡下不算啥,老公公举着铁锹拍儿媳全国也找不到一个。二贵说老公公打儿媳妇是先例,儿子打老子就全国普及了?
李旭赌了八辈子咒说没打他爹,他只是过去拉拉架。二贵问他爹的肋骨断了五根是咋回事?李旭说他不知道,可能是他爹喝多了站不稳趴铁锹把上了硌的。
肋骨要是硌断的还好说,如果是打断的这事就大了,非被县里当典型抓不可。王彪和李旭说得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版本,谁真谁假李旭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二贵吃了定心丸:“不信问我妈,她在现场。”
五
二贵又去找了桂花,说有才送医院了,肋骨断了五根。桂花啊了一声,愣了一下又看向蛋。
“我知道,当时你在场,你得告诉我,有才的肋骨是咋断的。”
二贵盯着她的眼睛,哪怕有一丝说谎的迹象他也能看出来。
“俺看蛋哩。”
桂花脸上波澜不惊,眼睛一直在蛋身上不离开。
“看蛋哩、看蛋哩,就不会说二话。”二贵原地转了一圈,脸色通红,额头上满是汗水,显然是忍到了极限。他一把将蛋夺过来抱在了怀里,怒气冲冲地说:“甭拿蛋当幌子,你得告诉我真相。”
蛋受此一惊,嘴一咧,“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重要吗?”
“重要!硌断的,没事;打断的,起码判十年。”
二贵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桂花站直了身子,捋了捋散乱的头发,一声不吭。时间大约静止了五六秒,桂花猛回头,如火山样喷发了:“真相、真相,李二贵,一个是你亲弟,一个是你亲侄,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俺跟你说,俺家再也出不起彩礼钱了,再也出不起彩礼钱了……”
桂花的话如千斤般压来,二贵晃了晃,脸瞬间像被耳刮子扇了一样红。
“你呀,你呀,还和上学时一个德行!这儿风大,快点回家暖和暖和。”二贵说吧将嗷嗷哭的蛋往桂花怀里一塞,扭头走了。
“乖,不哭哈!”
看着二贵远去的背影,桂花苦笑一下,一把搂紧了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蛋:“回家?暖和暖和?”
桂花的腿如灌铅般沉重。
从小广场到家,也就是蛋一泡尿的路程,此刻在她眼里,似乎隔着万丈深渊,冰冷切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