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脱口秀,还需要1000个李诞
“停播是最好的结局。”两年前,《吐槽大会》第一季刚刚播出时,这样一条评论被顶上了豆瓣热评。
当时很多看热闹的人不会想到,短短两年后,这档在当时不被看好的综艺,居然会爆发如此之大的影响力——昨晚刚刚结束的《吐槽大会》第三季总播放量已经超过了23亿,几乎每周都能霸占多条热搜。最后一期张艺兴的出现,又让节目12小时播放量破亿,观看量再度上涨至同时段第一。
张艺兴在《吐槽大会》与此同时,池子、王建国、庞博等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脱口秀演员,也在两年内积累了大量人气,微博粉丝数飙升到数十万至数百万;他们到各高校做演出都一票难求,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而作为节目灵魂人物的李诞,更是拥有670万微博粉丝,在过去一年里活跃在各大热门综艺上,被媒体塑造成一代人的精神偶像,有关他的绯闻甚至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成为微博上最火爆的话题,热度不亚于一个流量明星。
李诞最出名的话之一“人间不值得”如果只看到这些聚光灯下的东西,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脱口秀在中国大热”的错觉。
实际上,李诞和他背后的笑果文化,仅仅只是脱口秀行业的“个例”。尽管《吐槽大会》火起来后,线下脱口秀演出的生意好做了许多,但国内的脱口秀演出场景非常有限,主要集中在一线城市的小剧场或酒吧里,盈利模式单一。据毒眸了解,如今,很多脱口秀演员一场演出费可能仅有两三百元,这样的收入情况下,国内专职做脱口秀的演员数量还很少,多数人是因为爱好做着兼职——对于99%的脱口秀演员来说,想靠说脱口秀在北上广生存下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李诞们”让脱口秀成为了一个文化爆款,但对于这个行业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需要改变、拓展的东西还很多,人才缺乏更是急需解决的问题。脱口秀想要在中国发展下去,还需要无数个李诞。
脱口秀的艰难本土化之路
差不多十年之前,脱口秀演员六兽(艺名)通过格莱美、奥斯卡等颁奖晚会的串场表演,第一次接触到了“脱口秀”这种表演形式,彼时的他对于这类演出并无任何系统性认知,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一种喜剧表演形式很特别、很有趣”。
这种“很特别”的表演便是脱口秀,准确来说应该叫“单口喜剧”或者“站立式喜剧”(Stand-up Comedy)。脱口秀起源于欧美国家的话剧表演,早年间演出方为了避免观众在换幕过程中感到无聊,会特地安插一些讲笑话的表演;久而久之,一些酒吧艺人纷纷开始效仿,将其当成一种“街头艺术”;在电视节目兴起后,这类表演则经常会被安排在节目录制中,用以暖场或串场,并慢慢成为了一项专门的表演形式。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展现的“站立式喜剧”(Stand-up Comedy)在重视个性表达的美国,这样一种带有调侃性质的讽刺喜剧很快便受到了大众的热捧。而随着酒吧文化与剧场文化的发展,脱口秀线下演出的市场涌现了很大的空间,针对脱口秀表演的剧场和综艺开始兴起。随即好莱坞也开始向相关从业者抛出橄榄枝,围绕着脱口秀所衍生出的一系列文化产业被逐步建立起来。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脱口秀在美国已经成为了一项备受关注的大众文化,从中诞生出了囧叔等一大批具有国民知名度的脱口秀演员。几乎每个夜晚,在纽约等大城市里都会有数千场脱口秀上演,与脱口秀相关的各类文化产品,年产值更是可达数千亿元。
而和美国的脱口秀产业相比,中国的脱口秀无论是从发展时间还是产业规模上看,都不可同日而语。
脱口秀文化在内地的萌芽,发生于2009年前后。当年,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一些接触过脱口秀的爱好者们——包括律师、英语老师等在内的各界人士,将从书本、视频或是海外接触到的经验,“嫁接”到国内,尝试在各个酒吧里做起“开放麦”(免费的开放式脱口秀体验活动)。在这批拓荒者们看来,开放麦是门槛最低的一种演出形式,既可以吸引到更多的观众,又能给希望尝试脱口秀的人一个机会。
开放麦现场然而事与愿违,即便是免费的表演,最初几年也时常会陷入没有观众的窘境;一直发展到2016年左右,就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一周的商演总场数也仅有五场左右,每周观众总人次也不过只有几百;至于从业人员数量,笑友文化CEO史炎当年常开一个玩笑:“脱口秀圈不能搞峰会,要是把从业者都放在一辆大巴上,一旦出事中国脱口秀得倒退30年。”
脱口秀在中国的“出师不利”,很大一部分原因和文化差异有关。有从业者告诉毒眸,即使是在相对开放的一二线城市,当初也不见得人人都能认可这种文化:“脱口秀时常会带有讽刺、调侃或者自嘲的元素,但国内整体文化氛围不太一样(比较内敛),很多人不一定能接受这种表演风格,甚至会觉得被冒犯了。”
因此,2017年在录制推广《吐槽大会》第一季时,节目组特地打出了“笑对需要勇气”的口号,但豆瓣热评里依然出现了“吐槽是人身攻击”的质疑。李诞在成名后也透露,《吐槽大会》在策划初期,想要说服艺人接受这种模式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必须反复地劝说,让他们相信脱口秀是没有恶意的、好玩的事情。
《吐槽大会》slogan“吐槽是门手艺,笑对需要勇气”大众接受度低之外,脱口秀难以推广的另一大原因在于,这些年来除了一两档综艺节目外,国内缺乏可以打破圈层的、有足够影响力的内容。
在美国,几十年的发展让行业总结出了一套十分成熟的创作、表演法则,进而保证内容及演出的质量。但在脱口秀进入中国的初期,脱口秀爱好者们由于缺乏经验,对于如何创作、表演脱口秀并没有清晰的认知,所以就连许多从业者也坦言,早些年很多脱口秀演出的质量其实并不够理想。
毕竟,说脱口秀并不容易。“人们总会觉得说脱口秀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情,无非就是逗逗大家开心,怎么说都行。”在成为一名脱口秀演员前,梁维超也有类似的想法。“但当我真的接触了脱口秀后才发现,从段子的创作到演出的节奏,都是有套路的,想要写出好笑的段子并且不冷场,真的好难。”
《北脱现场秀》录制现场按照目前行业的认知,普通演员创作5-7分钟的段子,可能要用上几天到几周的时间。但这些刚创作出来的段子,还远达不到商业演出的标准,必须到开放麦进行反复试演、观察观众反应,再进行调整,这个过程可能会长达数月。因此很多非全职演员,一年下来能有20分钟较为成熟的段子,就已经算“达标”了。
而即使有成熟的段子,演出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脱口秀演员梁彦增告诉毒眸:“有次演出我抽到了第一个出场,开场表演难度特别高,得调动观众情绪。而我那时又不是有经验的老演员,上台后还按以前的节奏讲,结果下面全是嬉笑声,还有观众嘀咕说‘希望下个演员不要那么傻X了’。当时我特难受,匆匆把自己的段子交代完就下场了,一度还觉得自己并没有脱口秀的天赋。”
冷场、收到负面评价,对脱口秀表演者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一个脱口秀演员从新人到可以获得商业表演机会,得需要经历几十次、上百次开放麦锻炼。没有受众基础,又没有足够成熟的作品,中国脱口秀想要像美国脱口秀一样得到资本的青睐,并发展出一套完善的产业模式,似乎有些痴人说梦。
直到2012年5月,东方卫视推出了一档脱口秀节目《今晚80后脱口秀》,邀请到李诞、王建国、史炎等国内顶尖脱口秀演员,来共同创作、表演。这可以说是国内脱口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尝试突破圈层、走向大众,但其命运却有些坎坷。
《今晚80后脱口秀》这档颇具试验性质的节目,虽然收获了7.8分的豆瓣评分,但开播一年多之后,因收视率表现不佳(时常位列同时段十名开外),而多次遭遇到了停播危机。节目的播出时间更是经历了反复调整,从周末晚间的黄金档期调至了周四深夜,并最终于2017年正式停播。此外,节目的招商情况也不是很理想,甚至有过长期无冠名“裸奔”的情况。
这样的结局有些像是那些年中国脱口秀发展的缩影,让人看不到走进大众的希望。后来史炎在演讲中也感慨过:“更可怕的是(当时)我们没有什么晋升通道。”再加上过去大量脱口秀表演都无法盈利,有时候演员甚至需要在演出后倒贴钱,在对于未来的迷茫下,很多人最终选择放弃脱口秀。某位17年前后入行的演员向毒眸透露,当初很多和他一起玩脱口秀的人,都在很短的时间里选择了退出,留存率只有10%。
“能表演专场的屈指可数”
脱口秀“无人问津”的命运,和说唱、街舞等小众文化一样,因网络视频平台、网络文化的发展和相关网综的出现而有了转变。
2016年后,优酷等平台陆续推出《火星情报局》等网络脱口秀节目,开启了脱口秀的网综时代;而让脱口秀大热并成功出圈的,则是由脱胎于制作《今晚80后脱口秀》的笑果文化所打造的《吐槽大会》,该节目自2017年上线后,前两季(20集)累计收获了超过35亿次播放量,多期节目播放量突破2亿;随后两年多时间里,笑果文化还陆续打造了《脱口秀大会》等综艺。
《火星情报局》脱口秀综艺的火热及李诞等脱口秀明星的出现,让脱口秀开始走进大众的视野,用史炎的话来说,直到2017年后,很多观众才知道有脱口秀的存在。
脱口秀演员汪德发告诉毒眸:“靠综艺、几亿流量带动用户生活习惯的转变,对脱口秀发展来说是很重要的一环。以前人们在线下的活动基本都是唱歌、桌游,突然有一天因为某些节目,听话剧、脱口秀注入了人们的生活,关注的人多了,自然会带动剧场等的发展。”
只不过,从被关注到行业真正发展起来、实现产业化、规模化,中间还有一道需要跨过的坎。虽然近年来许多脱口秀俱乐部已经有了固定的演出场地和时间,但多数还集中在一线城市的小剧场或酒吧,有的大俱乐部年商演覆盖人次可能也只有十几万;很多演员不必再担心入不敷出,但单场两三百的收入也并不算高;很多签约演员每月靠线下表演,收入不过三四千元,他们告诉毒眸,之所以还在坚持纯粹是因为对脱口秀的喜爱。
深圳资深脱口秀演员超音速的专场综艺和“李诞们”能做到的,仅仅只是将脱口秀带进大众的视野当中,在脱口秀的行业盘子已经变大的当下,若想维持一个良性的发展,甚至像街舞、说唱一样进入产业化发展的快车道,打造一块更大的市场,已有的行业规模还远远不足以支撑。
最核心的问题,还在于人才的匮乏。
相比于街舞因综艺大热时,全国有成千上万的舞者和大量舞蹈工作室,可以为搭建舞蹈教学、艺人经纪、内容生产等提供土壤,脱口秀则显得有些落寞。由于存在入行门槛,加上行业发展空间有限,最初几年里脱口秀行业积攒下的人才数十分有限。
据脱口秀演员吴豪介绍,直到2017年前后,整个圈子里比较专业、资深的脱口秀演员也不到百人,能够表演专场的更是屈指可数,很多头部厂牌、俱乐部常驻的演员多数也只有十几人。毒眸估算,以很多俱乐部现有的人员储备(主要是常驻演员),想要进一步扩大商演的规模和频次,难度不小。
脱口秀演员黄西在北京市中心的69咖啡店演出人才的匮乏,也极大程度上限制了内容的产出。脱口秀不同于相声,很难通过“复制”的方式来满足市场需求。吴豪告诉毒眸:“相声很重形式,一段经典的作品流传百十年,谁说都好笑;但是我的脱口秀段子只有我讲出来才是那个感觉,别人说就显得特傻。脱口秀和相声的一大区别,就在于段子是不可复制的。”
“你感觉永远国家队只有十一个人,但是这十一个人是从多少人里边选出来的其实特别重要。”接连生产了大量爆款后,笑果文化也曾困扰于如何继续深耕喜剧市场,公司CEO 贺晓曦为此提出了“核心喜剧人口”的概念。他认为,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喜剧培训,才有机会增加顶层喜剧的数量和质量,进而为更丰富的商业模式创造可能。
换言之,这个行业需要更多像李诞这样能够创作优质内容的喜剧人才。
现阶段,各家脱口秀公司、厂牌都开始注重综艺,在商业模式上和笑果都有相似的地方,他们以“提供喜剧内容”为主,例如为综艺输送艺人、开展编剧业务等。接受毒眸采访到的几位演员中,有很多也会参与各类节目的录制。
除此之外,很多公司战略核心里还有一项“非盈利”的业务:通过丰富线下演出、培训渠道,来打磨和培养喜剧人才——
节目之外,笑果创办了自己的新人培训品牌“噗嗤“;吴豪、汪德发等人所属的北京脱口秀俱乐部(北脱),持续通过分队的方式来培养新人;六兽所在的单立人,打造了新人厂牌惊讶喜剧,给新人提供培训……这之中很多新人演员对外的演出都是免费的。
“噗嗤“训练营培养新人的过程中,给演员们提供锻炼舞台的开放麦也逐渐繁荣起来。几年前,整个北京城每月可能只有一到两场开放麦,而到了去年,每周由俱乐部等发起的开放麦数量就多达18场。尽管这和纽约每晚超过千场的数字还存在质的差异,但却给了新人前所未有的空间与机会。
“我们在探索除了往线上综艺输送艺人以外的渠道,比如建立线下演出生态。未来一定会有一批艺人,专注做线下演出也可以养活自己,这将是这个行业成熟的标志之一。”史炎认为,无论是突破脱口秀行业的天花板,还是业内竞争,人一定都是关键。
为行业“造血”的需求,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迫切过。
大量新人的加入,也确实加速了整个行业的变革。有从业者表示,在过去一年多里,拥有15分钟以上成熟段子的脱口秀演员数,已经从2017年时的30人左右,上升至百人以上;到2018年年底,能开专场(60分钟左右)的演员数也升至20人左右。
虽然这些变化还没有到引发行业质变的阶段,可仍让很多从业者欣喜。六兽认为,这个行业正处在一个良性循环当中,过去一年的发展速度可能要超过此前几年的总和:“不光是数量增加得越来越快,大家的水平也在提升。很多入行一两年的新人,比一些前辈当初说到两三年时的表现还好。主要是因为竞争,当身边优秀的人越来越多时,人肯定会更努力一些。另外人多之后,大家可以相互交流经验,相互启发。”
从数量和产出上来看,中国脱口秀行业规模还和海外有很大差距,人才储备也还远不足以谈规模化、产业化,毕竟这项在海外发展了数十年的文化,落地国内也才十年。但一些空间和渠道却正逐步被打开,对于这些从业者来说,他们期待的就是行业不断扩大的同时,中国脱口秀行业是否有朝一日能像美国一样,形成一块巨大的演出市场和完善的喜剧内容链条。
2018年,全国演出市场的总体经济规模已经超过500亿,其中,剧场演出的规模也有百亿,这给脱口秀的线下演出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有综艺编导向毒眸透露,脱口秀综艺大热后,一些电视台也有发展类似喜剧节目的想法,对于优秀编剧的需求量也在增大,这为很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提供了新的发展可能;而像笑果等公司,则在探索付费内容、B端培训、周边售卖等新的业务和商业模式。
新态势下,资本也开始关注到这个行业。2017年5月,笑果文化完成了四轮融资,总体融资额超过 2 亿,对外公布的估值达到12亿;去年5月,单立人喜剧获得了来自优酷千万级别的A轮融资;运作北脱的北脱传媒也已经完成了天使轮,并已启动了下一轮融资。
单立人喜剧“现在转型做编剧、演员都是脱口秀演员可行的道路,提供给脱口秀演员的发展机会正越来越多,虽然有些渠道可能还很窄,但是至少方向是对的。”对脱口秀行业的未来,六兽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