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暴风雨是大自然对人类的爱吗?
妈妈,自从告诉你,我在写小说,你就很少给我打电话了。通常每个月,你会给我打一个电话,你负责抱怨,我负责哄你开心。而现在你开始害怕,我问得太多,把你的人生都拿去写了小说。小时候,我以为妈妈很胆小,很脆弱,印象中你总在抹眼泪。可是现在,你会在电话那头,笑咪咪地跟我讲最恐怖的故事。明明我才是写悬疑小说的人,可我会跟你求饶,换个话题吧。我真的害怕,我甚至不敢复述你讲的故事。
你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取笑我,那让你觉得自己很幽默。有一次,我拿着满分的试卷回家,想得到句夸奖,结果隔天听到你跟邻居说,小姑娘不得了,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还把试卷贴在床头,生怕别人看不见。书本和电视一直告诉我,母爱是伟大的,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可我总是很难受,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决定,把你做过的所有事都当成爱。日子真的好过多了。你给我打电话,开口总是习惯性的责备,你真没良心,也不知道关心我。我说,这边要刮台风。妈妈,你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你说,哦。哦。就像最开始你一遍遍地教我说妈妈,后来你一遍遍地教我说哦。妈妈,你常说我冷漠,这正是我从你身上学会的。
台风是前天晚上登陆的,下午三点停的电,网络断了,晚上七点没有了信号,水也停了。那个夜晚很可怕,到处黑乎乎的,只能听到风呼啸而过,声音可怖,仿佛能摧毁一切,吞噬一切,掀翻一切。妈妈,我在这里待了两年,过去的每一天海风都温柔舒适,如今它却突然变脸,携带着强大的黑暗能量,像一架失控的列车,或者高速坠落的宇宙飞船,朝着我的方向,狠狠地砸过来。在拥有原始力量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用钢筋水泥筑起的一切,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城堡。我独自一人躺在黑暗的房间,偶尔,只是某些瞬间,楼房被吹得微微晃动,我的心也跟着晃动,不知哪里的玻璃碎了,哗啦一声,迅速淹没在不肯停歇的风里。妈妈,太可怕了。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我的脑子里只有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叫喊。很多时候,我要提醒自己,才能让脑子的语速慢下来。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那句话挟持了我,我只能任由它叫喊。除非我逼迫自己,想点快乐的事情。
我想起上个燥热的周六,天是蓝的,热得晃眼,我去渔村赶海。远远有个女人走过来,她戴着一顶粉色的遮阳帽,绑着蝴蝶结,手里拿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她跟我说,她是在前面的路口出的意外。我把防晒衣的帽子拉下来,头发汗湿了,贴在头皮上。她语速很快,似乎稍微慢一点,就会忘记那个故事。她昏迷了二十多天,什么都不记得。她以为自己还没有结婚,一直喊爸妈伯父伯母,就这样喊了两年。亲戚说,谁家伯父伯母对你这么好,天天照顾你,给你洗澡。所以那天,等她爸爸回来时,她就喊,老爸。爸爸说,只要你活着,叫我一辈子伯父也没关系。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我眼眶发酸,突然想哭。她感叹着,人死了还好,没死一辈子都是别人的麻烦。我着急地往前走了一步,抚摸着她的胳膊,轻声说,你很好,不要这么说。
妈妈,总是这样,经常会有完全陌生的人抓住我,讲他们的故事。我不知道别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只看过镜子中的自己。我像妈妈挑剔我那样挑剔自己,眉毛太淡了,眼睛太肿了,鼻梁太矮了,脸太大了。都是缺点。常年走在路上,偶尔也会有陌生人爱我,莫名其妙的情况,只是刚见面,就觉得我可以共度一生。而他,妈妈,他并不想和我共度一生,但对我的态度却最狂热。那段时间,我甚至感觉,就算我犯了罪,他也不会离开我,而是设计一出阴谋,找个替罪羊,像嫌疑人X的献身,想尽一切办法帮我脱罪。
他似乎24小时都蹲守在网络另一端,只为听候我的差遣。他对我有求必应,无论是多么小的事,聊聊小说,查查错字,谈谈心情,他都会立马回复我,并着手帮我处理。妈妈,没人能做到这样,我早有预感,多半是骗子。每个人都千疮百孔。我从不相信世界上有完美的人,更何况完美的男人。只是写作者的敏感,让我闻到了素材的味道。只要守住自己的钱包,大概率能收获个还不错的故事。我带着这样傲慢的想法,看他表演,却不知道,围绕着我的狩猎早就开始了。
隔天醒来时,才早上六点。我睡得并不安稳,楼房晃动的感觉像晕船,不时听到暴风转向时的呼啸,是进攻的号角。成吨的破坏力,一次次冲击着,我不断地翻身。我脸都没来得及洗,特别想出门看看。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妈妈,我要怎么跟你描述我看到的场景呢,那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难。树木从根部折断,东倒西歪地挡在马路中间。一排电线杆顺着墙的角度歪着,电线像秋千一样荡下来,或者断了,变成纠结在城市上空的黑色毛线。珠宝店的玻璃门碎了,是撒了一地的冰糖。白色塑料泡沫箱被吹碎成小小的米花。路灯一直站着,谁也想不到,它倒在地上时,竟显得那么庞大。广场上的蓝色集装箱,仿佛被机器人踩扁捏碎,再从空中抛下来,只剩外面扭曲的骨架。地上的杂物就更多了,满地的树枝、椰子、路牌、衣服、雨伞,甚至破旧的空调外挂机和砸烂的汽车。原本干净整洁的道路,变成危机四伏的原始丛林。
而在这片废墟前面,阿婆们守着竹筐里的豆角和鸡蛋,已经做起了生意。我看了眼手机,依旧没有信号,也没有网。我开始觉得饿,我不知道台风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什么吃的都没有准备。手机支付瘫痪了,我该怎么办?我从冲锋衣的口袋里翻出一毛钱,我一直想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好久不激动了。妈妈,我竟然拼出了三块钱,我几乎把所有能翻的地方都翻了。行李箱、背包、衣柜、口袋,甚至床底下都被我打扫干净。可以买什么呢。一个包子要两块钱,包子铺还没有开张。最后我去了小卖部,买了三包番茄味的干脆面。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男人撑着一把黑伞,手里拎的塑料袋里有十几头大蒜。更多的人拿着手机充电器,着急地往左走往右走。拿现金的多半是老年人,他们有着那个年龄段特有的从容。我看着他们手里的钱,几乎挪不开目光。戴银镯子的阿姨坐在屋檐下,面前的白色桶里放着榨菜。很醇厚的香味。我咽着口水,幻想能配上热乎乎的白粥一起吃。
一整天,我都在街上闲晃,人行道总是走着走着就断了,被树的残枝挡得严严实实,我不时注意着地上的垃圾,希望能在里面找到点什么。路两旁,黑乎乎的棋牌室,黑乎乎的超市,黑乎乎的饭馆,里面都坐满了人,他们在黑暗里炒菜、吃饭、打麻将。没有短视频,没有游戏,没有综艺,没有社交软件,一天的时间被拉得好长,我无事可做,只能继续思考那些困扰我的问题。我一直在理智和情感的两极摇摆。很多事我先是怀疑,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怀疑。妈妈,我必须再次跟你聊起他,虽然你并不关心,你只希望我尽快嫁出去,不要让你没面子。毕业后,至少有五年,我把挣的钱都交给了你,自己仅留很少的生活费。偶尔买件新衣服,同事都会围过来,夸赞我很久。就这样,妈妈还觉得不够,稍微不如意,你就说,白养我了。你觉得我不能有自己的人生,而应该永远供养你。
妈妈,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能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你倾诉过吧。你也知道我在网站写小说。他也写小说。他盯上我……是的,我必须说,盯上,虽然这个词让我非常不舒服。我们原本不认识,也在不同的写作圈,他突然盯上我,是因为一篇关于性侵的小说,他宛如森林里最有经验的猎手,看到小女孩被人忽视的童年,以及她的伤口,闻着血腥味就来了。我从亮起的对话框里读出了他的兴奋,以及他浑身汗津津,臭烘烘,狂奔而来的喘气声。也许在某个破旧的单元楼,照明灯发出晦暗不明的光线,他穿着拖鞋,刚走到家门口,手里拎着几罐啤酒。他夸我写得太好了,后面跟着叹号。我误读了他的兴奋,以为他在夸我的文学素养。
从那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隔三岔五会找我聊两句,都是些没营养的无聊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也不关心他是谁,不过,我已经忘记了最初找素材的想法。跟他聊天很舒服,他什么话都顺着我说,像捧着生鸡蛋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我。他不爱读书,却记得我每篇小说的细节。他似乎花了很多的时间……分析我。他把我写的所有故事都当成我的人生,由此描摹出了我的理想型,无条件的耐心和包容,永远的陪伴。妈妈,很可笑吧,我后来竟然真的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我抱怨自己拖延症严重,他就说很乐意监督我。就是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我不由自主朝他吐露了心事,我迈出了第一步,试着信任他,那是我最脆弱的时候。接着,我便像颗生鸡蛋,碎得四分五裂。
妈妈,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经常生病,你每天带我去打吊针,诊所在镇子的尽头,医生是个矮个子的女人,他丈夫是兽医,有时候也帮人看病。去的路上,你很烦躁,说,怎么这么麻烦,早知道不要你了。后来我就一个人哭着去。手背找不到打针的地方,就找胳膊,胳膊也找不到就往脚上打。我像被海水泡过一样肿起来,可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恐惧的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迷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像一觉醒来,我变成了此刻被台风吹过的海岛,一片破败,香蕉树全部被拦腰折断,木瓜散落一地。河水终于下沉了,淤泥还留在岸上。当时我试了很多办法,想让自己振作,去赶海,逛街,看电影,吃火锅,但心情始终无法回到及格线,我一直在哭,我感觉周围充满了危险。妈妈,这些年,我一直走南闯北,东游西逛,最喜欢敞开怀抱去交朋友,可是现在,我害怕网络后面的每个人。只要有人突然对我很好,我就会汗毛竖起,他的目的是什么,也要毁掉我吗?
似乎我的劫难,正是从我放下防备,主动跟他交流开始的。我以为只是个简单的请求,能帮我看看小说吗?那篇情节设置有些问题,我不知道怎么改。他立马回复了我,用前所未有的浮夸语言赞美那个故事。妈妈,他夸人总是这样,讨好到近乎谄媚,可是我很享受,飘飘然。那是个规模不大的悬疑小说比赛。我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可因为他的话,我不由自主把期待值拉到最高。结果当然是失败的。我浑身发烫,为自己感到羞耻。期待和失败之间的缝隙,大到足以在我心里酿起十二级台风,自信心变成树根,在蹦极一般的晃动中,一点点松动了。我后来知道,前三名都是他的朋友。他生活中没有朋友,整日宅在家里,守在电脑前。他清楚对方写得有多好,他故意那样跟我说。我却因为他第一时间的安慰,而更加信任他。
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突然开始攻击我。他说我写得毫无新意,完全没有把人物立起来。如今我知道,那是句充满恶意,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的废话。可当时的我很错愕,整夜睡不着,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喜欢找自己的问题,那像是写进身体里的病毒。那段时间,太多人在我的小说下面留言,用几乎统一的话术,说我写得太琐碎,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我告诉过他这件事,说我害怕被攻击,他原本是唯一支持我的人,可那时,也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再接着,他不再跟我聊天,我的心经历失重般的动荡。长时间高浓度对话的突然中断,让我直接坠入真空,缺氧般窒息。到这时,我的树根莫名暴露了,我轰然倒塌。
那段时间,我没办法写任何东西,也没办法做任何事情,我只是不停地分析,发生的每件事,每个细节,每个人跟我说的话,不同的想法在我脑子里转圈。有一天,我在挖贝壳,低着头,专心致志。我突然想,也许是因为我失恋了。我这么痛苦,是因为我爱上了他。离我不远的地方,有很多小鱼苗挤在一块浅浅的水域,十来条小鱼围着一条死去的鱼,转着圈分食它,动作很美,像在跳水中芭蕾。我盯着那条死去的鱼看了很久。可是妈妈,这一切太奇怪了。他在我心中仅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从来没有展现过真实的自己。就好像他是一面镜子,遇见谁,就能变成谁的样子。那我爱上的究竟是什么呢?明明只有简单的对话,无关紧要的句子,配上一个捏造的形象,和某个躲在阴暗房间里的影子,竟然轻易操纵了我。
难熬的时间总是很漫长,今天也是一样,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巷子里,便利店的玻璃柜台上,点着一根红色蜡烛,指引着夜晚找不到路的人。夜市上竟然有几家流动小吃摊,充电的LED灯,很大很亮,麻辣烫铺子前围满了年轻人,他们拿起手机,高高地举到空中,看很久又放下。骑着摩托车的男人被人喊住,打招呼的话变成了,你有现金吗?拐角唯一亮着的路灯下面支了张麻将桌,四个女人决定在那里度过这一整晚。我回到家,依旧是黑乎乎的房间,我躺在床上,饥饿难耐。手机早就设置成省电模式,太累了,我想尽快昏睡过去。也许明天就能通电,或者仅仅有信号,总有办法的,我不会在什么都不缺的城市挨饿。
隔天早上,五点我就醒了,迫不及待看了眼手机,依旧没有信号。我站在窗前,看到楼下的公园里,屋顶的瓦片落了一地,有几棵树倒了,但是问题不大。我应该怎么办?我想起常去的那家快餐店,老板娘总是很热情,老远跟我打招呼,经常会多给我个鸡爪,或者送我块排骨。她常年戴着一顶鸭舌帽,肤色有点黑,嗓门尤其大,每次收到钱,都会开心地说谢谢。大多是当地人在那里吃饭,几碟菜,几个人围在一起,手舞足蹈地闲聊。普通家常菜的味道,但是菜很新鲜,连免费供应的汤,都是真材实料,大骨头熬出来的。妈妈,我是带着跟人吵架的气势去的,我想就算被拒绝了,我的气势也不能输。我能感觉到,我因为激动而放大的音量,似乎只要声音足够大,就不用觉得羞耻。我能……赊账吗?老板娘笑着说,当然可以啊,你拿回去吃,这两天来的人太多了,我也记不住。
妈妈,我喜欢现实中的人,他们的笑容是有温度的,能看到脸上的光泽,眼角的纹路,软乎乎的胳膊,胖胖的腰,一切都充满安全感。可能因为在现实中交朋友太容易,我从没在网上交过朋友,所有社交平台都被我当成记录生活的单机软件。写作网站的氛围热烈而友好,我像远道而来的游客,刚下车,就被拉到当地人组织的的狂欢里,大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我被幸福撞得七荤八素。遇到的每个人都很快乐,所有人都很善良,我根本想不到,角落里会藏着伪善的人。过去,他常跟我说,你不觉这里很美好吗,像个桃花源,大家不问金钱地位,只讨论文学,很纯粹。也许因为他说了太多遍,我想当然地把他放在好人那一列。
我带着恨意去质问他,为什么跟我聊那么久的天,为什么让我依赖他,又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他说,他以为我不想理他,他倒是很喜欢跟我互动。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我的痛苦都是自找的。我把过去发生的所有事都摆到他面前,控诉他对我的伤害。他不慌不忙,每一件事都有合理的解释。妈妈,奇怪的是,看到他的回答后,我竟然暂时平静了下来。我那颗喜欢撞向南墙的脑袋,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我决定利用他爬起来,我当然可以利用他。我已经不在乎写作了,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爬起来。
他好像真的理亏,任凭我踩着他的脸。我几乎把洪水海啸般的情绪垃圾都泼向了他。我不停地分析自己,而那都成为之后他攻击我的锚点。我把自己的骨头磨成一把把刀,递给他,再捅向我自己。但那个时候,他表现得非常有耐心,哪怕我一次性发了几千字,他都会逐条回复,每个问题都不错过。不过回复的速度有些慢,只是说喜欢的电影,他都会反复斟酌。同时,只要一句话让我怀疑到他的动机,我就勃然大怒,痛骂他一顿,他会很快原谅我,像真正的母亲那样,无怨无悔,不离不弃。我在他的反馈里再次感受到了安全。我被喂养成婴儿。
我必须承认,那段时间,他帮助了我很多,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是他把我推进悬崖的吗?似乎并没有发生很严重的事情,更多是我自己的问题吧,太敏感,太脆弱,太不堪一击。我无数次想卸下防备,再次信任他,可是妈妈,我不敢。每当我的思想开始摇摆,我就去看狼人杀,游戏里面,坏人往往装得比好人还像好人,他们混在人群中间,说着煽动人心的话语,塑造着忠诚可靠的形象,但是结果不会骗人——我病态地依赖他,并在逐渐失去自我。
我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我灰头土脸,仿佛生了一场重病,而他容光焕发。他很享受照顾我的过程,他更享受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人是他。我问过他当时的感受。他说什么感觉都没有。妈妈,我一直不理解,怎么可能有人没有感情。他像嗜血的猎人,看着陷阱里挣扎怒吼歇斯底里的小动物,只会觉得自己好棒啊,竟然能捕捉到活蹦乱跳的小玩意。同时他从心底里瞧不起我,那么骄傲,却如此愚蠢。他曾经开玩笑说,他最大的愿望是当感情骗子。他总在撒谎,唯有这句玩笑话是真的。
妈妈,这些年我接触过不少的人,从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让我的心情瞬间起伏,在极高点和极低点来回横跳。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说,越来越好同学,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啦。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一心一意对你。你真的很有才华……他仿佛是个温柔的陷阱,让我不知不觉沉沦。我不爱做饭,他就在主页秀自己的厨艺。我爱看电影,他就跟人分享电影故事。我旅行,他就说他周末出去玩。我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爱好变来变去,他总能紧跟着我,在文字构筑的空间,假装是我的同类。他不是我的理想型,更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一个人。就算我刚刚羞辱过他,说他虚伪,骂他人模狗样,只要我需要,他还会第一时间帮我。
如果有一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开心,那么接下来,我就要面对他的冷脸和沉默。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像是死掉了,而我被独自锁在没有人的黑房间。我觉得窒息,便开始哀求或者叫喊。他知道,哪怕说句闭嘴,都能让我安静下来,可是他享受我的崩溃。每当他逻辑上说不过我,他就讽刺我敏感。他知道敏感是我的雷区,只要提到,我就会崩溃。他瘫在椅子上,蟑螂在他的腿边爬,他毫不在意地踢了一脚。他悠闲地看着我语速飞快地发疯。同时想着,怎么把这个场景编进故事。我歇斯底里,把最难听的话磨成尖利的石头砸向他,他始终沉默。直到我无法忍受时,便流着泪去道歉。他说没有关系,后面跟一个面带红晕的微笑表情,他原谅了我,我又觉得幸福。
不同的情绪有不同的开关,遥控器始终在他手里。开心,暴怒,忏悔,流泪,我停不下来。只要他不说话,我就不停地想,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把每个毛孔都翻出来反省。然后去乞求他。是的,妈妈,我乞求他。我几乎瘫倒在地上,一遍遍地说,夸夸我吧,求你夸夸我吧,我无法承受哪怕一丁点的攻击。跟我说说话吧,求你跟我说说话吧,不要不理我。那时,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能让我焦躁不安,同样也能让我平静下来。通过反复拉扯情绪制造的依赖感,宛如打进脊柱的钢钉,那段时间,我无比恐惧,似乎只要他离开,我就会分崩离析。同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乞求他的时候,会感到喜悦,那是从心脏里流出来的感觉。像回到小时候,小小的我在跟妈妈撒娇,而我从来没有跟你撒过娇。
他生气的时候,语言很强硬,没有逻辑,只会推卸责任。我很熟悉这样的场景,过去二十多年,我要无数次面对这样的你。所以我开心地哄着他,幸福地哄着他,全心全意地哄着他,我把一切都说成自己的错,尽管我没有任何问题。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每当他关心我的时候,我都感觉很虚假,只有他伤害我的时候我才觉得幸福。妈妈,发现自己是这样的人,并不是容易接受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活着,只是为了等人虐待。有时候我又怀疑,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还是他想让我这么想。是他激发了我变态的一面,或者我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我理不出头绪。好与坏交织在一起,太像妈妈给我的爱。
每当我想进一步了解他,推进我们的关系,他便立马退缩,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原本到这时我应该清醒,但就像我总能给你找到借口一样,我也能给他找到借口。我们之间所有的冲突,都被我当成两个不同性格的人在磨合。哪怕他跟别人打情骂俏,我都以为那是他报复我冷落他,而在刷存在感。是的,妈妈,我擅长自我欺骗。那时,我把他的退缩解释为自卑。如果真的是君子之交,需要付出到这种程度吗?我被一个巨大的幻想泡泡吊着,那个泡泡不断告诉我,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就能得到他。只要我听话,就能拥有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可是痛苦的日子实在太多了,远远超出我的承受。我只能去看书,想为发生的一切找到解释。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那个人跟他一起,把我推回谷底。我不停地问自己,我的自我在哪里?为什么他可以用一句话,轻易影响我的情绪?我不认识他,“我不能没有他”的想法却像钢印一样烙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他的样貌,他的城市,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生活,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害怕失去他,尽管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那些书帮助了我,我学会接受自己的情绪,而不是任由它们把我吞没。我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察觉到我在变好,他焦灼不安,越来越频繁地激怒我。到手的猎物,是不能从笼子里逃跑的。
妈妈,我想起前几天海边的晚霞,涨潮了,岸边到漂浮台的桥梁被水淹了一半,渔民把裤腿卷到大腿处,踩进水里。乌红色的渔船,发动机轰隆着,带着勤劳的人出海。夕阳剩最后一点余晖,落在树梢上,一小块天连带下面的海水,变成了橘红色,云像雪挂在枝头。钓鱼的人收起鱼竿,拎着红桶上岸。大自然无所不能,充满了力量,而我如此渺小。过去,我经常写清醒的女人,什么都不怕的女人,可以随意舍弃爱,离开家的女人,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心里有太多的恐惧,太多的不安,我期待有个想象中的母亲来安抚我。有段时间,他确实做到了,这是我时常忍受着痛苦,却离不开他的原因。我以前总爱装得强大,如今我必须接受我的软弱。我终于鼓足勇气拉黑了他,在他又一次漠视我之后。难过到心脏疼,却又无比轻松。三天后,他用情人节注册的小号关注我,他说,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总是这样,只要他用虚弱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就会觉得他可怜,忘记所有的怀疑去拯救他。人前的他谦逊低调,他确实没有骄傲的资本,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他妈妈曾把他当成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宠着。直到24岁那年,他妈妈癌症离开,他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不停地说这个虚假的故事,用想象中的泪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破碎却充满爱的男人。他觉得女人们都该宠着他,尽管他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
但是妈妈,与其说我相信了他的解释,不如说我需要借口留下来。两年时间,太多露出马脚的时刻,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每当我试图跟他深入讨论某个话题时,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内在是空的,他只有一个模仿我的外壳。真实的他狭隘且无趣,愚蠢且自大,太多迂腐的观点塞在他的脑袋里。他也知道这有多丑陋,所以只要在人前,他都戴着面具。他看事只看利用价值,看人也是,他看不起所有不如他的人,尽管他自己也就那样。他脾气暴躁,常年在微博跟人对骂,只是装得很温和。他看书只看简介,并为自己记得很多书名而洋洋得意。他学习的方式很偷懒,只吃别人嚼过的东西,我的观点、句子、故事,甚至我跟他袒露的心理活动,都被他直接复制粘贴进小说。他很好色,但把自己包装得无欲无求。有段时间,我使尽浑身解数,想把他从被压抑的外壳中解救出来,有时候聊得开心,我还一脸天真地说,你要学着释放心中的恶,那都是正常的。我在心底嘲笑他的演技,同时,也会像哄你那样哄他开心。只要你们不抛弃我,我不在乎你们有多糟糕。
当这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我被自己吓到了。为什么我需要的东西这么少。妈妈,自从开始写小说,我常常回忆童年,想要找寻点素材。可是记忆很奇怪,似乎有两个我。学校里的我是孩子王,跟谁都玩得来,跟谁都是朋友,老师总问我,怎么做到的,每天都那么开心。家里的我总在哭,但我始终记不起哭的原因。小时候的记忆非常丰富,哪怕是下雨天吃根老冰棍,或者站在讲台上回答问题,甚至跟男同桌画三八线,我都记得。可是关于你的记忆非常少。可能太痛苦的记忆,都被大脑自动删除了。妈妈,从小你不断地跟我说,再哭就不要你了,再吵就不要你了,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自从去年,我对你态度变差后,你对我好多了。不过你关心我的样子很不熟练,看起来装模做样。如今,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梳着不一样的发型,做着不一样的工作,我说普通话,你说方言。我想,我离你足够远,就不会被支配。可是他跟你一样,扛着猎枪,在茫茫海洋般的互联网中,精准地狙击了我。
每天,我看着他像吃饭喝水一样,游走在不同女人之间。浮夸的捧杀,真诚的打压,忠诚的陪伴,实时的关心,配上一张温柔的面具。他在用同样的方法,筛选合适的猎物。女孩们像海边的阳光,纯净美好,而我毛骨悚然。妈妈,我替她们感到害怕,被人捧上云端再推下悬崖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几乎丢掉了半条命。与此同时,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拿自己跟她们比较。我想着,哼,她们都不如我。我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篡改了自我,陌生到自己都害怕。
他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告诉我,别的女人怎么帮他找素材,给他提建议,为他理情节。以前,无论他问我什么,我都热情满满,毫无保留地帮助他。就算不是他,是其他任何不认识的人,只要对方问我,只要我知道,我都毫无保留。妈妈,这就是你日复一日把我培养成的样子。而现在,我享受着他的付出,却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也许我真的冷漠吧。当他告诉我,因为颈椎和背有问题,他不能长时间坐在电脑跟前时,我觉得奇怪,又不关我的事。我甚至调侃他,好好锻炼吧,感觉你快半身不遂了。我以为自己很幽默,他很生气,又开始不说话。我记不得是哪个瞬间,我意识到,我在用你爱我的方式爱别人,也许是因为你的电话,或者你关心我的样子。总之,这种方式保护了我。因为没人受得了你的爱,包括你自己。
偶尔,网站上会有不认识或者认识的女人,跑到我的主页,言语带刺或者只是挑衅,刚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她们是过去的我,或者未来的我。有个女孩甚至主动加我微信好友,只为更近距离地观察我。她在我之前得到过那份爱,并且刚刚失去。她很有才华,文字在她手中像乐器,可以随意编织出绚丽的形状。妈妈,她已经很久不写作了。女孩的最后一篇小说,被恶评攻击了,一群人秃鹰似的围住她,说根本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他们只敢围着脆弱的人狂吠。他也点赞了那条恶评。那并不符合他的形象。没什么无法理解的,他就是要毁掉她,就像毁掉我一样。
120救护车呼啸而去,洁白的车身上沾满了绿色的树叶残枝。几家麻将馆门口放着小型发电机,轰鸣声像人为制造的噪音场。发电机也为超市带去了光明,门口贴着A4纸,写着手机免费充电。妈妈,今天,我也一直在路上闲晃,我看到太多的树死在这场暴风雨里,它们在田野和街头,横七竖八地歪倒,枝叶很快干枯了,一捏就碎,树根变成一朵银色的花。妈妈,为了相信你爱我,我心里长了太多的垃圾。如今,我必须清理那些枯枝烂叶,挖掉身体里腐坏的部分,就像台风过后,清洁工、线路维修工对城市做的事情一样。可我时而坚定,时而软弱,似乎只有让台风把过去的我刮走,才有可能重塑一个新的我。
妈妈,我知道,每个有问题的孩子,都能找到他们的问题父母。而父母的问题,也能从他们父母那里找到原因。所以我并不怪你,我会继续远离你。这是一封不会寄出的信,就算你收到了也不会看,你只会指责我,书读得太多,读坏了脑子。可是生活永远在继续。尽管在废墟上,生活永远在继续。我看到那根倾斜的路灯被放回原位加固了,后车厢砸坏的汽车被送去了修理厂,路两旁有很多穿迷彩服的年轻人,身形修长,脸庞干净,他们戴着白手套,脖子上挂着椭圆形的水壶,在跟那些庞大的树作斗争。那条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赏心悦目,朝气蓬勃。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不会亮,车和人都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
我站在超市门口,唯一的公共插座上插满了手机充电器,一个男人蹲着,旁边的女人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儿。我靠着灰瓷砖铺的墙,思考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妈妈,我在努力整理自己,没有信号和网络,暂时隔断了他的谎言和控制,以及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混乱脑电波。我不知道明天会像今天一样无助,还是可以开始全新的一天。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始终相信,真正强大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摧毁,而是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