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与泡温泉

“请火”仪式

永春风俗，农历春节，乡民举行隆重热闹的“请火”仪式，类似神佛之间的串门与联谊。“请火”当天，乡民们推举出几个带头人或家家户户轮流，恭恭敬敬地将本地神庙里的神佛金身请到另一座神庙，供奉、朝拜，之后返程，一路敲锣打鼓，礼炮齐鸣，真是热闹极了，喜庆极了。

这是民俗风情中一年一度的大事，而且放在年头，寄寓着乡邻们敬天酬神，祈愿丰收的美好愿景，怠慢不得！因此，村里家家户户，人人都愿意帮忙，真是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有车的出车，直凑成一支长长的绵延一公里甚至更长的“请火”队伍。这支队伍里边最引人注意的要数“装阁”了。“装阁”是寻找长相娇美、嗓音清脆的童女，平时教她们习曲弹唱，仪态姿容，“请火”时，她们身着钗裙，梳发髻，描眉画唇，脸蛋涂的白白的，怀抱琵琶等管弦乐器，仪态端方地坐在一个去掉了顶的木质轿子里，座位调的高高的，因此，她们也显得很高，单薄的身子，飘逸的戏服，美，很美。

好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有一年春节，大人们说可以让小孩子跟着一起去参加“请火”仪式。那年春节，我们村里的神庙对应的是锦斗镇的乌髻岩。乌髻岩在深山中，路途遥远且山高难行，但风景绝美，是县里一处比较知名的旅游景点。父母平时都在外，忙，哪有时间带我们去呢？于是，我和妹妹撺掇着母亲带我们去。母亲架不住我们的三催四请，也就答应了。

出发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夜里风大天寒，我们穿着厚厚的衣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车子是解放牌东风车，蓝色的车身，有一个高高的露天车斗。上世纪90年代，这样的车在我们那个县城很流行，因为我们县里有个煤矿，装煤送货运沙子用的大多是这类车。家里有辆货车，就等于有了一份稳定丰厚的收入，算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春节，家家户户大扫除，车子属于贵重资产，当然也不例外。因此，甭管平时这车斗装的是黑不溜秋的煤还是拉沙送货，春节这几天总归是清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母亲带着我和妹妹爬上车斗，找到一处位置坐下来。黑暗中，这辆车上的人并不很多。车子发动之后，道路两侧的山峰像是一个个沉默地穿着黑色衣服的巨人安静的往后退去。夜幕低垂，天上的星子像是一颗颗璀璨的钻石镶嵌在一块深色舞台幕布上，闪烁熠熠光芒。山风猎猎，刮在人的脸上像是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黑暗中，我们母女三人紧紧挨着，母亲时不时地拽拽我和妹妹的衣服。

路途遥远。坐在毫无遮盖的车斗上，随着路面的好坏颠簸起伏。好不容易挨到乌髻岩，天还没亮。我们慢腾腾地下了车，休息了会儿，还没走几步路，便接到通知说，庙里的仪式已告结束，准备返程。只好回头再爬上车。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回程的路就没那么舒服了。又冷又困，肚子也觉得饿，我昏昏沉沉地靠在车厢里。好不容易天亮了，来到蓬壶镇一个叫汤城的村子。神佛们被大家恭敬地请下来吃“敬桌”，也就是准备贡品拜祭。村里在一座大祠堂里准备了饭菜。我们也去吃。竟然还不赖，有米饭，红烧肉，笋干和青菜。我喝了一晚豆腐瘦肉汤，便觉得浑身上下恢复了气力，有精神兴致走走看看了。

祭拜的仪式还没结束，周围吹拉弹唱，鼓乐合奏，鞭炮齐鸣，是太平盛世正月里的热闹景象。我们母女三人走出祠堂，就在祠堂的左手边，好奇地看见了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两座水池，热腾腾的冒着白扑扑的水蒸气，雾茫茫的一片。有人在那里洗洗涮涮。我们也走过去，我很好奇，第一次看见自己冒蒸汽的水。我蹲下来，伸手试了试在低处的小池子里的水，哇，好烫，不过在人可以忍受的程度。我认真地洗了洗手，冰冷的双手马上就热乎了起来，感觉好舒服。

旁边的人有在洗衣服的，竟然还有个人在杀鸡。大池子是一个大长方形，水很满，小池子的水就是从大池子的墙壁上凿了个口子流出来的。我想试试大池子里的水的温度。旁边一个洗衣服的妇人马上就笑着提醒，水很烫，小心烫！吓得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回家之后，我跟奶奶说了这两个冒蒸汽的水池的故事。奶奶笑着说，这就是温泉了。汤城的汤字其实指的就是温泉。这水从地下冒出来就是热腾腾的，甚至还有人直接用大水池里的温泉水杀猪烫猪毛呢。我觉得很神奇，那两口热腾腾冒着水蒸气的温泉水池就这样一直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成为那一趟我参加“请火”仪式的美好记忆。这也是我关于温泉的第一次美好记忆。

再后来关于温泉的记忆就是好多年后当老师的时候了。我们在美岭当老师，美岭地处深山，海拔较高。冬天的时候很冷。这时候就盼望着洗热水澡。想象着温暖的热水浇在瑟缩的身体上，多么舒服啊！一位同事告诉我说，可以去泡温泉。就在永春与安溪的交界处。从县城到美岭的县道上，出横口，与另一条前往安溪的公路交汇，往前走一段路，看到路边有一排简易砖房，外面写着“温泉”两个字，就是了。那条路我常走的，那排砖房我也有印象。以前经过，面对着“温泉”两个字我常常疑心，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谁料得到这乡野地方竟然还真藏着一个温泉澡堂呢？

同事告诉我们在那边泡温泉的经历。温泉澡堂分为男、女两间，还有一个淋浴房、更衣室。自己带干净衣服过去，冲洗完身体之后入温泉水中泡，一般20分钟为宜。不敢太久，身体会受不了的。我问她，澡堂里人多吗？同事说，看运气，有时候人很多，也有人少的时候。当然那边还有小单间，你如果不喜欢人多的话，可以选择单间。那老板天天换水，卫生方面可以放心。

我想了想，犹豫了犹豫，后面终究没有去。

那时候的我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在澡堂里与别人裸袒相见的情景。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羞涩，觉得身体是个人非常隐秘的一部分，是难以启齿的，害怕谈论它，正视它。内心里深刻地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丑陋的、肮脏的，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顾的。这与美不美无关，或者有很深的关系，因为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不美的，所以更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谈论暴露自己的身体，亦或者，走上另一个极端，自暴自弃，不修边幅，以另外一种随便穿着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对身体的满不在乎，毫不在意。而实际上却在意的要命。

也许，对身体的这种态度是很多青春期女生的同感。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在高中的体育课上。我们的高中学校有全县唯一的校园游泳池，唯一开设游泳课的体育课。可惜体育老师都是男的。开设体育课的时候，我们正是高三年级。在那个风气还不是很开化的时代，上体育课成了我们这群女生的一个噩梦，尤其是高三的女生。其他年级的学生还比较小，也有足够多的时间让大家接受认识游泳这堂课。而我们，就要毕业了，对暴露身体的恐惧使得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无法正确认识游泳这门课的意义。于是，每次体育课，我们这群女生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逃避下水。不好意思地说，整个高三年级，我就下过一次水，游泳呢，当然是没有学会。

学校当时在创建一个关于体育的省级荣誉，游泳课作为一个特色品牌在打造。为了激发同学们学习体育的热情，校运会上，体育也作为一个项目来比赛。隔壁班一位叫冰泳的男生获得了游泳比赛冠军，班级加分。把他们的班主任给激动地，在一旁兴奋地叫起来，不愧是叫“冰泳”啊！名字里都是水，怪不得游泳游这么好！

还记得体育课上，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们好好学习游泳这门技能，各种旁征博引，希望我们放下顾虑，勇敢学习。说得急了，甚至装作很了解我们的样子，说，我就不相信你们天天生理期。

对自己身体的不自信，对暴露身体的恐惧，任凭老师再怎么加油打气，苦口婆心，我们都不为所动，还是做不到大大方方参加游泳课。而很快，我们也就毕业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泡过温泉，也没有学会游泳。

注：图片来源网络，感谢作者的辛勤付出！