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像,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如同我不能做你的梦!
——胡适《梦与诗》
能够衔接传统,而非摒弃传统的作品,才真正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会做我的诗,就如同我不能做你的梦。”台湾女歌手李碧华幽雅如丝缎的声音,反反复复,吟唱着这几句由张弼从胡适的诗歌当中择取出来,谱成歌曲的诗句。曲调宛转在教室小小的空间,将诗句中那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慨叹渲染得愈发缠缠绵绵,难了难尽。
李碧华所唱的这首《梦与诗》,毫无疑问是一首情歌。而胡适作于1920年,后来收录于《尝试集》中的原诗究竟是不是有关风月,却很难说。歌中的四句是胡适原诗三节之中的最后一节,前面第一节“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像/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先说“梦”,说寻常生活里普通的物事,一旦入梦,就光怪陆离起来。第二节“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接着说“诗”,说平凡人生中一般的体验,一旦入诗,就纷繁复杂起来。
“梦”和“诗”本来是两个相对独立的概念,却都能够将“司空见惯”转变为“不同寻常”,于是胡适把二者相关联,突出“梦”与“诗”的境界无论多么瑰丽,都不是生活本身。他的思路到这里很清晰,并不难寻绎。作为新文学运动的旗手,胡适主张诗歌要透视、解剖人生哲理,这两节的意蕴可谓切合理性。因此当时以及后世不少评家都把这首诗归于哲理诗。
从这两节到“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情绪的转变,思维的跳跃,意象的转接都很突兀。读到结句,才明白大概作者要表述的,大约是某一段感情中的“你”与“我”之于彼此,恰如“梦”与“诗”之于生活,都不在各自的现实境况里。那么,“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就成了整首诗的核心,诗意由此破茧而出——这是一首感慨旧欢不再的情诗。
可见从总体上看,前面说理的冷静与后面抒情的细腻并不连贯。在语言风格上,前面两节简洁却平淡,如果不分行,就是散文的句子;后面一节清丽而情深,带着宋词的婉约风,对感情欲罢不能的凄伤,欲留无计的怅恨的渲染自成一统。难怪张弼会把最后一节单独截出来,他这一截,就成了一首完整的抒情歌词了。
新文学运动中,胡适是最早自誓要写新诗的作家,可惜为诗真不是他的强项,尽管他在现代文坛的盟主地位无可否认。他的诗句往往平铺直叙,缺乏诗情诗意,句式刻意追求“白话”,可像《梦与诗》这样每节四句,逢偶句押韵的章法,显然还是旧体诗的影响洗刷不去。《尝试集》之所以轰动一时,被一版再版,更多是因为其敢为新声。《尝试集》的局限性,折射出新文学运动早期,诗歌由旧到新挣扎突围的印记,如胡适很诚恳的自我形容,“像一个缠过脚后来又放大了的妇人”,“都还脱不了词曲的气味和声调。”
这里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旦脱离了旧体诗词的“气味和声调”,就可算是新诗的佳作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与中国新诗运动同期的美国新诗运动,又为什么会从翻译、学习唐诗开始?在形式之外,中国古典诗歌究竟有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值得承继?破除中国传统的影响,吸收西方模式,是新诗乃至于整个新文学运动的口号。胡适的诗歌模仿美国女诗人艾米∙洛维尔,为人所共知。然则洛维尔恰恰是高举参照、化用唐诗元素的旗帜,才成为美国诗坛上意象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
事实上,中国古典诗词布景造情的章法娴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笔力老辣,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堪为诗歌,还不仅仅是中国现当代诗歌的典范。《梦与诗》这样总体上不无生涩的早期新诗流传至今,前面两节鲜为人知,最后一节则不仅有李碧华的这首同题曲反复吟唱,邝美云的《未曾深爱已无情》,梅艳芳的《女人花》,黄安的《只要年轻就有梦》,都把这四句诗完整嵌在歌词当中。如此广泛地被传唱,体现出后人对中国诗歌传统的意蕴深美,感发幽微的审美认同,说明能够衔接传统,而非摒弃传统的作品,才真正是在本民族土壤里有根,有血色与生命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